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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五 一年之約 一七八 文 / 小羊毛

    這個乾涸的初冬,就是一滴雨也不肯下。可是風很大。城門初開的時候蘇扶風被俞瑞拖著往外走。她很清楚,離開了這裡,一切幻象都會像沒發生過一般結束。

    她第一次逃出來是以邱廣寒為借口,這個未完成的任務在當時竟成為了她的救命稻草。俞瑞雖然不願放她走,但也知她的理由並非捏造;他也不願花更大成本,將這件任務交給他人——於是,她逃了出去。這只是暫時的,俞瑞要求了她最晚回來的時間,倘若超過了,便要派劉景出發。不過能躲過這一段時光已經很好了——至少她離開天都峰的時候,劉景仍然好好地呆在家裡。為防萬一,她也想過盡量找到凌厲,當面告訴他這宗危險。可是她一想到要見他,整顆心都涼了。她幾乎不知道自己在他面前,還有沒有勇氣抬起頭來。

    她也已沒那麼把殺邱廣寒的任務放在心上——既然這是一次「逃走」。以她的敏銳,她當然看得出凌厲對邱廣寒的歡喜,看得出她並不是起初所聲稱的那樣,是邵宣也的什麼人。可當聽到些他們的蛛絲馬跡,她還是下意識地去了那附近。在那山上的偶遇,其實,也算不上真正的偶遇,而對邱廣寒的出手,也許,只是她絕望與不清醒之下的最後一擊。

    若凌厲盛怒之下是一劍乾乾脆脆地殺了自己,是不是更好呢?那大概才是自己的期待,而不是這樣叫她滾之後,在兩人之間餘下那樣的痛恨。他那般表情令她愈發絕望與不清醒,腦海中一片空白,空白到——她表現出那般令人齒冷的神情。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是多麼慌亂,否則——又怎會忘記把最重要的事情告訴他。

    錯過之後,她久久自責,卻也沒有那樣的勇氣再去尋他、面對他了。便當此時她又遇到了那個來追殺她的蘇折羽——這是萬萬沒有料到的。與蘇折羽的相遇,縱使她是帶著殺意來的,卻竟也多少衝淡了她心裡的絕望。

    她的心平靜些了,因為這世上還有另外一個自己。她有那樣一瞬間的錯覺,覺得還有另一個人,在為自己過那一半沒有過上的生活。若自己的生活已經污濁不堪,蘇折羽的那一半會不會美好一點呢?

    她並不知道蘇折羽的那一半也並不是美好。在她的幻想裡,她是比自己幸福的——就這樣自欺欺人下去也好,因為這至少是她在不得不回到自己的地獄裡時,能有的一些些幻想。

    她趕在最後的時刻回來,已是七月過半。不久便得知的「拓跋瑜」和邵宣也的婚事讓她感覺到一絲貓膩——因為,從喬羿、蘇折羽的對話之中,她很清楚地知道拓跋瑜就是那個應該已經死在她手下的邱廣寒。

    可即便不是為她還活著的緣故,她也足夠驚訝了——凌厲一直這般掛在心上的這個邱廣寒,怎麼到頭來要嫁別人?

    她於此也只能驚訝而已,無法插手其中改變任何事。變故發生在七月的最後一個晚上——時刻都不忘關注劉景去向的蘇扶風,終於發現他不在家中了。

    從來不走遠的劉景竟然不在了——只有一個可能,他離開天都,去執行他的任務了。

    她驚得幾欲昏厥。是的,俞瑞也許不知道邱廣寒就是拓跋瑜,也許也不知道邱廣寒和凌厲的關係,但他也和她一樣,猜測在八月的洛陽城,可以找得到凌厲,因為至少,凌厲與邵宣也的關係很好。原來始終沒有派出劉景不是他放過凌厲了,只是他——不知道去哪裡找他。

    現在去追,還來得及吧?她再不考慮什麼,也這般奔了出去。反正俞瑞已經派劉景去殺凌厲了,就算被他發現我逃走了,又還能有什麼更壞的後果呢?

    那就是第二次逃走了。而今,洛陽城終於,再次一點點地被拋在身後,她再一次,要回到自己的地獄裡去了。

    如果她,蘇扶風,和她,蘇折羽,足夠瞭解彼此的生活,那麼她們會發現,俞瑞和拓跋孤大概沒有什麼不同。他是她的大哥,而他是她的主人——他們一樣把身邊這個女子當做自己的一種附屬,要這般獨佔為己有。

    他們也一樣並不「愛」她們的吧,只是「需要」她們而已——只是那麼純粹的自私而已。然而,她們竟不同了。她,蘇扶風,覺得身在地獄;而她,蘇折羽,卻覺得身在天堂。

    這樣的差別太荒謬,因為那差別只在於,她們一個「愛」他,一個卻「不愛」他。所以她清醒,而她沉醉;她痛苦,而她快樂。也許她們都有過絕望,但就連絕望,也在兩個方向。

    又或者,拓跋孤和俞瑞還是有不同,至少現在的蘇扶風相信是如此,因為她曾清楚看見了拓跋孤手背上的紅點。假若把他們互換,她想,俞瑞是不會做出那樣的事來的吧。

    再或者,其實根本不應該這樣比——因為她的凌厲才是蘇折羽的拓跋孤,而俞瑞根本不配被牽扯進來比較——可她不敢這樣來比,因為這更顯出她的悲哀,因為蘇折羽還在拓跋孤身邊,而她和凌厲,卻或許已經永遠地分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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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翻過來,覆過去。

    邵宣也身體並沒動,但他的心裡卻在翻過來覆過去,所以他忽而抬左手去遮眼睛,忽而又抬右手。

    躺在床上已是深夜,眾人的後怕與關心總算都已過去,安靜了。可是無論是睜開眼睛還是閉上眼睛,他總能看見蘇扶風那個從樹頂凝視自己的樣子。

    不是她。他反反覆覆地想。對我下手的人,絕不是她。

    時珍自然堅決相信適才偷襲邵宣也的就是蘇扶風的,眾人也同樣如此認為,甚至邵宣也也一度如此。可是他仔細回想,暗器前來的方向與蘇扶風那一聲大喊的方向,似乎有那麼幾分偏差。他想不清楚,眼皮酸痛沉重,他寧願一切都等到明天再說。

    可是門外的腳步聲擾得他無法入眠——儘管人是走了,說是不妨礙他的休息,可是多派了人手在他附近巡視,結果就是如此。他只好翻過來覆過去——地想像一條一條細節,來作是她或不是她的證據。

    何況,的確是因為她喊了我一聲,我轉了身,那暗器才打偏的。他又想。她若真的想要我性命,後來也有的是機會。

    他歎了口氣。不是她——可是她似乎知道是誰。她可以早點脫身,卻在樹頂,等到我的援兵來到——她分明是怕我一個人在那裡會再遭毒手。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那麼——蘇扶風,你是否也像凌厲一樣,是那種我在完全認識之前,根本都不瞭解的人?

    只是,無可否認的,你仍然是我的殺父仇人。我可以不追究你,卻不可能容你在明月山莊,即使今天其實是你救了我的性命。

    天濛濛亮時,他在迷糊中感覺到有人推開了自己的屋門,睜開眼睛來,床邊坐著時珍。她形容憔悴,像是吸足了憂愁,陡然老了好幾歲,見他醒來,她竟垂下淚來。

    現在怎麼辦好。她沙啞著道。這件事……終於要瞞不過去了……

    娘。邵宣也連忙忍痛坐起來,握住她手。你不要擔心了,這件事並不是我們的錯,我看,倒是要叫青龍教來好好解釋解釋。

    但如此一解釋,真正的拓跋瑜早就逃跑了的消息豈不是就走漏了——青龍教怎樣我不管,可明月山莊——這麼多雙眼睛看著的,都是我們明月山莊啊!

    邵宣也看著她,她真的老了。他心裡突然難受起來。這件事——娘不要再操心了。他看著她道。交給我就是。娘一夜都沒合眼吧……?還是快去歇會兒,我派人陪你回去。

    宣也!時珍拉著他手。娘不要緊,娘只擔心,只擔心你。擔心明月山莊——你爹留下來的這擔子,我們若是擔不好,有何顏面去見邵家列祖列宗!

    哪裡,不至於的。邵宣也寬語道。

    我沒敢派人去追。時珍收了收淚道。我怕一鬧起來,盡人皆知了,更不好收拾。你身體覺得怎樣了?

    沒什麼大礙——娘,你聽我說,蘇扶風這件事暫且先放放,既然你不想鬧出去,我們也便不聲張——我相信蘇扶風自己也不會聲張的。她來明月山莊的目的,我至今也想不明白,不過你先要相信我,她沒有要害我的意思。

    她沒有要害你,那麼昨天晚上……

    應該另有其人。邵宣也道。

    但是這細葉刀在此,這卻是蘇扶風的東西!

    娘,你先聽我說完——我覺得,不是她;至於為什麼會有這把刀,或者可以作為一條線索去追查,但是昨天她有太多機會,卻沒有下手,這總是事實。

    那麼——會不會是拓跋孤的詭計。時珍少有地聽了他的。

    我看也不像。邵宣也道。蘇扶風在這裡,沒有做過任何像是受了他指使的事情。

    我還是不明白,蘇扶風不是凌厲一夥的殺手麼,幾時又在拓跋孤身邊……

    邵宣也便再向她解釋蘇扶風與蘇折羽並非同一人。這母子兩人的對話直進行到天色大亮,才突然聽到啪的一聲,門被推開,邵霓裳跑了進來。

    大哥,大哥聽說你受傷了?她滿臉焦急之色。

    時珍心不知怎的一沉。霓裳……你怎麼知道了?

    我在外面聽人說得。邵霓裳跑了過來,你沒事吧?嚇……嚇壞我了……

    是誰說出去的!時珍暗自跺腳道。

    也難怪。莊裡這麼多人,難保沒有人多嘴。邵宣也說著,向邵霓裳笑笑。沒事,放心吧。

    嫂子呢?我還聽說這件事與嫂子有關,到底怎麼回事?

    這一回邵宣也的面色也略略一變。你都聽說了些什麼,仔細講給我聽。

    邵霓裳點點頭。外面傳言說青龍教主嫁過來的妹妹其實是當年殺害爹爹的兇手,青龍教的目的是想伺機暗中害你,好減少中原武林一個勁敵,而非與我們結盟——大哥,那都是胡說八道吧?

    邵宣也慢慢往後靠了下去。霓裳,你都是聽什麼人說的?

    好多人在說——一大早的,街頭巷尾都在傳了。

    豈有此理!邵宣也突然狠狠地一拍床沿。時珍與邵霓裳都嚇了一跳。宣也,你先不要……

    看來有人早有預謀,知道我們不會聲張,不想聲張,他偏先替我們聲張了!邵宣也恨恨地道。有人——想借此破壞我們與青龍教的和盟!

    大哥,那何必又怕他們,叫嫂子出來一說話,什麼胡說八道殺手的,不就全都解釋清楚了嗎?

    你嫂子就是蘇扶風沒錯。邵宣也看了她一眼。她昨天晚上已經離開明月山莊了。

    什……什麼?邵霓裳大吃了一驚。那個蘇姑娘——蘇折羽姑娘——是蘇扶風?

    所以這件事,百口莫辯了。

    到底……到底怎麼一回事呢?邵霓裳不解地道。

    宣也,現下怎麼辦?青龍教為自己考慮,怕也是不肯承認是他們調包了「拓跋瑜」……

    哼。邵宣也冷笑起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這齣戲再往下演,也是沒完沒了了!

    什麼……什麼意思?時珍有點恐慌。

    事到如今,演不下去便不演。邵宣也道。否則瞞完一出又是一出,圓完一謊又圓一謊——明月山莊總有把柄在人手上,還如何做明月山莊!

    ……可是你若說了實話,縱不能說身敗名裂,但即刻也就是個顏面無存啊!此事倒不如找拓跋教主再商議商議,如果他肯把蘇折羽再送來——另外一邊我們加緊去找廣寒——說不定還來得及彌補……

    彌補?邵宣也冷笑。這種時候還說什麼彌補——一切都是因拓跋孤而起,如今還要找他來添什麼亂!娘,你們不必再說了,這件事我有主意,該是怎樣就是怎樣,我已經受夠了,便當這是個機會把真相都說出來——餘下的就看青龍教肯坦白到什麼程度了吧!

    時珍還要說什麼,邵霓裳已經站起來。好,大哥,我贊成你。霓裳還是喜歡這樣的大哥!

    邵宣也微微一笑,伸手摟了摟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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