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他劍光忽閃,雙手握住劍柄,突然一分——寬出寸許的劍身,竟頓時變成了兩個。雙劍同用,這在江湖中並不多,即便有,在男子中亦不多見——正思索間卻見那左手抽出的新劍綿延未斷,竟似是藏在其中的暗兵,突然啪的一轉,柔軟的劍身一彈,已拍中凌厲手臂。
凌厲頓感劇痛——只見那新劍比原先的劍長了有尺許,比自己手中的烏劍也顯然更長些。握劍的手叫它打中,動作實是要大打折扣,但凌厲料想他此劍必脆弱,長久下去,必也不是烏劍的對手,心下也並不氣餒,咬一咬牙,挺劍再上。
誰料那劍柔韌異常,竟似更像一條鋼製長鞭,逢力處便彎身而卸,但直刺而來時,又極是威脅。凌厲招式被他盡數卸去,頗是無計可施,反叫他逼得狼狽起來。
他突地心念一動。左手的長劍。他的左手是長劍,而他的左手是劍鞘。如若他以劍難以對付對手這棘手的兵器,那麼以劍鞘又如何?
他不動神色,誘使他慢慢逼近。數丈方圓早不夠用——他避入竹林。黑衣人雖然兵刃詭異,卻還記得竹林之約,是以並不砍倒竹子;凌厲一閃一避,他兵刃追來,亦有顧忌;不過凌厲的顧忌自然更是不小,不敢還擊,索性只是閃避。
終於誘得他長劍襲來。凌厲身形連忙一側,左手劍鞘卻候上。嚓的一聲輕響,長刃滑入——過長的劍身卻未能完全沒入,柔軟的質地反被凌厲劍鞘一攪,彎了過來。黑衣人欲往後拔那劍,凌厲卻沿著一株竹子一拐,那劍柄吃不住勁,啪的一聲,彈了開來,脫手。
凌厲收回劍鞘,右手將那劍自鞘中拔出。劍柄原來很小,想是本可與他右手長劍相合,此刻與烏劍並握於手心也不覺累贅。
黑衣人見一支兵器被他奪去,不怒反冷笑。
凌厲,我果然不該小看了你。
你如認輸,便走吧。凌厲似乎還未決定是否將劍還給他。
認輸?黑衣人繼續冷笑。你果然與他很像!
凌厲還未及問出「與誰」兩個字,黑衣人右手之劍突然毫無先兆地向他飛襲而來。雖則凌厲並未失去防備,這太快的突襲仍令他心驚肉跳——嗤的一聲,衣袖撕裂,肘上那一道血口是不可免的了。他右手的劍本能地隨手揮出——像任何一次一樣,想逼住對手咽喉,卻恰恰忽略了右手裡的劍卻有兩把——那過長的、對方的長劍,已劃破了黑衣人咽上肌膚。
這劃傷儘管不深,卻足以帶下了他的面罩。凌厲悚然一驚——這張臉,黑氣滿佈,青紫的斑塊清晰可見,哪裡是一個正常人的模樣!
黑衣人卻竟桀桀發笑,面孔愈發可怖,凌厲還待防他突然反擊,可他便是這麼笑著,本就瘖啞已極的聲音愈來愈啞,直到忽然停住,像是再也發不出來。
他臉上輕微地一抽,滿面青紫的淤塊都似暴漲出來。凌厲才反應過來這是中毒之象——可哪裡就有這麼快?就算他這劍上有毒,剛剛劃破一點肌膚,哪裡至於面色已經如此?
他忙封住他幾處穴道。你劍上的毒——有沒有解藥?他連聲問道。
可這黑衣人已痛苦地蜷成一團,竟是冷笑而搖頭。
廣寒!凌厲只能叫她。你在麼?快來!
邱廣寒自然不遠,幾步已至,只見這黑衣人面目已恐怖難辨,嚇了一跳,道,怎回事?
這劍上似乎有劇毒。凌厲道。我……我總不好讓他死了,還要問他話。你可願——可願救他一救?
好。邱廣寒拿起烏劍來,便在手指上割了口子,將血湧入那人唇中。
那黑衣人反而清醒,咳嗽起來,竟將那純陰之血盡皆吐出。
你……!凌厲發起怒來。你知你喝的什麼?若不想死,就不要這般不識抬舉!
那黑衣人咳著,冷笑。我……我本就活不長了……他沙啞著聲音,推開邱廣寒的手。劍上沒毒,不必——不必花力氣了!
那你身上的毒是怎麼回事?你到底是什麼人?受了誰的命令來殺我?又為什麼……在先前一再地放過我?凌厲追問著。
那黑衣人卻似乎已沒了回答的**,只重複適才的話。
你果然……與他很像……他喃喃地說著,眼皮沉重起來。
先把他救回來再說吧。邱廣寒在一邊說著。她傷口癒合得極快,不得不再割了一刀,方才又流出血來,強行灌入那人口中。凌厲卻發著呆。那一句「你果然與他很像」,終究是讓他覺到了蹊蹺,他像是忽然恍然了什麼,臉色已有些變化。
忽然邱廣寒「呀」的大喊了一聲,跳起身來。凌厲一個回神,才發現有血自那黑衣人身下流了出來——那黑色衣服原來早染滿了血——那柄短刃不知何時,已被他深深插入自己腰間。
你……你何須作此自裁,我沒想要你性命!凌厲驚道。
黑衣人面上青紫與黑氣退去了少許,氣息卻更見虛弱。他微微一哂。你也是殺手,你知道的——有些事情,就是如此的……
也未見得要死啊!你若真如此看重任務成敗,那先前早有機會取我性命,又何苦非要與我決此高下!
黑衣人臉上仍然輕笑著。你……你難道還沒猜到我是誰麼……
我猜到了,但正因為此,我有更多事情要問你!我方才問你的那些,你都沒有答;還有,他又去哪裡了?你為什麼……
他扶著他的身體,卻只見他搖了搖手,顯然,沒有了力氣。這閉目的沉默持續了好久,才聽他喃喃地道:
你……要小心……你最……信任的人……
手重落回地面。地面上,染滿了他止也止不住的血。
凌大哥,他……
凌厲卻突然回身抱她。你別看了,回去,等我一會兒。
他……
凌厲沉默。他知道,他死了。這深深的一刀,不是他可以解救,也恐怕,不是任何人可以解救。假若一個人一心求死,他又能夠怎樣呢?
你先回去吧!他還是這樣對她說。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他也許是太久沒有比試,所以忘記了,比試,就可能有這樣的後果。
你的傷要緊麼?等他回到屋裡,邱廣寒才問。
凌厲只是搖頭。
那個人——你——知道他是誰了?邱廣寒猶豫了半天,還是開口。
我猜得到。凌厲道。他說我跟一個人很像——而且,他說「果然」,就是說,有很多人都說我跟那個人很像。這樣的人只有一個。
他停頓了一下。黑竹會以前的金牌殺手,叫瞿安。
他說你像那個瞿安?他認識他?他是黑竹會的人?
他偏偏不是黑竹會的,所以他只可能是一個人。
是誰?
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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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景是誰?
邱廣寒沒有這樣問,雖然她很想問。她看看他的臉色,沉默起來。她不知道所有的故事,只知道,明明一個本來要殺凌厲的人敗陣反為凌厲所殺,她應該感到的欣慰或輕鬆卻也全然沒有。
別這樣啦。她小心翼翼地看著他。我去煮湯給你喝好麼?
你讓我靜一靜。凌厲低頭,望著桌面。
她輕輕一愕。他叫她讓他靜一靜。她似乎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情況。不過,她不在意。她站起來。那我正好去弄吃的。她嫣然一笑,走了出去。
劉景,那個昔年的淮南會第一殺手,和後來的第一殺手左天明一樣,雖然不是他凌厲親手所殺,卻終於都因為追殺他而死了——然而劉景與左天明不同,這也令這件事中,有無數的蹊蹺和疑問,只是他卻一樣也沒有解答,就匆匆選擇了自決。
早在長劍劃破劉景的皮膚之前,他就已經中了劇毒。這與傳說相符——劉景從多年前起,就因慢性毒藥的緩緩發作,而再難以與人動手。可是他又為什麼突然出現在此,並且動起手來,仍然不輸一流高手?
這是第一個疑問,只有一半能想得通——傳言裡的中毒是真,但不能動手卻是假。只是,凌厲也記得,他方才說,他本就活不長了:他明白自己早已病入膏肓;莫非他早就抱著必死之心來的麼?莫非他本就沒打算殺死凌厲?
那麼,這就是第二個疑問:他為什麼來?也許,真的是受了命令;又也許,只是為了與凌厲一較高下,而這樣做的理由只是因為他像瞿安,那個十四年前曾與他較量過的金牌殺手?
如是而生,又有更多疑問。十四年前一戰結果為何?瞿安究竟去了哪裡,是死是活?這兩個疑問的答案,黑竹會的大哥俞瑞也始終不知。如今劉景死了,還有誰知?——淮南會的老大莊劼會不會知道呢?
然而,疑問太多。淮南與黑竹合併,內中究竟發生了怎樣的變化,他猜不出來,從蘇扶風的信上也看不出來——只是,蘇扶風該認為劉景是懷著十分的惡意前來的,也即是說,劉景雖然只是為了同凌厲一較高下,但在蘇扶風眼裡這卻是個你死我活的任務——他應是受令來的!
那麼,最重要的疑問,誰派他來的?
要小心你最信任的人。他想起劉景的這句話。什麼意思?我最信任的人派他來殺我?他指的是大哥麼?
不錯,他信任俞瑞,但他卻相信這只是一個誤會——因為即便俞瑞真的派他來殺他,這也只是一筆生意——我已離開黑竹,他沒有任何理由再保護我、拒絕這樣的任務。倘若有人要取我性命,他會照單全收。而他——他絕不會因此去怪俞瑞。
可是,同樣作為殺手的劉景,應該更清楚這層公私關係才是,為什麼還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來?他說得我最信任的人,不是大哥,還會是誰?
他想了許許多多自己或許信任的人,每一個人若要殺自己,都會讓自己覺得荒謬。他逼自己相信一切只是劉景最後的詭計。他不想我過得安穩,所以讓我連最信任的人也不要信任——對,這是詭計。這從頭到尾,都是要騙我回到那個沒有信任的世界去的詭計吧!可為什麼始終難以想像一個跟了我快兩個月從洛陽來到這裡,最終連性命都不要的人,會是這樣的目的?
他靜不下來,胸口,延伸出來的動脈,到頸上,到內臂,到身體,處處都有滾熱的感覺在跳動。為什麼要死?為什麼要如此輕易地死?既然透露給了我那一絲訊息,又為什麼匆匆結束?是因為你不得不維護另一邊的利益?是因為你有自己的原則?還是你欠了人情?倘你是這樣一個人,劉景,你該無論如何也不適合做一個殺手,遑論什麼第一殺手啊!
直到深夜,那張紫氣森森的臉孔,仍然未能從他眼前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