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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五 一年之約 一六二 文 / 小羊毛

    他的表情有點怪怪的,像是笑著,又像是沒笑。時珍已覺心頭大石落下,便道,拓跋教主,那蘇姑娘……幾時可以過來?

    蘇姑娘?拓跋孤冷冷地道。我這邊已經沒有「蘇姑娘」,只有「拓跋瑜」。

    時珍一愣,隨即省悟道,好,我們也是該早些改口了——拓跋姑娘幾時可以過來?

    明日一早吧。拓跋孤答得懶懶散散。

    好。時珍道。那便定下明日中午,讓宣也與新夫人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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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拓跋孤其實並不明白,為何這場商議,自己會如此的心平氣和。或者是因著一種早已料知幾分結局的預感,他知曉這門親事必將以一種非正常方式結尾。

    假設——他現在開始假設——他們真的喝了那杯帶了迷藥的酒——然後真的做了夫妻。可即便木已成舟,邱廣寒對他的敵意,邵宣也對他的敵意,也會只多不少吧?他選擇如此,也早知那種結局並不完美,只不過因為他拓跋孤,卻終於是個勝利者。

    否則,他知道,和邵家的婚事,是根本無法成功的。

    但此刻就連那般不完美的結局也沒有。邱廣寒跑了,他用了這麼大代價計劃的親事卻仍然非成不可。他無法在此刻抽身放棄。

    拓跋教主。他身後一個聲音,急迫卻又清冷。

    他站定。聽得出來,這是邵霓裳。

    邵霓裳快走兩步上前。這件事——真的非如此不可?

    霓裳!後面追上來的是邵宣也。對於邵霓裳單獨跑出來找拓跋孤,他也有幾分不解。

    不必多問了,我已決定。邵宣也只道。

    但是……

    我仔細想了想,這種方式的聯姻,反倒是我能接受的。他看了看拓跋孤。既然本是利益,便不該扯入任何感情,所以——便不該扯進廣寒!

    拓跋孤嘴角不動,看著他,便如在說「你能識大局就好」幾個字。

    我知道,都是我不好。邵霓裳道。我明白,我是自私,因了一己之私,惹出這許多事——但是,我就是做不來那種——那種,不遂我心意的決定,所以……

    你大可不必說這些話。拓跋孤口氣淡然。反正不是你,就是他。你若自私,便輪到他涉入此事;他若也選擇自私,那麼自然引發的事情——只要邵大俠大局為重,我看,是不會作那些兒女情長之擇的。

    邵宣也知他挑釁,卻早不以為意,道,無論如何,你放過霓裳,我仍感激你,若這次你也肯放過廣寒和凌厲二人,我必更感激你。

    這就要看你的表現了。拓跋孤冷笑道。你若表現得好,我又何必花心思去為難他們。

    邵宣也略略默然,隨即道,好,我便等你的「拓跋瑜」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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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拓跋瑜」。這五個字,不知為何,突然令他有些奇怪的感覺。事情能得到解決,於他來說,遠比什麼都重要,可是邵宣也那如此配合的態度,不知為何令他發現自己的內裡竟然還是在憤怒,好像他寧願邵宣也抵死不從地與他針鋒相對。是他指望一個更強硬的、更堅決的邵宣也嗎?還是他乾脆其實是自己在找借口,想藉機破壞這個自己一手策劃的結盟?他不知道,只是,他發現,自己比去參與議事之前更煩躁不安——他看見的氣氛,這一次,模糊不清,像在這昏沉的傍晚跳躍的黑雲。

    蘇折羽。他可以想像自己回去,要用一種什麼樣的口氣對她說話。誠然,這於他並不該算多大的事,儘管他曾覺得自己或者已依賴於蘇折羽的照顧;但這遠沒有到不可放棄的程度;而在這種時候,顯然,是蘇折羽派上更大用場的時候了。

    帶著這樣的念頭的拓跋孤在推開房門的一刻,卻發現自己從隱隱的憤怒變成出乎意料的、莫名的震怒:蘇折羽不在。

    他清楚地記得離開之前,他曾叫蘇折羽在此地「等著」;以蘇折羽一貫的聽話,她絕不會不「等著」;但她卻不在。

    沒有預料之中迎上來的恭謹或溫柔,這沉默的氣息是種無可比擬的怒,似乎她這一次不合時宜的,其實也並不算太過緊要的違抗命令,是最不可饒恕的,甚至比她擅自放過蘇扶風、放過喬羿的時候更不可饒恕。

    他吞嚥著自己的憤怒。他知道,他是要她離開,所以在她出現之前的這段時間,他需要把憤怒吞嚥掉——不能夠以那樣一種洩憤的方式來表達這一件事。可天知道這是不是種更可怕的方式。對蘇折羽來說,沉默的、冷笑的拓跋孤,永遠比一個發怒的拓跋孤更沉重,更壓抑,更可怕,更令人窒息。

    門咿呀一聲,在數久之後,終於偷偷地開了。

    去哪裡了?拓跋孤端坐在屋子的正中,沒有燈,聲音卻更清晰。

    蘇折羽似乎嚇了一跳,低下頭,喑瘖啞啞地道,我……去叫人準備晚膳,馬上——就會送過來的。

    拓跋孤沉默了良久,就是那種讓她害怕的沉默。半晌,他開口。

    過來點燈。

    蘇折羽依言,走近,打亮燈火。

    她才發現他面色沉鬱得可怕,怯怯地道,主人——在那裡商量得如何了?

    拓跋孤並沒有回答。他似乎在想些什麼,隔一忽兒,卻又突然抬起頭來。

    蘇折羽,你看著我。

    她便看著他。

    她發現他的眼神中似有些東西沉下,然後,他站了起來,手指搭上他的臉頰。她有些微的緊張,向後輕輕退了一小步,卻陡然被他重重一推,五指箕張的手掌,已迫住她的咽喉。

    蘇折羽在哪裡?他惡狠狠地突然說出這樣一句話。

    她眼神中有惶惑之色輕輕一閃而過,他迫得很緊,似乎再用一分力氣就能令她窒息;但是他又放她說話的餘地,顯然,只是威脅。

    主……主人……她掙扎。我……我是……

    還是你想死,蘇扶風!拓跋孤吼著,那手心炙熱得叫她難以呼吸。

    她終於不再掙扎,睜大了一雙眼睛,用盡氣力也努力惡狠狠地回答他:我決不會讓你把她嫁在明月山莊的!

    這挑釁的語句令拓跋孤一雙瞳孔都陡地一縮,如同捏小雞一般地將她纖弱的脖頸捏過,用力摔到桌邊。我只問你,她人在哪裡?

    但手下的喉嚨,卻振動著,發出低低的冷笑。你……你休想我告訴你——有本事殺了我,便沒人去做你的……「拓跋瑜」!

    拓跋瑜。這三個字令他眼皮微微一跳。昏黃的燈光下只見這張與蘇折羽一模一樣的面孔,雖然因他的手勁而憋得通紅,那瞪視卻又是說不出的充滿不忿。

    你說不說?他的語氣,轉向最後的通牒。

    主人!門被撲開,撲進來的,是另一張呼吸凌亂的面孔。

    他轉頭去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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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撲進來的這個蘇折羽兩片衣袖已幾乎撕成了碎片,垂落著,沾染著零星的紅跡:手腕直到前臂,皆是一片鮮血淋漓,臉孔青白,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恐懼。拓跋孤的目光從她身上掃過,那一隻手同時鬆了開來。

    蘇扶風從他掌下逃脫,倚住桌子,狠狠喘氣。蘇折羽已經走上前來,便要攔在她與拓跋孤之間。

    可蘇扶風偏偏將她一拉,恨聲道,誰要你來,你為什麼……為什麼非要來!

    蘇折羽不答她,只低低地道,主人,折羽來得晚了,——你沒事吧?

    拓跋孤看了蘇扶風一眼。回想她方纔的話,自然,他和明月山莊背後的密謀決定,她已然知道。

    他沒有上下文地只是看著蘇折羽問了一句:你也知道了?

    蘇折羽點點頭。折羽知道了。

    那麼明天一早,你就過去邵宣也那裡。

    蘇折羽再點點頭,應了聲是。

    為什麼答應他!這種事也答應得的嗎!蘇扶風突地大聲道。難道你……

    你住口。蘇折羽冷冷地道。我一時失察,才令你偷襲得手,此刻我人已在此,你難道還想再用你那些伎倆來蒙騙主人麼!

    拓跋孤在兩人的對話中,保持沉默。他注視蘇折羽的神態。也許是因為早已知道了,她看上去異乎尋常地平靜。

    你說她偷襲你。他半晌,插言問。

    輪到蘇折羽沉默,蘇扶風也只是瞪視著她,一言不發。

    對。蘇折羽也是半晌之後,才這樣答出來。她偷襲得手,還將折羽綁在一處;折羽擔心她對主人有何詭計,所以拚命掙脫了,追趕過來的。

    拓跋孤瞥了瞥她腕上的傷,表情卻冷峻。

    你急匆匆趕來,怕的是我遭她暗算?

    蘇折羽咬唇低頭。是。

    我看是怕我會殺了她罷!拓跋孤的聲音突然提高,言語之中露出了他隱忍已久的那一絲怒意的端倪。

    不……不是的。蘇折羽慌忙否認。折羽只是擔心主人……

    是麼!拓跋孤冷笑道。那好,既然你已回來,也不必再留她——是你動手,還是要我親自動手?

    蘇折羽驚得抬頭看他,他眉目之中的表情卻決然不是戲謔。她一時失了措,向蘇扶風看去,喃喃道,主……主人,為什麼……

    你還想違抗我是不是?

    我……

    看來上次你未肯結果了她,全然不是湊巧。拓跋孤冷哼,既然你下不了手——

    不要這樣,主人!蘇折羽慌忙跪下。折羽……折羽求你……

    蘇折羽!拓跋孤實是勃然大怒了。幾時你也變成有這樣的嘴臉——為了區區一個蘇扶風,竟敢三番四次地跟我作對?

    不是的。蘇折羽咬牙道。主人無論要折羽做什麼,折羽都絕無半句怨言,但只有這件事……

    你……拓跋孤的右手已經高高抬起。這幾乎失控的動作已經令蘇折羽預感到了痛楚,她甚至一瞬間,已閉上了眼睛,秀眉蹙起,像是愁苦,像是忍受。

    然而,這一揮竟然沒有下來——假如用「他打了她,就是原諒她」的規則來判斷,他是絕沒有那麼輕易原諒她的。

    她閉目等待數久,才敢睜開眼睛,卻見拓跋孤的一雙眼睛始終凝視在她的表情上,那一隻手也仍然抬在空中,像是隨時一掌拍下,也許就要結果了她。

    這一睜開眼睛,竟是與他四目相對。他的眼神突然變化得兇惡,啪的一聲,手掌終於還是揮了下來。她來不及閉眼,耳朵裡頓時嗡嗡作響。

    然而她不知為何,突然卻哽咽了。決不是因為痛楚,也決不是因為委屈。

    只有她能感覺到他的變化,哪怕他只是那麼一掌打向她的臉頰,她也能從中分辨出他細微的情緒起伏。

    但是她真的不明白,這一次,他又為什麼要原諒她?

    蘇扶風似乎早在發呆,直到覺出拓跋孤把什麼東西扔到自己懷裡,她才反應過來一些。這扔過來的竟好像是細細的白紗與一個藥瓶。他沒說一句話,所以她頓了一頓,才明白他是叫她給蘇折羽包紮傷口——但她明白他的這個意思的時候,他卻已摔上門出去了。

    外面的,八月十六的月光,依舊明亮得像是白晝。

    隔了有盞茶工夫,門悄悄地一開,蘇折羽走到了他的身後。

    主人,我……我好了……

    她的聲音細弱,似乎在屏住之前的哽咽。他卻不看她。

    我知道蘇扶風的意思。拓跋孤只是道。她想代替你留在明月山莊——你想讓她替你麼?

    我……

    你想跟著我,還是想跟著邵宣也?

    折羽自然想跟著主人,但是這件事卻……卻本來與蘇扶風無關的……

    拓跋孤轉回身來,月光下蘇折羽的臉孔清晰得一覽無遺。

    要麼是你去,要麼是她去。你去,瞞過天下人,在明月山莊想怎樣就怎樣;她去,除了要瞞過天下人,還要瞞過明月山莊。他說著,推門走進房間。

    我去好了。房間裡,蘇扶風很平靜地應聲。我不會讓他們發現的。

    你若真去了,這件事就有趣得很了。拓跋孤道。你殺了邵准,現在卻要嫁邵宣也——你敢說你沒有旁的目的?

    我就是欠她一個人情。蘇扶風仍舊平靜地看了眼蘇折羽。

    如果他們發現了你的身份,你知道會有什麼後果?只怕你這條性命……

    邵宣也不是你。蘇扶風道。他辨不出我與她的區別。

    拓跋孤心中輕輕一怔,看了看蘇折羽。

    她們真的有區別麼——?在今天之前,他也曾以為自己從未在意過蘇折羽的任何細節。然而,當一個面貌毫無二致的蘇扶風站在他身邊的時候,那種感覺竟是如此的陌生與奇怪,以至於他甚至不用看她一眼就已難以忍受。

    是的,他的蘇折羽總是自稱「折羽」,不會口口聲聲「我」如何如何;她總是親自照料他的膳食,訣不會令別人送上;她從來不敢那樣看著他的眼睛,即便他命令她如此做;尤其是,她不會在被他觸到的時候,仍然僵得像一塊木頭。

    他以為自己辨不出,因為從來不在意;可是他辨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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