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蘇折羽照例起早了,諸事似乎又恢復如常。但是起得稍晚的邱廣寒迷迷糊糊地坐到廳裡準備喝早粥的時候,卻聽見傳來篤篤的敲門聲。
廚房裡的蘇折羽立時警覺起來,見邱廣寒便要去開門,忙拉她回來道,邱姑娘!
應該只是街坊鄰居吧。邱廣寒一笑。
我去開門,邱姑娘,你先別出來。
邱廣寒只得由她,卻沒料到蘇折羽開得門來,卻低呼了一聲,是你!
但她的聲音隨即轉為冷漠:你來幹什麼?
邱廣寒實在按捺不住好奇,湊出來一瞧,便看見了夏錚。
夏錚似乎身體尚未復原,很勉強地一笑,道,拓跋公子在麼?
你怎麼找來的這裡?拓跋孤坐定之後問他。
夏錚笑了。令妹是這裡人人皆知的大美人,過去便常常在城中見到她,多少知道大致住在何處。現下再仔細一打聽,自然找到了。
夏錚說著看了邱廣寒一眼。只是從前萬萬沒料到你會是他的妹妹。
我自己都沒料到呢。邱廣寒笑。
拓跋孤卻皺起眉頭來。來找我什麼事?
來謝謝你手下留情。夏錚道。關於家父……
不必了。拓跋孤道。我並沒有答應你什麼。十八年前的事情,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夏錚歎了口氣。姐姐是個不世出的奇才,可惜我卻沒與她相處幾年。十八年前她回來時,我實在不該將她拒於門外的!
你不用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攬,拓跋孤道。十八年前你不過十幾歲,自然是事事聽夏廷的。
夏錚搖搖頭。我若要開門,總也是會開的,只是我全然不知道姐姐懷有身孕,爹既然那樣吩咐我,我便也聽了他話,怎知這便是失掉了最後一次見她的機會……
拓跋孤冷笑道,你倒是好意思跟我提起這些往事。你專程前來,莫非反而想激怒了我?
夏錚頗懷歉意地一笑,道,我自然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覺得我若不來找你們,哪怕只是這般聊幾句,也覺心裡不安。
現在你聊夠了麼?
夏錚苦笑。你心中仍在恨我們麼?
在這個當兒,蘇折羽很不合時宜地送上了茶來,拓跋孤於是便沒有說話。夏錚看了看送到跟前的茶盅,也未想起抬頭致一致謝。幾個人只是陷入了沉默。夏錚等不到拓跋孤回答,移開目光又問邱廣寒,你呢,二小姐?
我——也是不久前才得知自己的身世的。邱廣寒道。若論什麼憎恨,我也談不上。而且我想娘既然這麼想回到夏家,就是說他一點也不恨你們的,所以……所以我也當承認和你們的血緣關係才對,是麼?
夏錚臉上露出了笑意來,道,你願意認我們麼?
邱廣寒點點頭道,我應該叫你舅舅,對不對?
夏錚正要說話,拓跋孤卻哼了一聲道,沒那麼容易!
夏錚臉色微微一變,拓跋孤接著道,我妹妹說得雖然不錯,我娘是沒恨你們,但是你們所做的事情卻不足以讓我原諒。
你究竟還要我怎麼做?
旁的也沒什麼用——你聽好了,我要你們把夏鏡的靈位擺進夏家祠堂。只要你做到這件事,我可以不追究夏廷。
此話當真麼?
拓跋孤只是不屑地哼了一聲,邱廣寒已道,哥哥不會食言的,舅舅,你能答應這條件麼?
夏錚點頭道,這我可以辦到,今日回去我便可立時遣人去辦。
那麼我給你一天時間,後日早上我會再去夏家莊一趟,只希望你到時候管好令尊,不要逼得我食了言!
只要你只是去祠堂參拜姐姐,我必不攔你。
你攔得住我麼?拓跋孤反問。不過這口氣明顯鬆了一些,適才頗具敵意的臉色也緩和了下來。
夏錚忍不住一笑,道,我自然攔不了你。你年紀輕輕就有如此絕藝,看來拓跋世家的武功的確不簡單。
你也不差。拓跋孤的眼神朝他一橫。是麼,舅舅?
夏錚聽他如此稱呼自己,雖知他語帶譏諷,仍是頗有幾分羞赧,道,我長不了你幾歲,你就算直呼我名字,亦無不可。
拓跋孤不置可否,打量了一下他的臉色,道,你傷得不輕,竟然一個人出來了?
我是一莊之主,說要去什麼地方,是沒人攔得住的吧?
他們若知道你是來找我,只怕便不會容你這般出門了。
也未必。夏錚道。我的傷其實已好得差不多。
何必在我這裡誇口。你中我這一掌,非十天半月休想痊癒。不過……
他隨即跟了一個不過,這令夏錚又抬起眼睛去看他。
你算是我交過手的人當中,最難對付的一個。
是麼。夏錚的嘴角浮上一絲淺笑。像我這樣,也算不了什麼。天外有天,江湖上的強手,更不知有多少……
是了,舅舅,你倒是給哥哥說說。邱廣寒插言道。他總是自以為是,但是他啊,其實也受了……
閉嘴!拓跋孤叱道。我是什麼情形自己很清楚!
你看,你看,還說不自以為是!邱廣寒道。
夏錚只是笑笑,道,像你哥哥這樣的對手,我的確沒有見過,論武功,恐怕真的很少有人能勝過他。但是……
他這個「但是」,與適才拓跋孤的「不過」倒有異曲同工之妙,令得拓跋孤也拿正眼看起他來了。
但是你殺氣太重,若不顧後果,一味地與中原武林為敵,只怕還是要成為眾矢之的——我知道你血洗伊鷙堂是為了出名,但這種手段委實太過殘忍,又很危險。好在伊鷙堂只是個聲名欠佳的忍者組織,你這樣做還不致引起武林公憤,但你若繼續下去,難保不會招來殺身之禍。
你順竿爬的本事倒是不錯,竟當真教訓起我來了?拓跋孤不無揶揄地道。若有本事,回家勸勸你那老爹,何須來管我的閒事。
夏錚搖頭道,你不聽也罷。終有一日你若回了青龍教,我們亦是正邪殊途。
拓跋孤不禁一拍桌子道,正邪殊途?當年夏廷便是因此而逐我娘出家門,看來你果然也好不到哪兒去——你既以我為邪,又何須勸我收手,教訓我什麼行事方法,反正我就算不那麼做,亦是邪非正!
夏錚倒是沉默了,半晌再搖頭,道,我也是的,這麼遠的事情,說它作甚。是了,我還不知道你們兩個,都叫什麼名字?
拓跋孤與邱廣寒不禁面面相覷了一下,拓跋孤轉開臉去,道,我爹原本給我起名「辜」字,因為我生下來本就非他所願,後來我自己改作了孤身一人的孤。這個小丫頭叫做邱廣寒。
拓跋辜……小姑娘……竟然會姓邱?夏錚奇道。她從小生活在此,一直不與你一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你就不必知道。拓跋孤道。不過我要警告你,我妹妹的事情,你和你的人若對外人吐露一個字,我立時殺了你。
哥哥,你這又是何必。邱廣寒道。現在我的存在,也早已不是秘密了。
辜兒也是關心你。夏錚道。放心,我定會約束手下。
拓跋孤聽他叫自己作「辜兒」,倒也有幾分怔住了。不過他竟是沉默地笑了笑,道,你倒好像很把我們當自己人看。
你們本來就是自己人。夏錚道。
你有這個膽子跟我做「自己人」麼?
夏錚微一沉默,道,夏家莊我不敢說,但是你如看得起我夏錚,我便與你做個朋友亦無不可。
拓跋孤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道,你這個長輩做得倒是很憋屈,先是給我們兩個晚輩叩了三個響頭,此刻又要與我「做個朋友」!你不怕此事傳出去,叫你無顏見人麼!
夏錚並不生氣,微笑道,我夏錚做事歷來光明磊落,從無口實落人,為何要無顏見人?
拓跋孤如炬的一雙目光看著夏錚不動。看起來無論是誰,都挑釁不動你了?
我只憑自己的意願做事。不想做的事,任誰逼迫我亦是無用,何況小小挑釁。
那麼你與我不同。拓跋孤又大笑起來。我常常受人挑釁,比方說我這個妹妹——他說著將邱廣寒拉了過來——我受她挑釁,就不知有幾回了。
夏錚笑道,話不能這麼說。我看除了她之外,旁人也極難挑釁得起你吧!
拓跋孤禁不住皺眉道,你倒好似知道得很清楚。
有些人的為人,是看一眼就明白了的。夏錚抬眼看著他。
拓跋孤並不答話,舉起茶盞喝了一口。夏錚於是也一笑,但這一笑笑完,邱廣寒卻發現他表情陡然奇怪。只見他一下子緊緊咬住了自己的唇,直咬到下唇都發了白。
舅舅,你不舒服麼?邱廣寒關切地道。是不是昨天的傷……
夏錚只是搖搖頭,但桌面之下,手卻絞緊了。他只覺胸口突然如同火炙一般劇烈疼痛起來,幾乎令他連話都說不出。他只以為這內傷的發作極快便會過去,誰料這一次在正主兒面前,竟好似頗不留情面地持續不斷起來了。
拓跋孤也皺緊了眉頭看著他,道,你不是說——好得差不多了麼?
哥哥你還說,邱廣寒道。誰叫你下那麼重手呢!快幫舅舅看看,究竟怎樣了!
拓跋孤卻始終盯著夏錚的臉色瞧。究竟怎麼回事?他問。我下手雖然不輕,但以你的內功,早應控制住傷勢了才對。
夏錚又搖頭,喘了口氣道,何必問呢,反正……不過是多叫你奚落一回。
我何必要奚落你。拓跋孤道。我看看。
夏錚看看他。不必了吧。我……並無大礙。
拓跋孤哼了一聲道,你莫非怕我發現什麼?
自然不是!夏錚左手按住了胸口,右手只得向他伸去。我說了,不過是叫你多奚落我幾句。
拓跋孤按住他脈,只一下,便吃驚道,你喝酒了?
夏錚點頭。
你居然敢去喝酒?拓跋孤不禁道。難道你沒聽說過中了青龍掌是絕對不能……
我知道。夏錚道。不過你難道沒聽說過夏家莊夏錚好酒如命,要我一天不喝酒,就如丟了半條命一般?
你現在心脈都燒得差不多了,連半條命都沒有!
夏錚欲待將手從他指下抽出時,拓跋孤卻將他脈門一緊。他只覺渾身盡皆失去了力量,毫無反抗地就叫他將手臂向後一扭,背轉了身去。只聽拓跋孤冷笑道,我果然看錯你了,看來要挑釁你容易得很。就算沒人挑釁,你自己都活得不耐煩了!
夏錚苦笑,欲說話時已然力不從心,只覺拓跋孤連點了自己身上七八處大穴,再以掌抵住了自己後心。一股熱力傳來,激得他體內更是酷熱難當,但他心知拓跋孤是要救自己的性命,不覺又緊緊咬住了嘴唇,竭力穩住了氣息。
少頃,體內的炙痛竟是淡了些。他心下稱奇,睜開眼睛來,後心裡一股熱力未散,此時突然傳來。他喉頭一甜,哇地吐了一大口血。
邱廣寒見他吐血,雖然心驚,但亦不敢上前打擾,直到見拓跋孤收回了掌去,才拿手帕給夏錚揩了揩。
夏錚伸手接了手帕,頗顯幾分歉仄地道,我自己來就行了,多謝。
邱廣寒再看看拓跋孤,道,哥哥,你沒事吧?
拓跋孤搖搖頭,站了起來,冷冷地道,倒是吐了出來,看來死不了。
夏錚猶自站不起來,甚至動彈不得,亦回不了頭,只低低地道,為何費力救我?
廢話!拓跋孤哼道。你若死了,我娘靈位的事情誰去辦?我告訴你夏錚,三日之內你再喝酒,你這條小命就休想要了,自己掂量掂量清楚吧!
夏錚只是沉默,低頭揩了揩唇邊的血跡,又抬頭向邱廣寒道,謝謝你的手帕。
邱廣寒見他遞回手帕來,伸手去接,正要說什麼時只覺觸手處顯是多了樣東西,竟是個小小紙團。她心下一怔,下意識地捏緊了,見夏錚已垂下眼睛去,不覺回頭去看拓跋孤。
他偷偷地塞這張紙條給我,顯然是不想讓哥哥和蘇姐姐知道了——紙條上不知寫了什麼?難道他此來——別有居心?
夏錚似乎恢復了些,站起來轉回身,但向拓跋孤的一揖還未下去,臉色又有幾分發白。他不禁又摀住了胸口。
沒有好得那麼快。拓跋孤道。你老實不要動,等會兒我會叫人送你回去。我娘的事情你也休想以此為借口拖延。
夏錚只得又坐下了。邱廣寒看著蘇折羽清理了地面的血跡,想了一想道,哥哥,茶都涼了,我去換一杯。手指方觸到茶杯,拓跋孤已道,不必了,喝點涼水對他倒還好些。
是麼……邱廣寒心下略略失望,但縮回手來之際,指尖卻一帶,茶盅一轉,突然傾倒,幾乎滿滿的一杯茶盡皆傾在衣裙之上。她輕輕呀了一聲,向後跳開了。不過她隨即又伸手扶起茶盅,頗為不好意思地道,是我不小心。我去替舅舅倒杯涼水來。
這些事情叫折羽做就行了。拓跋孤皺眉道。你自己去換件衣裳!
呃——好——那——我先失陪一下。邱廣寒說著,施了一禮,退到自己房裡。
她關緊了門,將手心的紙團扯出來迅速地打開了。
「今夜子時,我在坊口運河碼頭等你。」
邱廣寒只讀了一遍,就驚得不敢再讀,將紙團又緊緊地捏在手裡。怎麼會是這個筆跡,怎麼會是他!儘管沒有落款,但這字跡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絕不會是別人!
他怎麼又回臨安了?他怎麼會跟舅舅扯上了關係?他又為什麼要這樣神秘地把我叫出去?這些疑問,她一個也想不透。
她正想打開紙團再看仔細些,竟傳來篤篤的敲門聲。她一驚,只聽蘇折羽的聲音道,邱姑娘,主人要我來幫幫你。
邱廣寒一邊含糊應著,一邊連忙偷偷撥亮了油燈,將紙條焚去了,吹熄燈扇了半天煙氣,這才跑去開門。
蘇折羽關了門,警覺地嗅著這屋子裡殘存的那絲似有若無的煙火氣息。
是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