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熄了燈,沒有月光的夜晚黑暗如漆。
你在麼?邱廣寒不放心地喊了一聲。
在這裡。凌厲的聲音不遠。
邱廣寒放下心來,兩個人沉默著,似乎要各自睡去了。
但突然,話語又被挑起。凌公子,你究竟為什麼突然的要離開從前那個地方呢?邱廣寒冷不防問。
總要離開的。凌厲說。
邱廣寒生氣地道,你這算什麼道理?我好好地問你,你也好好地答我麼!
凌厲閉著眼睛道,我只是覺得繼續留在那裡不好。
不好麼……?邱廣寒卻疑惑了,然後悠然神往的樣子道,多好啊,又會厲害的武功,又自在得很,在江湖上走來走去——不好麼?
沒你想的那麼自在。凌厲對於她的天真說辭只能笑笑。我們既然是有組織的,自然不能由著自己來。
那更好啦。邱廣寒截口道。至少你知道自己是身屬一個組織,換句話說,有家可歸;可一旦脫離那裡,就真的成了浪子了。
有家或是浪子,我倒都不怎麼在乎。凌厲道。我是男人,與你不同。不過這麼說起來的話,倘若組織更鬆散一點,我或者的確不會這麼早就走……
邱廣寒不甚理解他的意思,料想他定也不願透露所謂「組織」的詳情,也不追問,只道,那麼你就一個人到這裡來了麼?你的朋友不會記掛你麼?
我沒什麼朋友。做這行的總是獨來獨往,我也習慣這樣了。
是……麼。邱廣寒一轉念,道,那你那些女人呢?
凌厲被她這句話嚇了一跳,驚開一雙眼睛,道,什麼女人?
你不是有好多女人麼,怎麼沒有一個跟著你?
你聽誰說的。我……我哪有……
別不承認。邱廣寒輕聲笑著。這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方纔你不是自己對那兩個人承認了麼?
那不是……為了讓他們放了你麼!凌厲分辯。
無風不起浪呀。邱廣寒道。聽那些人的口氣,好像都很清楚你是那種人……
我……是哪種人?凌厲似乎急了,差點要坐起來,心下卻一陣著慌強把這念頭按下去。他覺得自己從未像此刻這般急迫地想向人說明自己不是「那種人」,儘管他可能就是的。
就是他們說的,對女人無情無義的那一種了!邱廣寒吃吃笑道。
我沒有啊!凌厲徒然地給自己辯護。我其實……
他然後不知道該怎麼說,沉默了半晌,語調才平緩下來,道,就算我是好了。這要看怎麼說了,反正我自己不覺得對不起誰,旁人看來如此,我也管不著。
旁人是管不著,她們又覺得如何呢?邱廣寒問道。
她們?
他本來想說,她們當然也不覺得我對不起她們,可是這話他又怎麼能說得出來。
不說算啦。邱廣寒慍道。瞧你這樣的人是朝三暮四,會得那種名聲也不奇怪。
朝三暮四麼?凌厲自嘲地道。你也這麼覺得,那麼我就是……朝三暮四好啦!
話說回來,我是在問你,怎麼沒有一個人跟著你呢?邱廣寒道。
我既然朝三暮四,自然不要他們跟著我了。凌厲乾脆故意地道。反正我現在連她們的姓名樣貌都記不起來了,見到了還不是像陌生人一般!
你……你怎麼這樣!邱廣寒似是生氣了,坐了起來。想不到你真是這樣的人,天底下就是有你這樣的負心人,才有那麼許多傷心女子。你既不喜歡人家,還與人家好幹什麼?
誰說我不喜歡她們了?凌厲仍舊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樣。我自然是喜歡她們了,只不過後來就不喜歡了而已。
邱廣寒躺下翻身道,我不同你說了,你這樣的人……你……一個人哪可能喜歡得了這麼多個別人呢,這你都不明白麼?
你是說……那種喜歡?凌厲的聲音突然變得低了。他然後笑了一笑。要是那一種的話,那麼,我……是還沒有找到。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忽然想到了蘇扶風,心裡不知為何一陣煩躁。只聽邱廣寒哼了一聲道,你活該找不到。
找不到就算了,我不在乎的。凌厲翻身不準備繼續這個話題。
邱廣寒又哼了一聲,良久,還是歎了口氣。
其實我知道你是個好人。她說。真的。就算你不那麼好,你還是個好人。
凌厲笑了起來,揶揄道,還要多謝你的誇獎了。
邱廣寒突然又沉默下去。
怎麼不說話了?
你覺得我怎麼樣?邱廣寒道。
你怎麼樣?凌厲心裡一跳。
覺得我是不是一個好人?她說。
凌厲暗自鬆了口氣,道,自然是好的。
邱廣寒咯咯笑了起來,笑得好似停不下來。
有什麼好笑麼?凌厲詫異。
我從小到大,都沒人說我是好人。
臨安出生的女孩子沒有不好的。凌厲笑道。
我真的是臨安出生的麼……我自己都不知道呢。邱廣寒喃喃地說著,又展顏道,凌公子也是這裡人,又怎麼會去了那個很遠的地方的?
凌厲不答。他自己都沒想過應該怎麼回答。
邱廣寒等了一會兒,沒見回音,卻也並不在意,又道,你是幾時開始學武功的呢?
六七歲吧。凌厲這次說了話。
什麼時候開始殺人的?
五歲。
五歲!邱廣寒吃了一驚。你……你不會武功的時候就……殺人了?
凌厲嗯了一聲,道,很多時候,任務是否成功跟武功的高低,真的算不上有太大關聯。我其實到現在都沒好好學過什麼武功,所謂的「劍法」,完全是殺人的時候自己摸索出來的。
這樣麼,那我能去做殺手嗎?邱廣寒道。你看,你說我做什麼都很輕,那不是很合適麼!
別亂說!凌厲突然截斷她的話。你以為殺手是人人都可以做的麼?你以為學武有什麼好?你這樣的姑娘,怎麼能動手去殺人?
你……你也不消生氣麼!邱廣寒叫他的口氣嚇住。這是我自己的事,當你自己人才說的,又不是非要你同意才行……
是自己人……所以我才生氣的。凌厲道。所以我才要勸你——你怎麼突然——突然——突然那麼不懂事起來了?
邱廣寒沉默了半晌,道,那麼你倒說說,你自己當初為什麼去做殺手了?
我是因為無家可歸,反正也沒有什麼牽掛……
我不也是麼!
凌厲也沉默,沉默了半晌,道,我知道你自小孤苦,別人待你不好,你心裡面就老是有意無意地輕賤自己的性命。這大概就是你的膽子為什麼那麼大吧。可是你現在明明在我家裡,怎麼還能說無家可歸?你覺得我不可相信是麼?可是我卻才剛剛……暗地裡發誓,只要你不說要走,我定會一直照顧你的。你那種荒唐的念頭是哪裡來的,邱姑娘,你可不要以為……殺人很有趣!
我沒那麼想。邱廣寒的聲音耷拉下去。好啦,算我錯了,你別生氣了。
凌厲一笑道,我沒有。很晚了,邱姑娘,趕快睡吧,醒來就不會有那些怪念頭了。
邱廣寒輕輕嗯了一聲,過了許久許久,方下定了決心似地道,你真的肯……一直帶著我?不會趕我走?
……帶著你啊。凌厲的聲音已經有點迷迷糊糊。
邱廣寒又嗯了一聲。多謝你……明天去城裡的事,就交給我好了!
凌厲沒說話,不知道是不是已經睡著了。
醒來時天似乎剛亮不久,天色媚麗,屋裡卻冷得很。
正如從前有過的情況一樣,邱廣寒不知何時已起床,此刻已不在屋裡了。
凌厲連忙下床,跑到外間去找邱廣寒。奇怪的是,她也不在外間。
他心裡覺得不大對頭,又到外面去找她,更喊了幾聲,然而,全然無人答應。
難道走了?他心裡一悚,回進裡屋來。昨夜給他收拾的行裝還在桌上。他伸手去包袱裡一摸,心裡頓時一涼。
厚厚一疊銀票此刻只剩了一張。
他抽手扯它出來。
不會吧。他自嘲地想。難道我只不過是碰到了一個以色騙財的女賊?這女賊心腸還不錯,給我留了一張。
不過他心裡與此同時也知道自己其實並不怎麼相信這個可能,所以同時又想,她是一時出去了吧,我等她一會兒——於是他從容地將竹床搬到外間原位擺好,再將屋內諸般擺設復位停當。然後,甚至心平氣和地坐了盞茶工夫等她。
可是邱廣寒並沒有回來。
凌厲站起身來。他覺得等不下去了。女賊?他心裡想。她是女賊倒還不如說她是伊鷙妙可信點兒。她難道是遭了什麼危險?
他焦急起來,往竹林裡走去。可是雪早融淨,竹林裡半個腳印也沒留下來,半點邱廣寒的蛛絲馬跡也尋不到。
凌厲一直尋到湖邊。湖面陰冷陰冷的,半隻船影也沒有。他極目眺去,整個湖面只是空曠一片。
他心裡歎了口氣,沿湖繞了開去。
這一段路極長。他一邊走,一邊倒確實開始覺得「女賊」是個可信的解釋,於是步子也慢了下來,開始對自己苦笑。雖然如此,他心裡仍是隱隱地懸著一絲兒擔心。這擔心化開來講,倒是他希望她確乎是個賊了。
到了人多處已是中午時分。凌厲於人流中仍是尋來尋去,卻也未見邱廣寒蹤影。他覓了上次的那家酒館又坐到黃昏,倚窗看樓下的人影憧憧。邱廣寒不在,他倒真的沒了主意。她說,到城裡找個地方躲下。可是如何找?況且本來那些權宜之計也是為她而行。現在她既不在,我為何還要躲躲藏藏?
但見又是夕陽西下,他心裡想著今夜只好找個地方投宿一宿。如果明日還是找不見她,就當是我自作多情了幾天。
正這麼想間身後一陣稍許壓低的密語陡地引起了他注意。
那烏劍真的在臨安城內?
「烏劍」兩個字刺痛了他的聽覺,只聽另一人道,應該不假,伊鷙堂傳來的消息,總不會錯。
凌厲聽到「伊鷙堂」三個字,心下倒是沒了驚訝,只暗自苦笑道,躲了兩個多月,情況竟沒什麼好轉。難道這酒樓內坐著的好幾桌武林中人,都是來奪劍的麼?
心裡想著,忽然又岔念想起邱廣寒說過她原本住在武林巷。雖然無論從哪個角度想,她都不太可能回去那裡,不過,既然來了城裡,聊勝於無地去看看也好啊。看著似乎也沒有人認出他,他悄悄起身退出。
往右一拐,他輕車熟路地穿過狹長的小巷,往武林巷的方向走。但是狹長的小巷快出頭時,一股濃重的殺意突然從巷口湧到,嗆得凌厲停住了步子。與殺意同時激射而來的是一枝精鋼鑄就的袖箭,在這天最末幾絲光亮中閃出了致命的熒藍——這光亮閃電般扎向了凌厲的胸口,出手之突然與速度之快叫人心臟驟停,全無迴避之幸,即便凌厲在最後一剎感覺到了那殺意,這瞬間也太短了。他本能地轉身一避,袖箭扎入他身後的包袱之中;但與此同時他但感右臂上一痛,第二枚暗器透衣而沒,似是枚銀針。
這幾下出手既狠且快,凌厲幾乎可以肯定這隱藏在巷口之人是名價格不菲的殺手,能夠隱忍自己的氣息,到最後一刻才被發覺。是黑竹會的人麼?卻並沒有嗅到熟悉的氣息。武林中近年出名的殺手組織除了他們黑竹會,便是淮南會。那麼,是不是有人找了淮南會的殺手,來要他這個黑竹會前金牌殺手的性命?
他左手握住用布包緊的劍鞘。灰灰的屋簷下,果然現出一個灰灰的人影,慢慢朝他逼近。凌厲右手微動,只覺手肘附近略感麻癢,心知針上有毒,此刻必不能再運劍,心道我身為殺手偷襲旁人不知多少次,此番卻為旁人所偷襲。當下暗自將右臂穴道封住了,凝神不動。
那灰灰的人影只是不說話。暮色漸濃,只能見到他一張毫無表情的臉孔慢慢逼近,手腕一轉間,匕首的光亮亦可於剎那映入雙目。凌厲心念一動,道,你是左天明?
那人步子微停,道,不錯。
凌厲冷笑道,很好。
左天明陰惻惻地道,什麼事情很好?
淮南會派第一殺手來找我,很好。
左天明冷笑道,可惜輸的是你。
未見得。凌厲道。
左天明眼中凶光大盛,匕首突然一挺,向凌厲胸前刺到。凌厲身中淬毒暗器,不敢用勁,只左手連劍帶鞘一擋,左天明匕首一帶,凌厲包劍的白布頓時被撕裂。左天明嘴角微聳,再一匕首割往凌厲手腕,顯欲奪劍。凌厲再退,第三匕襲來時卻已無餘力再躲,眼看那匕首已割上自己手腕,突然只聽叮的一聲細響,左天明手中的匕首卻叫什麼給蕩了開去。左天明吃驚,抬頭道,什麼人?
黑暗的巷子裡突然躍下兩個黑衣人來,都用黑布蒙臉,一名胸前一條黃線,另一名一條紅線。
怎麼!左天明皺眉道。你們要救他?
你的任務已經完成了。紅線黑衣人道。你可以走了。
這是什麼意思?左天明冷冷地道。你們叫我殺人,我可還沒結果了他。
我們叫你殺人,卻沒叫你奪劍。紅線黑衣人亦陰惻惻地道。
凌厲被圍在核心,雖然料想兩個黑衣人不會讓這左天明奪走自己的劍,但此刻自己右臂的麻木已漸重,左天明縱然不殺自己,這兩名黑衣人卻更不會放了自己。兩名一線忍者,即便自己沒有中毒,對付起來也不容易
左天明顯然亦不欲放棄奪劍,但自知非兩名一線黑衣人的對手,是以識趣地放下匕首,道,劍與我無關,殺手只關心人命。紅線黑衣人聞言道,你如此想那最好,過不了多久江湖上人傳淮南會第一殺手誅殺了黑竹會金牌殺手,名聲都是你的。
左天明哼了一聲,轉身便走。
凌厲本來前面是左天明,後面是黑衣人,腹背受敵。此番見左天明已走出巷口,心道再不走更無機會,當下吸一口氣,突然躍起,往屋頂疾掠。
黑衣人似乎早已有備,一左一右,自後包抄。左天明聽得聲響,回頭見狀,也追上屋頂。凌厲只覺右臂的麻木侵入身體,以至幻想迭生,眼生迷離,恍惚中倒覺自己這一路跑起來,實是前所未有地快,不知為何興奮起來,愈行愈速,身後三人竟至一時追不上。只是他輕功雖不錯,那身為殺手和忍者的三人也正長於此。凌厲知道一時之快氣力定不長久,當下又尋了一處小巷,躍下牆頭,倚壁喘息,歇息片刻,一時也顧不得辨方向,沿巷快走,轉過一處,又轉一巷時,只見左天明正從前搜掩而來。他慌忙回轉,再沿原路奔回待轉時,卻又嗅得黑衣人的氣息滾了過來。他進退不得,抬頭看屋頂,心裡又知道一上了屋頂,多半立時暴露。他此刻的性命,便已只在巷頭巷尾之間這一截十丈長的路罷了,等的只是左天明先轉過來,還是黑衣人先轉過來……?
他再倚牆喘息,心裡作著拚命的準備。若這麼死了究竟算不算冤,他也說不上來……
黑暗中突然竟有人影一閃。什麼時候又出現一個?凌厲只覺渾身湧出一陣大汗,幾乎脫力了,暈暈眩眩地要摔倒。那人影早掠到他身邊,拉著他的手臂便走。
凌厲努力瞪大眼睛,稀落星光中只見這身形纖細。他幾乎深吸了口氣,喃喃地道,邱……邱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