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上往下看去,因為之前潭水被舞浪凝冰當成箭來用,導致水面整體下降了約莫有一根手指那麼深的高度。舒骺豞曶玉石的潭沿也因為水位的下降而延出一抹淡淡的綠色水痕,而潭中水雖然因為黑暗氣息的消散而恢復了一定程度上的潔淨,但是……
鳳無霜忍不住俯下身子,伸長手臂,從潭中吃力的掬起一抹水,看著那從慘綠色詭異變換到冰藍色的水,像一顆晶瑩的藍水晶晃動在潔白的掌心裡,眉梢鬱結的遙遙抖了兩下,很是納悶道:「這生命泉到底是怎麼回事?天生就具有這種變色的能力嗎?」
「怎麼可能……」夜祗哭笑不得的扯了扯嘴角,臉色轉而又嚴肅起來,走到她身邊,俯身同樣掬了一掌水,低頭仔細的看,好像能從那一眼就可以看穿的掌中水裡瞧出一朵牡丹花來。
「不過,還真是奇怪。」鳳無霜揮了揮手,看著水滴被揮入水潭中,水面也因此產生了一圈圈的漣漪,將天地的倒映虛化成早春三月的春湖,潭水之下的景物,也越發顯得朦朧不清。「這水單捧起來看清澈異常,怎麼這水潭卻瞧著好像無底洞一樣,完全看不到底?」
「這也是我想問的。」舞浪從身後走過來,瞧了瞧四周,便順著欄杆一處夾角沿梯而下,蹲在精小的台階上低頭看著那些水,也不知道到底有什麼好看的。
鳳無霜看了看他,又扭頭看看夜祗,見兩人都是一副全神貫注的模樣,乏味的聳聳肩,便轉身離開。
斐妮被放在一處乾淨的石頭上,尚未甦醒。因為身體裡的黑暗力量被一次性全部拔出,從長遠目光來看這是一件不容懷疑的好事。但是同樣的,就現在而言,也會對身體造成很大程度上的元氣損傷,畢竟那是長期存在於身體裡的東西。
這就如同一個惡瘤,雖然任由它生長對身體的危害會很大,但你若一刀子把它給剜了,自身也不可能一點損傷都沒有。
因此,被拔掉身體毒瘤的斐妮一時半會還醒不過來。不過拔出隱患畢竟不是一件壞事,她遲早會醒來,遲早會將身體損傷的元氣一點點補回來,所以根本不需要擔心。
而鳳無霜想看的那個人,也不是她。
她徑直往前走,遠處有一片略顯頹敗的茂盛草叢,過度的茂盛後又經歷極致的頹敗,使得這些原本生機勃勃的植物疲憊不堪。雖然顏色已經從之前可怖的黑綠恢復到了蒼翠的綠色,但卻奄奄的軟趴在地,像一個疲累至極的旅人。
這片草叢的上空,便是之前黑霧所凝聚的地方,也是麒麟的「虛降」被炎的烈焰焚燒殆盡的地方。
而現在,原本的一切雜亂都不復存在,只剩下那個一頭黑髮的女精靈,生死不明的躺在其中。
鳳無霜走過去的時候,綠色的血液正蔓延到她腳邊的位置。染上她的鞋底,因為是黑色的鞋面,染了色也看不出來。
精靈血對於植物而言,是最為上乘的仙藥。但如此大面積的失血,對於精靈自身而言,是極其致命的。
草叢茂密,這一方的雜草比之其他地方,越發顯得生機盎然,密密重重,影影綽綽,朝著天空奮力的生長,將裡面橫躺著的身影掩映得不甚分明。
鳳無霜撥開草叢,一眼便看到躺在其中的艾麗莎。
令人愕然的是,她竟然還是醒著的。
原本優雅溫順的紫羅蘭色的長髮和瞳孔,因為自身的魔化而轉變成極深極深的濃黑,臉龐卻是雪一樣的純白,唇瓣也完全失了血色,手臂懶懶的放在一旁,纖細的指骨上,裹著慘白慘白的皮。
黑暗力量被徹底拔除之後,原本遊走在她全身囂張跋扈的毒籐也在一瞬間盡退而去,所餘留下的這具身體,看似完好,內在卻已經支離破碎到一種無法再繼續維持的慘境。
但無論內部再是如何的淒慘,單從表面來看,艾麗莎終於還是得到了她夢寐以求的完好面容。那曝露在月色下的一張臉精緻優雅,有著比斐妮更加靈動的的氣質,無與倫比的清華高雅,像一名不染濁塵的神祇,堪稱十全十美。
但就是太完美的,才會顯得如此的不真實。
乍一眼看上去,就像一個黑白分明的人偶,如此安靜的躺在一片濃綠中,一動不動的望著天空。
是的,她望著天空,眼睛大大的睜著,卻並非是死不瞑目的姿勢。鳳無霜能聽到她呼吸聲,雖然很細很細,仿若紙鳶的線,輕輕一掐就會斷掉,但畢竟還一息尚存著。
她還活著。雖然大限將至,但至少現在,她還活著。
在艾麗莎的身上,是百年冬日裡難得一見的清爽晴空。皎白明月高懸,寶藍長空如瀑,雖說少了繁星的點綴,整體難免生出幾分寂寥感,但浩瀚的蒼穹卻越發凸顯得明月圓滿得不成樣子。
連鳳無霜看著那一輪皎月,都覺得太過圓滿,失了本該有的殘缺美。
在這個世界,太過完美的東西是要被天妒的,無論是人或事,都無法盡善盡美。因此,十全九美就很好了。
但這一輪明月,卻實在圓滿的過了頭,就如同此刻被月輝所照耀著的艾麗莎,那樣清華潔淨的一張臉。
——若她生來即是如此模樣,那也未免太過圓滿。
或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命運才賦予了她與之相對的殘缺人生。只是在此刻,她圓滿的外表和極不圓滿的一生對比起來,卻便像一個尖利的諷刺和嘲笑,淒涼之感由此而生。
斐妮說,「艾麗莎」這個名字,在古精靈語中,是「獻祭者」的意思。
但她應該還不知道,舞浪很早以前就曾經告訴過鳳無霜,雖然同樣是古精靈語,「斐妮」這個名字,卻代表了「輪迴長生、不死不滅」的美好寓意。
一個是祭品,一個卻是長生。
同蒂而生的親姐妹,一個是祭品,另外一個,卻是不得不擔任被獻祭者。
命運在千年之前開了一個非常惡俗的玩笑,將本該是最緊密的姐妹生生推向對立的處境。更像一個惡劣的孩子,非要用這樣的辦法,來取悅於自己。
鳳無霜閉上眼睛,想起半夜之前斐妮跌坐在昏迷的艾麗莎身邊,那樣絕望的伸手摀住了臉。
或許那個時候,斐妮便已經深切的感悟道,到底救不了她。
之遙只是她們姐妹聯合編織的一個華美的夢。
黎明總會到來,美夢總會驚醒。
卻有人一生都住在夢裡,不願甦醒。
「真美啊……」長久盯著夜空不語的艾麗莎突然冒出這樣的一句話,打斷了鳳無霜的思緒。
她的聲音輕柔的像是一縷薄紗,不帶半點瀕臨死亡的負面情緒,淡淡的道:「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美的夜色。」
鳳無霜沉默了一會,突然一拂衣擺,在她身側坐下來。「沒有關係,你還年輕,有得是時間去欣賞這大千世界的美景。」
艾麗莎笑了笑,有血跡伴著笑容從嘴角溢出來,顏色是冰冷的綠。她似乎有些嗆到了,低低的咳嗽了兩聲,這才接著道:「是嗎,若真是那樣,就太好了。」
鳳無霜也笑了,「這個世界是很大的,遠並不止你所知道的這一方彈丸之地,美景之多,繁華之茂,會讓人迷了心智,眼花繚亂。」
「真的……麼?」艾麗莎漆黑的眼瞳裡迸出渴望的光,像一個稚嫩的孩子,聽大人說起最時興的一款玩具,那樣的單純直白,笑意暖暖,「那我一定要花很多時間,才能將之一一看盡。」
鳳無霜搖搖頭,「正是因為這樣的美景太多了,若真要等你一一看盡,你一定會很不耐煩的。其實,遊遍天下和獨居一偶,真的沒有眾人所說的那麼大的區別。」
說穿了,終究也不過心境兩個字。
那麼多人因為那麼多的原因或理由遊走於整個天下,最終所求的,不過一個疲累時可以想起的家。
「是嗎。」艾麗莎依然是笑著的,好似那汩汩不止的鮮血並非是從她的七竅中滑落,「可惜,我從來沒有嘗試過遊遍天下的滋味。你是叫鳳無霜對嗎?你是不是去過很多地方?可不可以……同我說說,那些地方都是什麼樣的?」
她轉過頭,目光長長的投射到蒼穹裡,好像在看什麼東西,但仔細瞧去,她卻什麼也沒看。眼神浮浮沉沉的,似乎在努力緬懷著什麼,又似乎,是在努力追逐著什麼。
「我這一生,最幸福的日子,莫過於尚在精靈果中的時日了。」
她口吻含笑,淡淡的道,「和姐姐同蒂相連,還未凝聚出自身屬性的時候。我能感應到姐姐的心跳,同樣被族人所期許、所保護著。那樣安寧平和的歲月,我總是會不經意的想起來,然後就想啊,若是能在那個時候死去,是不是也算一世長安了?」
鳳無霜沒有說話,看著她七竅中的綠色血流越發迅捷,面容也似蒙上了一層死灰,慘白的臉,像一隻絕艷的畫皮鬼。
「不過想想,還真是挺不甘心的。」
她像個孩子一樣咕噥輕笑道,「我一生都沒能走出這一方精靈地,看不到你口中所說的萬千世界。所以我還是想知道,天下到底是什麼樣子的。在什麼樣的地方,生活著什麼樣的種族;他們過著什麼樣的生活;什麼是親情;什麼是愛情;什麼是友情;悲歡離合又是什麼意思;酸甜苦辣,喜怒哀樂,這世間的種種繁華,到底迷人在什麼地方,我一直很想知道……」
鳳無霜沉默了片刻,輕輕闔上眼眸。「其實,若能什麼都不知道,也是一種奢求不來的幸福。無論是看遍滄桑還是生死如一,總歸都是一輩子,只要……」
——只要自己覺得快樂,便已足夠。
但她沒有把話說完。因為在說到一半的時候她才突然想起,艾麗莎的這一輩子,與「快樂」兩個字,實在是不相容至極了。
「呵……」艾麗莎輕輕一笑,帶動臉上的五官,眼眶裡流出濃綠的血,像一汪淚,止也止不住的往下掉,「可以告訴我嗎?鳳……無霜,我一直很想知道的,那些事情。」
鳳無霜定定的看了她良久,才慢慢、慢慢的,點了點頭。
那一刻,艾麗莎臉上的笑容,是鳳無霜此生所見過的,最美的一朵夕顏。
然後,不過才認識不到半天的她們,竟像是多年的老友一般,一坐一躺,在涼薄而圓滿的月下隨意的閒談著。
大多數時間都是鳳無霜在說,艾麗莎在聽,目光浮浮沉沉的游離在遠方,總也抓不住落腳點。
偶爾,她也會問幾個很奇怪的問題,比如說——「髮簪是什麼東西?」「霓裳羽衣真的那麼美嗎?」「你說的像鳥一樣可以載人飛起來的飛機真的存在嗎?」「那種像箱子一樣會自動往前跑的汽車,你以前也坐過嗎?」
……
諸如此類的問題,鳳無霜一一予以回復。
時間一點一點的過去,艾麗莎開口的次數愈漸減少,夜風帶來涼薄的冷意,月輝慢慢拂在這塵世,目光所及之處,漸漸顯出一種瀕臨滅絕的淒厲的銀白。
鳳無霜正說到一種名為電視的奇特玩意,黑眸黑髮的女精靈突然轉過頭來,幽幽如深夜般的眼睛一動不動的看著她,少頃之後,便掬起一抹笑,「你說的世界……真神奇。如果有機會,能看看那就好了。」
鳳無霜頓了頓,才淡淡的道:「總會有的。」
會有什麼,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女精靈漫不經心的笑了,聲音空靈宛若來自靈魂——「無霜,謝謝你。」
鳳無霜脊背微僵,片刻後才重新開口,繼續說那個沒有說完的、可以放出人和聲音的神奇鐵盒。
寧靜的聲音迴盪在半空,風靜謐的吹,東方漸漸翻出一抹珠粉白,萬丈的霞光破雲而出,晃得一夜未眠的鳳無霜兩眼發花,不得不抬臂遮擋,好半天才能重新視物。
黎明消納了長夜的幽悶,她抬起眼,看到遠處的東方浸透出了一絲橙黃色的霞紅,火紅的圓球在繚繞雲霧中漸漸灑落出耀眼的光輝,浮雲在金光的渲染下滾滾流動著,光明的翅膀,在無極中飛舞。
女精靈的長髮在霞光中熹染,光芒萬道,紅雲朵朵,連綿的雲海,暈開了萬頃碧波。那樣清華絕艷的一張臉,於霞光之中,彷彿撐開了潔白的翼,週身雲霧繚繞,仿若登雲而去。
她的眼睛閉合著,睫羽裹上初陽的濃金,背後的精靈翅自動伸出,安靜的貼服在地面,宛若熟睡的模樣。
但鳳無霜知道,她已經薨了。
那雙黑如蒼夜、卻剔透如孩童般的眼睛,再也不會有睜開的時候。
她站起來,因為長時間的不動彈,雙腿有些發麻,活動了一下身子骨,便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
「她走了。很平靜,沒有任何痛苦。」鳳無霜沒有回頭,只是如此對身後的人道,「你放心吧。」
腳步聲頓停,身後傳來輕輕的吸氣聲。沒有嗚咽。
鳳無霜低頭看著熟睡一般的黑髮女精靈,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無行曾說過的一句話。
她說:所有絕望都是由希望產生的。不對任何事抱有希望,絕望自然不復存在。
此時一想,世事當真是如此。希望催生絕望,絕望又反襯著希望。
然而從絕望中誕生的希望有多麼美麗,從希望中誕生的絕望便有多麼尖刻。一日一日的沉澱,終成了寂寥的毒,蠱惑的傷,再無治癒的可能。
初陽升到遠方群山之巔的時候,艷麗的霞光將黑髮女精靈的身體團團簇擁,像上天在召回自己心愛的小女兒。艾麗莎的身體泛出斑斕的彩色光點,如虹如霞,光芒瀲灩。
然而這樣的絕艷畢竟不能長留,只有轉瞬,她便被光點完全籠罩,靜靜的化作了萬道彩光,溫柔的散落在這片她花了近千年的時間也未能走出去的土地上。
從最初的善良、單純,到中期的憤怒、焦慮,再到後期的絕望、仇恨……
艾麗莎的生命從零開始,於零結束,取之於天地,又散之於天地。這看上去就像一個圓,一個看似空白的圓。
從此以後,她以霞光為身,終於能踏出這一方偏偶,盡情遊覽於天地之間。
無憂亦無怖,無愁亦無怒,安靜平和,一世長安。
鳳無霜轉過頭來,看到精靈族新生的女王跌坐在地上,怔怔的仰著頭,目光似夜半的之遙,浮沉找不到落腳。
似乎有眼淚滑了下來,打在地上,泛起漣漪千萬。
——————題外話——————
精靈卷即將結束,這一卷的情節可能有些沉悶,但重在有幾個伏筆和劇情隱線,還有男主的情況,是我的疏忽,很抱歉。我會在下一章裡全力調整這些問題,謝謝親們的留言和意見,若還有問題,請儘管提,我看到後會盡量在文中修改。
另外,因為我現在出門在外,上網的時間很少,有留言的話也不能及時回復,但不管是支持還是批評,我都有仔細看過,在這裡謝謝大家了,盡情的砸磚吧,這樣我才能更全面的瞭解文中還有哪些問題,不要和我客氣哦,o(n_n)o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