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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將軍這平北策,給了度這樣的野心有餘,實力不足者一條出路,同時也有保大漢北疆安寧的作用在,不可不謂之為大善之策。」公孫度語速緩慢,語意中多少帶了點自嘲,語氣卻凝重異常,眾人都停下腳步看過來,知道他接下來說的話非同小可。
「王將軍這些奇思妙想,度同樣歎為觀止,只有一事不明,王將軍對度就這麼放心嗎?」說著,公孫度抬起頭來,目光炯炯,看向王羽,「度在遼東,有海路之便,對青州存有威脅,度出塞之後,雖然無海路的便利,卻也沒了在遼東時的侷促……」
「度不敢妄自尊大,與秦皇武帝的雄才大略比肩,但自忖應不比冒頓、軍臣之流稍差,有了王將軍提供的這些利器,加上度麾下尚有些善戰之士,多則七八年,少則三四年,必能在草原東部開闢出一片新天地來!」
冒頓就是鳴鏑弒父,擊敗月氏、東胡的那位匈奴中興之主,當年將劉邦圍在白登山的就是他。車臣是冒頓的孫子,在文景時代,很好的承托了父祖創下的基業,在大漢國的北疆製造了無數血案的同時,還能享受和親的待遇。
公孫度以此二人自比,一方面表明了願意主動北進的心意,另一方面也不無威脅之意,暗示王羽,他統一東部草原諸侯之後,說不定也會效仿歷代的草原霸主,將矛頭對準中原。
「王將軍就不怕到時候,度故態萌生,重新調轉矛頭,覬覦中原沃土嗎?」
柳毅臉色驟變。
公孫度一開口,他就覺得勢頭不對。
今天的談判成果,其實已經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期,塞外雖是苦寒之地,但有了青州軍提供的支援,至少保證生存是沒問題的了。如今鮮卑新敗且陷入內訌之中,烏丸大部覆滅,草原上的威脅不過夫余、高句麗之流而已,只要生存有了保障,想打出一片天地又有何難?
至於王羽為什麼不加以限制……
或許是他足夠自信,認為自己的實力增長會超過二公孫勢力膨脹的速度,等到二人成為新的草原霸主,他也在中原奠定了不可動搖的優勢,借此來打消二人的野心。又或者他打算採用二虎競食之策,挑動二公孫互相爭鬥,他從中漁利。
總之,這裡面的說道很多,但都屬於心照不宣,且不急於一時的,至少在三五年之內,用不著考慮太多。等到形勢開始明朗化的時候,再設法籌謀,明爭暗鬥卻也不遲。
現在公孫度直接把話挑明了來說,顯然有些太過衝動,萬一搞得一拍兩散可就糟了。
柳毅的態度,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從原來的不情不願,變成了堅定的北進支持者。
遼東軍雖強,但草原爭雄有著太多的偶然性,一場大雪,就能改變兩個部落的實力對比,一場瘟疫,更是足以讓強勢的一方,被人兵不血刃的輕易拿下。有沒有青州軍的物資輸送,情況肯定是大不相同的。
柳毅雖急,卻也沒辦法打斷公孫度的話頭,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後者把應該潛藏在水下的那些規則、道理,一股腦的端到了檯面上,心中只是暗歎不已,頹喪得要命。
涼茂倒是很開心,公孫度這一下,也差不多算是把桌子給掀翻了,王羽根本不可能圓得上。
他能怎麼圓?視塞外為中原王朝的領土?那將來還不是得搞削藩那一套?難道真能任由臥榻之側有他人酣睡不成。
繼續視草原為化外之地?那還不就是把人給哄出去,流放了嗎?二公孫都是霹靂火爆,恩怨分明的脾氣,這股怨恨現在或許不會釋放出來,但將來呢?這層意思挑明後,就算計劃還照樣進行,雙方也只能維持表面上的和諧了。
這就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吶。
涼茂很努力,很努力,才壓住喜意,不讓笑容浮現在臉上,微皺著眉頭,做出一副很關切的神情看向王羽,期待著事情往更有趣的方向發展。
「升濟兄的顧慮,其實小弟也考慮過,結果就是……」王羽攤攤手道:「沒辦法。」
公孫度愣住了,其他人也都非常詫異,沒辦法?雖然大家都知道這是個無解的命題,但王羽一直以來的表現,都讓人覺得他無所不能,當面聽到他表示沒辦法,確實讓人難以適應。
只差那麼一點點,涼茂就笑出聲了,他終於找到了王羽身上的亮點,或許就是這股子傻乎乎的坦率勁,將田元皓、審正南這些出了名的楞子聚在他身邊的吧?
有句話怎麼說的來說?雖然很傻,但多少也有點可愛麼……
雖然強行壓抑住了笑意,但涼茂抽搐般的動作看起來卻很突兀,他自知失態,連忙乾笑一聲,掩飾道:「王將軍快人快語,亦不失為性情中人,古人云:法理不外乎人情,幾位將軍性情相投,不如就此結為金蘭兄弟,盟誓永不互動刀兵,未嘗不是一段佳話啊。」
他這就是純粹睜著眼睛說瞎話了,為了爭奪權力,父子兄弟尚且多有反目成仇,自相殘殺者,靠義兄弟的情誼來保障國與國之間的太平,簡直就是兒戲。
涼茂若是換個場合這麼說,那諷刺之意就是擺明了的,但現在他的話雖然也不是很中聽,但有了王羽的態度做註腳,倒也可以理解成為打圓場的意思。
公孫度並不在意涼茂,此人出仕本來走的就是袁紹的門路,看王羽不順眼也是正常。何況,此人心氣高得很,今天的會談中被冷落了這麼久,有點怨氣並不為怪。
他不接涼茂話茬,直接將其晾在一邊,追問道:「王將軍說沒辦法?就是這平北策尚未思慮周全的意思麼?」
「升濟兄說的既然是野心,那自然就是沒辦法的,無論有著怎樣的權勢,又豈能真正的控制住人心?」
王羽聳聳肩,坦率答道:「以我想來,升濟兄幾年後,或許雄心壯志更勝如今,但你終究不是冒頓、車臣那樣的胡酋,日子也不是不搶過不下去,況且,北面的疆域大著呢,你心裡總會有個權衡取捨,只要小弟兢兢業業些,沒有可乘之機,你總是不會知難而行的吧?」
「若王將軍果然能掃平澄宇,一直在位,中原強盛,倒是不虞南北交兵。」公孫度的回答也很直截了當。他的言外之意就是,如果王羽平定中原的速度慢些,或者他本人不在了,自己還是很有可能南下牧馬,爭奪中原的。
柳毅強忍著翻白眼的衝動,心中暗歎:主公把話說成這樣,不是強逼著驃騎將軍在物資輸送方面做文章,羈絆住遼東軍的手腳嗎?
誰料王羽聽了這話不但不惱,反而笑呵呵的點點頭,正中下懷的樣子:「升濟兄說的沒錯,正因為有升濟兄的存在,即便小弟不在了,繼任者心裡也會始終懸著一柄利劍,絲毫不敢懈怠。若懈怠了,就會被升濟兄取而代之。」
「……」公孫度萬萬沒想到,王羽竟然給出了這麼個答案,一時間不知道怎麼繼續往下說了。還好王羽看出了他的遲疑,也知道自己的理念不太容易理解,詳細解釋起來。
「其實,小弟也是借鑒了先賢們的作法,當年商周交替,文王分封諸侯,也存了令諸侯開拓疆土的意思,當時別說北疆了,就連巴蜀和吳楚之地,尚且還是蠻荒所在,正因各家諸侯為了自家的利益努力開拓,這才有了大漢國今日的疆域。」
「到了春秋戰國群雄時代,當時中原範疇的疆土已經很大了,再往哪一個方向發展,都有一些天然的阻礙,故而向外開拓停滯了下來,大家都把精力投注在了中原本身,卻是忘記了當年周天子分封諸侯的初衷。」
「王羽不才,願重現先賢的未盡之願,將我大漢的光輝不斷向外發散,直到世界的盡頭!」
王羽的說法多少有點強辯意味,周文王當初或許確實有讓諸侯替自己打天下的意思,但他分封諸侯的主要用意,還是因為沒辦法統治那麼大的疆土。
不過,王羽說得鄭重,眾人不由自主的順著他指出的方向思考了一下,發現兩者的處境確實有相似之處。
現在的漢王朝雖然大一統了,但統治力同樣也到了極限。當年漢武帝東征西討打下的疆土,後來之所以漸漸被放棄掉,不是因為守不住,而是因為沒辦法有效的統治,故而只能放棄。
如果說,王羽說的這所謂開拓性國策確是發自真心,以分封諸侯的方式向外攻略,的確是唯一的可行之道。
「至於說羈絆,本將以為,以權謀手段羈絆諸侯,固然能限制其發展,但這樣一來,又何從前有什麼不同呢?最多也不過是將蒙恬和霍去病的故事重演一遍罷了,倒不如大大方方承認有功者對自己打下的土地的統治權,在所到之處傳播華夏文明的光輝就可以了。」
帶著幾分憧憬和期待,王羽訴說著自己理想中的強大帝國。
或許有些天真,但代價不會太大,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回到歷史固有的套路中去,所以,很值得一試。
成功了的話,說不定在有生之年,就能看到一個日不落的大漢帝國呢。若是自己做個傳統的帝王,那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實現這樣的夢想的,傳統的統治方式,統治中原固有的地盤,就已經到了極致了,根本不可能遙控外面的遠征軍團。
人都是有私心的,與其徒費力氣的遙控,還不如學後世的那些殖民國家,只管用文明和武力不斷征服就可以了,雖然這種統治可能不夠牢固,在千百年之後,這些殖民地還是會自行成為一個國家,但後世風行全球的英語和歐洲文化還不足以說明問題嗎?
後世的官方經常抱怨,抱怨歐美國家總是喜歡聯合起來欺負人,實際上他們根本沒抓住問題的實質,那些說英語的國家,本來就是一體而同的,只是名義上不叫一個國家而已。
所以,王羽不想當皇帝,當了皇帝,這些向外開拓諸侯就是臣子,就算他們自己不想,他們的繼承者們也會期盼著更進一步,到時候又是一個戰國爭雄的局面。
王羽把自己定義為諸侯之中的霸主,將來若是中原的執政者有不妥,也不會改朝換代,就是換了個霸主而已,天子還是沒什麼權利,擺在神龕上的大漢天子,如此就保證了文化的連續性,因為沒有改朝換代的概念麼。
至於說,將來可能會有野心家從自己的子孫手中篡奪中原的權柄,王羽也不擔心,反正肉爛在鍋裡,誰吃不是吃啊?
等到平北策順利實施,天下重歸一統之後,身邊的這些名將,能打發的,王羽也會全部都打發走,讓他們繼續發光發熱,禍害其他文明去。
這樣的格局,應該比僅僅當個皇帝大多了吧?王羽這樣想著。
公孫度沒有做出評價,他被王羽的奇思妙想嚇到了,需要時間消化,他只是對王羽本人有了更進一步的瞭解。
「世人都道,驃騎將軍豪勇無雙,膽略驚人,其實又有幾人真正明白,令人驚歎的膽魄,不過是山之一角,林之一木罷了,真正讓人不得不佩服的,還是他廣博無垠的胸襟吶。」
就在當晚,公孫度如是對心腹大將柳毅說道。並於第二天,宣佈遼東軍易幟,將在驃騎將軍的統籌安排之下,全軍北進,揭開大漢帝國征服北地極域的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