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高大的梧桐樹上漸漸有了枝繁葉茂的樣子,微涼的夜風吹過,枝葉相互摩擦,嘩嘩作響,彷彿起伏著的海濤。
許攸已經離開好些時候了,曹操卻一直保持著送人的姿態,沉默的站在窗前,似乎對許攸依依不捨,但若湊近了去看就會發現,他的視線從始至終都落在窗外的那株梧桐。
「主公?」荀彧早就從屏風走出來了,可等了好久也不見曹操有動靜,不得已,他只能發出聲音,打斷了後者的沉思。
「家祖已經過世二十年了……」讓他想不到的是,曹操悵然開口,提起的卻是完全不相干的人和話題,「我年幼時,朝中黨爭正熾,以祖父為人之清正,亦免不了被人攻訐,祖父年邁,受不得在宮中戰戰兢兢地感覺,以我年幼為由,告老還鄉,享了幾年清福。」
說話間,曹操轉過身來,滿臉都是追憶:「那幾年,是我這一生最快樂的時光,祖父為我手植梧桐,夏天在樹蔭下讀書,祖父為我打扇驅趕蚊蠅。他說,小樹快長快長,我兒快長快長。這樹亭亭如蓋的時候,我兒也一定出相入將,車上翠葆霓旌,扶保大漢朝千秋萬世……」
「大長秋歷經四帝,從無過失,屢薦賢能,終無毀傷,有漢一朝,名臣良將雖不計其數,若只說宦者之賢,何人能望其項背?」荀彧附和著,也是感慨萬千,若是宦官都和曹騰一樣,也許久沒有當年酷烈的黨爭了。
「只可惜,賢與不賢,並非評判人物的標準,祖父當年如此。他故去後,世人仍然以此看待我我家子孫……」追思之意漸消,曹操的語氣中多了幾絲譏嘲和憤懣:「宦官之後,有這個頭銜跟著,就生生的低人一頭,文若,你說這公平嗎?」
荀彧隱身幕後,全程聽到了曹操與許攸的對答,可他卻依然搞不清楚曹操到底在想些什麼。怎麼突然就從許攸身上,跳到了自己的家世上面。
「寶劍鋒自磨礪出,正因主公受了這些不應有的冷眼、嘲笑,才有了如今這般成就。想那袁紹,四世三公之後。名聲滿天下,最終卻因此而傲慢侮士,目中無人,使得賢才紛紛退避,最終落得了個身敗名裂的下場,為天下人所笑。由此可見,從家世中。固然可以判斷一些基本的信息,但若盡以其為本,難免會矯枉過正。」
這句話說完,荀彧自己也是心中一動。頓時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他明白曹操的感慨和許攸的到訪,到底有些什麼干聯了。
「不錯。」曹操微微頷首,話鋒一轉道:「王羽在青州的做為。的確不能說是錯了。」
荀彧這次沒有附和,他眉頭微蹙。語氣中稍稍帶了點勸諫之意:「可世風如此,縱然要糾正,也不能急於一時,王將軍畢竟年輕,行事還是太操切了些。」
「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四百年來,名臣良將輩出,各領一時風騷,但千般風流,萬般豪情,終究淹沒在了滾滾東逝水之中,時至如今,就連天子血脈,也已經淪落成了別人手中的傀儡,掌中的玩物……始終屹立不倒,且越來越茂盛的,唯有世家!」
荀彧並未反駁,也沒什麼可反駁的,單就他所知的,從大漢開國年間屹立至今,成為龐然大物的世家,就已經不是兩隻手能數得完的了。若是再加上那些歷史更長,或更短的,更是難以盡數。
「說世家是毒瘤,未免有些過。不過,若是任由其發展,對天下也無益處。大勢如此,世家終究是要做些讓步,給寒門子弟機會和希望的。吾本來一直在猶豫,但今晚見過許攸,我終於明白了……」
曹操說的話像是在打啞謎,但荀彧既然已經聽出了苗頭,自然不會再次迷茫,他微一沉吟:「主公……當真要學青州?」
曹操沒說話,但看向荀彧的眼神中卻已經帶了讚許之色。
「屯田是良法,關中疲弊已久,人口凋零,效仿青州倒無不妥;崇商雖有弊端,但聚斂財富的速度卻是無與倫比,如今仍在戰時,我軍若壓制商人,其勢必投向青州,一時從權也無不可;至於其他……」荀彧自說自答,眼睛卻一直盯在曹操的臉上。
「師敵所長,並不為羞。」
曹操長身而起,走到窗前,窗外月色正好,他仰首望月,深吸口氣,道:「有青州在前面探路,咱們定策施政就容易了許多,正如鵬舉說的,投石問路,摸石過河,有利則進,有弊則避,難得許攸獻上這一份大禮,讓吾有了餘裕,若一切順利,待青州最終安定下來,吾也就擁有與他分庭抗禮的資格了,到時決勝沙場,一分雌雄,豈不快哉?」
他說的豪氣干雲,荀彧受他感染,一時間心情也激盪起來。
不過,荀彧畢竟是個穩重之人,沒急著附和表忠心,而是輕聲提醒道:「主公莫非認為,許子遠一點成功的機會都沒有?」
他適才最擔心的就是這件事。
許攸太狂了,郭嘉雖然享受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榮光,但他做的是個孤臣。他要權勢、地位,只是為了更方便他一盞才華,而非拿來在人前炫耀或仗勢凌人。而許攸,荀彧能想像得到,這廝登上高位之後,將是怎樣一番做派。
郭嘉權勢大,只會影響曹操和曹軍的戰略決策;許攸掌握權柄,勢必會將曹軍內部攪得烏煙瘴氣,變成當年的袁紹軍那樣。
就算他忍得,曹操忍得,郭嘉卻是斷然不屑與這種人為伍的!
將郭嘉那麼清高的人和許攸這種人放在一起,就像是讓天上的仙鶴與癩蛤蟆做伴一樣,想都別想。
可曹操當時答應得極為痛快,荀彧本以為曹操是打算用詐術,先忽悠許攸去奔走賣命,如若事成,再想個別的辦法毀諾。但現在看來,曹操似乎從一開始就不認為許攸有成功的希望。
「文若,你知道奉孝最初勸我西進時是怎麼說的嗎?」曹操靜靜看著荀彧,不答反問道。
「臣不知。」荀彧搖搖頭,同時也很好奇。
郭嘉的西進策略很大膽,很有魄力,同時,風險也很大。拋棄兗州老家,在包括青州在內的諸多強敵的窺視下,與實力猶在己身之上的西涼軍開戰,這其中的風險,已經可以用孤注一擲來形容了。
荀彧自己和程昱等一眾謀士都或多或少的表達了反對的意思,至少想更穩健一點,曹操自己也很猶豫,一旦失敗……用不著失敗,只要稍一受挫,大好的局面就立刻崩盤了,他豈能不慎重?
一片反對聲浪中,郭嘉巍然不動,當夜找上了曹操,一夜長談,第二天曹操就斷然下令,令郭嘉全權負責西進大計。
郭嘉那天晚上到底對曹操說了什麼,已經成了曹軍內部最大的懸疑。可郭嘉自己不肯說,也沒人敢當面問曹操,於是也只能這麼懸著。
荀彧倒是和郭嘉有交情,也不怕向曹操詢問,可他生性穩重,雖然多少有點好奇,卻也不肯壞了自家的名頭。現在聽曹操主動提起,他自然只有洗耳恭聽的份兒。
「見面之後,他直接連問三聲,當時他那個氣勢啊,十足就是在質問……」曹操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荀彧卻是頭皮一陣發麻。
這個郭奉孝,當真是讓人無法用言語形容啊。幾乎所有同僚都持反對意見,他居然跑去質問主公……奇兵突出?不,恐怕他已經做好了拂袖走人的準備了吧?
「一問:青州無後顧之憂,兗州兩面受敵,主公可形勝王羽否?二問:兗、豫二州土地雖廣,主公麾下執政能手也眾,但比之青州如何,可勝之否?三問:王羽勇武蓋世,軍略無雙,主公自問可能與之比肩否?」
用感歎般的語氣將郭嘉的三問複述了一遍,曹操自嘲般笑笑,嘿然道:「戰略、經濟、軍隊戰力、指揮者的將略、眼光,我軍都全面落後,想與青州抗衡,唯有待天時,出奇兵,然而,奉孝又道……」
荀彧聽得冷汗都流下來了,曹操說的委婉,但郭嘉這番話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他就是很直白的告訴曹操:你不行,你啥都不行,啥都比不過王羽,打起來肯定連褲頭都輸掉!
這哪是勸諫啊?分明就是當面打臉哇!也就是自家主公大度,要是換成袁紹、袁術那種主公,恐怕當場就拔刀砍人了。
「他說鵬舉給他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就好像他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似的,可以洞悉一切。出奇兵暗算他的難度非常高,奉孝自己都承認沒有把握,所以,勝他的方法只有一個——以正對正,亦或以正對奇,以堂堂之兵和他決個勝負!」
曹操的語速突然加快,話語中彷彿帶著金鐵之音:「再怎麼機關算計,許攸也不是王羽的對手,頂多給青州的實力造成一定損傷罷了。不過,他的牽制,卻能給我軍贏得發展的機會!不用太多,只需完整的一年,待明年秋天有了收成,在實力上,吾就無懼於鵬舉了!」
他說的斬釘截鐵,彷彿完全沒意識到,眼下弘農的戰局還在僵持之中,拿下陝縣尚且遙遙無期,其後攻打關中,還要經過堪稱天下雄關的潼關,以及眾多西涼名將的阻攔。
然而,正是他身上的這股霸氣,才折服了荀彧等眾多名聲在外的高人,此刻也不例外。
「願為主公奔走效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