兗州的治所是濮陽,不過,從上任伊始,劉岱的駐地就一直在東武陽和東阿之間輪換。
對他的選擇,士林中褒貶各半。稱讚的一般都是從為人低調,不貪奢華之類的角度來評述的。畢竟濮陽城更繁華些,刺史府也更宏偉。
表示不屑的多半都很乾脆,一句話就道盡了劉岱的心思:劉刺史不在濮陽落腳,純粹是出於恐懼,西邊,他怕董卓殺過來,北邊,怕袁紹圖謀他,所以,他躲到了更安全東阿一帶。
東阿地處東平國和東郡交界處,無論那個方向有警,劉岱都可以及時向兗州腹地轉進,最是安全不過。
劉宗親本人當然不會承認這種說法,有人問起,他只會說:「要給後進留些機會,比如曹孟德,若不是劉某留了機會給他,提攜於他,縱然他有些本領,又豈能有當下的進境?」
本著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的態度,人前人後,劉岱都以曹操的老上司,長輩自居,視其為門生故吏,頤指氣使更是不在話下。
他身邊的人當然不會質疑,當事者之一的曹操也沒有反駁,而是順著劉岱的話頭,就此以門生自居。其謙恭得體的態度,博得了劉岱的欣賞,故而雙方的關係保持得很不錯。
年初劉岱圖某青州,被王羽迎頭嚇退後,一度還向曹操求過援。曹操當時正與袁術激戰,但仍然抽調了夏侯惇的三千步卒高調東進。安撫了劉岱那顆受驚的心。
正因為有了這些淵源,所以,在收到鄴城傳信之後,劉岱第一時間遣人去召曹操,令其速來東阿議事,措辭親切中不失威嚴,完全沒給對方留下拒絕的餘地,儼然一副上對下的命令口吻。
當然,單純從兩人的官職上來說,一個東郡太守。一個兗州刺史,曹操確實是劉岱的下屬沒錯。但現在已經是秩序崩壞的亂世了,刺史們聯合起來,都可以攻打京師,再墨守成規的談什麼上下級,就有些不合時宜了。
王彧這個幕僚之首沒少為此規勸過劉岱,試圖讓這位還報著大漢宗親,朝廷重臣身份的主公看清楚事實。
曹操現在據有兗、豫二州六郡之地,擁兵五萬餘。實力已經不在劉岱之下了!再不根據立場改變態度,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惹出禍事來。
然而,良言苦口,王彧的忠告,劉岱終究是聽不進去的。
在亂世中,漢室宗親有著極大的號召力。往遠了說,有中興漢室的光武帝;往近了說,劉虞隻身入幽州,輕而易舉的把地頭蛇公孫瓚給壓住了;劉表也是匹馬入荊州,現在還不是大權在握?還有入蜀的劉焉。當初離開京師的時候,他何嘗又不是形單影隻,現在呢?
他們靠的是什麼?不就是宗親的身份嗎?
反觀劉岱自己,他坐擁兗州這個膏腴之地,麾下雄兵數萬,名士眾多,當日在酸棗。連袁紹、公孫瓚這的豪雄,也得放低姿態來拉攏他。
更何況,他還不僅僅是一個人,揚州刺史劉繇是他親兄弟!和袁家那哥倆不一樣。劉家兄弟的關係好得很,只要劉岱傳個信去,為了本支的大業,劉繇定然義無反顧。
試問,擁有這樣優渥的條件,劉岱又何必顧忌曹操呢?
不過一介閹豎之後罷了,自己令其以門生故吏自居,已經是莫大的恩賞了。他還要怎樣?莫非想學王鵬舉那個豎子,造反謀逆嗎?
沒錯,在劉岱看來,屢次對自己不敬,不把自己放在眼裡的王羽,就是大漢朝最惡劣的叛賊!儘管表面上,劉岱顯得很畏懼對方,但他自己認為,那只是暫時迴避賊人的鋒芒,麻痺對方的策略罷了。
一旦有機會,劉岱會毫不猶豫的在王羽背後插上一刀,或者推對方一把,讓其落入萬丈深淵,萬劫不復!
就像現在這樣。
正因如此,劉岱壓根就沒把曹操看得太重,在他看來,後者就是仗著自己和袁紹的勢,欺軟怕硬的滑頭罷了。沒有自己和袁紹替他遮風擋雨,他能成什麼事?
東郡太守?呸!繼續當那個不受朝廷認可的奮武將軍去吧!
所以,每次王彧提出諫言,劉岱回應的都是:「孟德是個知恩圖報之人,單憑知遇之恩,他亦不會辜負孤,不必多慮。」
話說到這份兒上,王彧還能說什麼,說曹操很可能已經盯上了你的位置,要取而代之?劉岱不翻臉才怪呢!他只能訕訕而退,出門後再仰天歎息了。
無論有多好的底子,所用非人,終究也是無濟於事啊。
其實也不怪劉岱不經意,曹操的表現確實也很有迷惑性。劉岱的信使出發還不到三天,曹操就出現在了東阿,在眼下這兵荒馬亂的時節,身邊只帶了寥寥十餘名隨從。
這麼好的態度,這麼低的姿態,王彧還能說些什麼?再說,就會被當成挑撥離間的小人了。
無視於曹操風塵僕僕的形象,劉岱慢條細理的拿起茶盞,放在嘴邊啜了一口,這才慢吞吞的說了句廢話:「孟德來了?」
曹操恭敬答道:「蒙岱公相召,操怎敢怠慢?路途上不太平靜,耽誤了些時辰,望岱公莫怪。」
「孟德說的哪裡話,晚就晚了,還請什麼罪啊。」劉岱終於抬起眼來,一指右手邊的客人坐席,笑吟吟道:「坐,看茶!」
「謝岱公。」劉岱字公山,如果以字尊稱,就有些拗口了,所以曹操直接以其名稱之。泰山又稱岱山,岱字本身就是很尊貴的字眼。
王彧心中又是暗歎一聲,劉岱這番恩威並施的做派。若放在太平年月,以他的身份地位,足可讓曹操這種身份的人感激涕零了。可現在是亂世,這般做法,只會讓曹操感到不屑,打心眼裡瞧不起劉岱,並且認為自己受到了蔑視,有損無益吶!
待賓主寒暄過,下人已經奉上了茶,劉岱終於入了正題:「孟德可知。孤此番請你過來,所為何事啊?」
孤,是王侯的自稱,如果王羽願意,也可以自稱為孤,不過,沒有足夠的威望和實力,貿然如此自稱,只會惹人恥笑罷了。劉岱也是最近才換了自稱。原因麼,顯然與當下的局勢有關。
心念電轉。曹操臉色卻不動聲色,躬身道:「操愚鈍,敢請岱公示下。」
原因他當然知道,袁紹也視他為臣僚,他得到消息比劉岱還要早上幾天呢。但知道歸知道,應付官僚氣十足的大人物,就得這麼回答才能讓對方感受到被尊重。
「好,好。」劉岱臉上的溫和之意果然更濃了些,連說兩個『好』字。也不知是讚許曹操明進退之道,亦或有什麼深意。
「先有董卓,後有王羽,世道不靖,令我大漢國勢摧頹,江河日下啊!」劉岱長歎一聲,繼而又道:「國賊氣焰雖熾。但我大漢養士四百載,忠義之士同樣不少,只要眾志成城,斷不至被國賊得逞。亡了我大漢四百年江山!」
坦白說,曹操對這套虛頭巴腦的東西挺厭煩的,講大義?那王羽可是天子親口敕封的驃騎將軍,冠軍侯,還有奉旨討逆的名目,打誰都有理!
有事就說事,扯這些糊弄小兵的話幹嘛?
不過,這些話他只能在肚子裡腹誹,卻不能拿到明面上來說,大漢朝這些宗親,最看重的就是這些表面文章,不小心伺候的話,很容易惹得對方翻臉,那就功虧一簣了。
心裡腹誹著,曹操慨然應諾道:「岱公說的極是,為了大漢江山永固,操願效死力。」
「好!」劉岱一拍桌案,直起了身體,目光炯炯的盯著曹操,揚手斷喝道:「來人,拿輿圖來!」
「喏!」門外親衛應了一聲,捧了輿圖快步而入,像是早有準備的樣子。得到劉岱的許可後,將輿圖放在桌案攤開,然後再施一禮,躬身而退。
曹操見狀,對劉岱的用意算是有了譜,很顯然,劉岱這番做派不是純粹在擺譜,而是要為接下來的軍事計劃做鋪墊。
有了這樣的明悟,當劉岱招手,示意他過去同觀輿圖時,曹操就一點都不意外了。
「本初舉兵伐逆,是順應天意民心的好事,孤鼎力支持!眼下,」劉岱指向輿圖上的黃河北岸:「王賊與公孫瓚分兵三處,自領數千青州軍盤踞在清河平原一帶,本初自稱設謀,不日就可調開公孫瓚,與孤會獵於清河,共誅國賊!」
曹操一直視王羽為生平大敵,對河北形勢的關注,和研究之深都遠在劉岱之上,就算閉上眼睛,他都能模擬出清河的山川地勢,各方軍力分佈。
聽了劉岱這番話,他臉上恭謹,心裡卻冷笑不已。他知道劉岱要幹什麼,無非就是當初在酸棗做的那一套,只不過這一次,劉岱表現得主動了很多,畢竟他的領地與青州近鄰,王羽對他的威脅非常之大。
果然,覺得鋪墊的差不多了,劉岱很快露出了真實意圖:「孤以為,這一仗可以這麼打……」
他指指邯鄲方向,「本初與河內、并州兵馬會師後,要先消除黑山賊的威脅,蛾賊一向擅長流竄,等戰事結束,大軍想必也被引得偏了,與其兜轉回來到清河會師,還不如取道廣宗,從西北方向攻入清河……」
劉岱為人有些無聊,但他的本事是有的,不是只會紙上談兵的趙括,對眼下的戰局,也有比較深刻的瞭解。
袁紹不可能放任張燕威脅背後,在決戰之前,與黑山軍一戰勢在必行。他的兩路附庸軍,張楊可以直接到鄴城與他匯合,高幹的并州軍就麻煩很多。
從并州過來,要麼繞路走滏口陘到魏郡,還有就是走井陘和袁紹兩面夾擊張燕。
勝利,毋庸置疑,但想全殲張燕,肯定是不可能的。
此人是黃巾軍中最擅長流竄作戰的將領。皇甫嵩當年剿滅了整個冀州的黃巾,他都能跑得掉,故而有了『飛燕』的外號,說的就是他跑的又快又巧,像是飛翔中的燕子一樣。
此後又在黑山上修煉了這麼多年,他的道行肯定比從前還高,袁紹敗之不難,想滅之就不是一般的難了。
不過,再怎麼擅長流竄,張燕也不是真的燕子。他要退回老巢,也得走太行八徑,而不是隨便找個地方爬上山去。
井陘被高幹堵住,張燕就只能往北跑,從蒲陰陘,甚至飛狐口逃回太行山,蒲陰陘在趙國境內,飛狐口已經是常山國境內了,袁紹的大軍至少得跟到廣平與趙國交界的襄國城一帶才能放心回頭。
而冀州與黑山的戰事一起。王羽肯定會做出反應,如果他千里赴援。去救張燕自然很好,但若盯上劉岱就很不妙了。劉岱恨王羽恨得要命,但他絕沒有替袁紹打前鋒的想法。
想了又想,最終他想出了這麼個方案。
讓袁紹從襄國直接去廣宗,攻破田楷的防線後,從北面攻入清河。這樣做的時間最短,但依然存在一段空白期間,劉岱決定,讓曹操來填補這段空白。
「孟德你率軍從蒼亭津渡河。經陽平,一路到達樂平,與樂平的二呂回合後,進窺聊城。王賊若來,你便堅守城池,與青州軍對峙;如果王賊主力不肯南下,你便率軍攻下聊城。甚至博平,牽制王羽的軍隊。」
「你不須擔心王賊遣主力來襲,你北上的同時,孤也會率大軍北上。屯兵於茌平,與你互成掎角之勢。王賊攻一方,另一方就襲其側後,裡外夾擊,他若回軍來戰,你我便堅守待援,如此,讓他疲於奔命,等到本初大軍一至,他縱有再大的本領,也回天乏術了。」
曹操沉吟不語。
理論上來講,劉岱的計劃很有章法,如果能完美執行,應該有勝算。可問題是,理論這東西不可靠,萬一某方存有私心,那個襲敵側後,或者被王羽攻打的人,就會變成孤軍作戰了,危險得很。
劉岱不是公孫瓚,曹操不大信得過他。
這個安排本身就能看出劉岱的私心,曹操就算不進攻,聊城與樂平的距離也不過幾十里,中間都是平原,一馬平川;而茌平距離聊城有上百里,更關鍵的是,中間還隔了好大一條河——黃河!
有這麼個屏障,劉岱的安全就很有保障了。王羽要是太衝動,說不定還能讓他撈到半渡而擊的機會。
曹操也不覺詫異,他早就料到了。老派官僚,做事都是這德性,危險別人上,好處他來拿,不去就翻臉,大局麼,呵呵,也就是嘴上說說。
劉岱耐心勸道:「孟德你也不要多心,兗州精銳盡在孤這裡,青州還有過萬精銳未動,萬一王賊狗急跳牆,孤注一擲的攻入兗州,燒殺擄掠,孤總得有個應變的餘裕,你說呢?」
見曹操依然耷拉著腦袋不說話,劉岱在語氣中加了點熱度,語重心長道:「孟德須知,只消今次功成,誅了國賊,大漢便中興有望了!人在做,天在看,到時候,你還怕沒有公侯之位麼?鄧、岑那樣的煊赫,你也未必不能期盼啊!」
說罷,他目光灼灼的看著曹操,眼神中儘是期許之意。話說到這份兒上,再不明白就太傻了。
鄧岑何人也?鄧禹岑彭,雲台二十八將中有名之人!他們立下的功勞是什麼?擁立從龍!臣子能立下的最大的功勞就是這個。劉岱在這裡,已經自比光武帝劉秀了,曹操若是再不答應,那兩家也只能翻臉了。
「岱公的期許之意,天高地厚,操敢不效命!」像是痛下決心似的,曹操一揖到地,痛痛快快的答應了下來。
「好!」劉岱大喜,當即傳令下去,吩咐擺宴席給曹操接風。
曹操以軍務緊急推辭,卻也推辭不過,最後只能留下喝了個半醉,待到黃昏時分,才在護衛的護持下,勉強上了馬,離開東阿,踏上歸途。(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起點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