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噹噹噹……」
戰場上沒有沉寂多久,打破靜寂的是銅鑼聲。
這個時候敲鑼打鼓,當然不是因為有人娶媳婦,或者歡慶勝利,在戰場上的敲鑼打鼓的行為,兵家有著特定的解釋。
《荀子?議兵》:「聞鼓聲而進,聞金聲而退。」
鳴金的意義是告訴士兵們撤退。在相持階段鳴金,大軍會整軍後退,有人斷後,有人伏擊,有弓弩手射住陣腳。
可如果在眼下這個情形下,鳴金的一方,收穫到的,只有一場潰退。
金鑼聲是從洛陽軍的中軍傳出的,敲鑼的軍士眼中無不飽含熱淚,他們寧願戰死,也不想執行這個命令,然而,軍令如山,讓他們違背主將的命令,比死更難。
最先崩潰的是後陣,被佈置在這裡的大多都是戰鬥力不高的部隊,最初的正面戰產生的大量傷兵,也多半被搬運到了這裡。
這些傷兵是徐榮高超的指揮手段的證明,但是,在某種程度上,他們也大大影響了周圍同袍的士氣。
聽著同袍的呻吟聲,看著同袍的淒慘模樣,再得到中軍傳來退兵的命令,就算最忠誠,最堅強的人,也會感到絕望和動搖,奔潰自然在情理之中。
緊隨其後,與幽州軍纏戰的中軍也加入了潰敗的行列。
亂陣之後,以步對騎,對上的還是幽州軍這樣的強軍,他們能堅持到現在。已經可以算是奇跡了。
也就是挾數場大勝之威,徐榮的威望很高,散佈在軍隊當中的傳令兵,也就是墨家信徒也很有人望,這才勉強組織起了防禦。
如今幽州軍的威脅尚未消去,另外一支敵軍已經匪夷所思的殺到了近前,這叫士兵們如何不慌?
在他們眼中,第二支殺過來的兵馬,比幽州軍更恐怖!
鐵甲的好壞,通常可以用重量來衡量。因為鐵很重,甲上的鐵越多,防禦力就越強。似徐晃所部的那種魚鱗甲,重量至少也在四、五十斤左右,也許更重些也未可知。
加上他們手裡那些斬馬劍……單看外形就能猜的差不多了,再結合它的實戰威力,這凶器至少也有三十斤重。
也就是說,這些步卒負重八十斤,從激戰中的前陣一路殺出來。然後長驅而入,跨過了數里之遙。直衝到了洛陽軍的後陣陣前!
這是何等的力量與耐久力啊!能做到這種事的人,無論如何也可以被稱為大力士,作為衝將選拔於行伍之間了。而對方……足足有五百之眾!
中軍將士是看著敵軍一路殺過來的。對方的速度一直沒變過,好像身上的鐵甲,手中的兵器是絲綢做的,或者是幻覺,根本不存在一樣!
這還不算,等距離接近到三百步之後,對方居然又加速了!
他們在跑!
就算徐榮不鳴金。中軍的將士也差不多要崩潰了,在四面楚歌的氛圍下,在大半日的苦戰之後,他們再沒有力量和勇氣,與這種敵人作戰。
金鑼聲成了最後的一根稻草,將他們壓垮了。
從陣列最前端開始,小方陣一個接一個的瓦解。彷彿被捲入泥石流的房屋一般,一一消亡,化為塵泥。泥流避過了大岩石,也就是幽州軍的隊伍。以無可逆轉的態勢,向西潰散而去,再不回頭。
「你不阻止老夫?」徐榮突然問道。
「為什麼要阻止?」王羽收回注視在潰兵身上的視線,看向徐榮,這個對手實在讓人捉摸不透。
「收攏潰軍,挾大勝之威,北攻洛陽……大軍沿伊水向北推進,幽州輕騎迂迴突襲函谷關,或聯接河東白波,攻略陝縣,乃至長安,徹底截斷董仲穎的西歸之路,進而挾天子以令諸侯,雄視天下!這不是順理成章的事嗎?」
徐榮的語聲低沉,但描繪出來的,卻是一幅極其恢弘的畫卷。親衛們訝異的望著自家將軍,不知道他為何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徐榮不看旁人,視線不離王羽的臉,似乎想看看,擊敗自己,名聞天下的少年到底長得什麼樣,又似在觀察對方的表情,口中卻一直沒停。
「此戰雖然打得頗為激烈,但洛陽軍主力仍在,妥善加以收攏整頓,得兩三萬精兵不難,屆時,將軍挾十萬之眾北上,天下又有何人能與將軍爭鋒?將軍稱雄天下的夙願不就一舉達成了嗎?」
王羽想了想,反問道:「依徐將軍之見,羽若果然如此行事,勝算會有幾何?」
此刻的情景極為怪異,王羽渾身浴血,身後的黃忠還好,那兩名親衛卻已經多處負傷,用戰刀柱在地上,才能勉強站立。圍攏在周圍的尚有百餘人,其中半數都是徐榮的親衛,看起來強弱分明。
這個小圈子之外,洛陽軍正在潰逃之中,不斷加速,洪流也越來越大,這個小圈子看起來岌岌可危,隨時都可能被捲走。
潰逃的大勢已成,將徐晃和公孫越都隔在了一邊,從某種角度上來講,形勢還有反覆的可能。
然而,就是這麼個情形下,兩軍的主將卻置戰局於不顧,一本正經的討論起了天下大勢。
這情景要多怪異就有多怪異,只有兩個當事人毫無自覺,討論的十分認真。
「別人這麼做,是肯定不行的,但若是王將軍,還是有些成算的。」
徐榮的回答讓王羽氣結,他很想反問一句:你這是在誇我嗎?
當然,現在不是吐槽的時候,徐榮這種人肯定不會做無的放矢的無聊事,他突然提起這麼個話題,應該是有深意的。
自己動用了無數資源,想了諸多詭計。合了麾下眾人之力,最後才搞定了這個對手,可見對手之難纏。千軍易得一將難求,與這個難纏的對手相比,兩萬大軍算什麼?
怕的就是對方不開口,只要肯說話,肯講理,就有溝通,進而收服對方的機會。
「此話怎講?」
「所謂一發動全身,如果沒有其他干擾因素。此刻回師北進,乃是良機,可將軍一旦這麼做了,周邊的形勢就會發生劇變……」
徐榮指指西邊,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西涼軍在洛陽屢遭慘敗,但根基尚在,李傕、董越麾下尚有精兵數萬,段煨則是意向難明。將軍若駐兵洛陽不進。諸將未敢輕動,但若進取關中。西涼諸將勢必奮起反抗,將軍威名雖勝,又豈能不戰而屈人之兵乎?」
說著,他又指指遠處的徐晃:「將軍在白波軍中頗有威望,想要調動其兵不難,不過,如今河東形勢有些微妙。呂布與將軍有積怨,將軍的名聲越大,他的敵意怕是越濃。應該不會受將軍調遣,白波四渠帥在將軍的整合下結成聯盟,將郭太架空,後者的意向也不言而喻……」
「將軍若是調動楊奉等人南下,若是一舉而勝便罷,只消稍有挫折,運城一帶勢必烽火連綿。到時,將軍就算再有威望,白波將士的戰意恐怕也是無法保持的。」
轉過頭來,徐榮又指點著東北兩個方向說道:「將軍行事全憑本心。快意恩仇倒是爽快了,不過卻開罪了不少諸侯,他們會眼睜睜的看著將軍建功立業,而無所作為嗎?至於手段,將軍聰慧多智,應該不消榮多說了吧?」
王羽點點頭,扯後腿,各種騷擾,甚至把自己當做董卓第二,再結個聯盟打過來,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
有沒有前怨都一樣,自己若實現了戰略目的,那就是一家獨大之勢,梟雄們無一不是多智善謀之士,又豈會善罷甘休?
「還有,將軍的後路……」潰逃的人潮越來稀薄,徐榮向周圍擺了擺手,示意最後的百多名士兵離開。
士兵們互相看看,又看看渾身浴血,卻依然屹立如初,威風不減的王羽,終於還是鬆開了緊握武器的手。
徐將軍是對的,這個少年豪勇蓋世,任憑自己如何努力,也是拿不下的,這場仗已經輸了,沒必要再堅持了。
人流又稍稍壯大了一點,不過這點變化是看不出來的,相對於數萬人形成的洪流來說,幾十個人的加入,實在太微不足道了。
徐榮的親衛依然沒有,儘管他們已經扔下了武器,放棄了繼續戰鬥,但他們依然堅定的聚攏在徐榮身後。
信念的力量麼?對徐榮身份,王羽本來還只是猜測,可現在,他基本上已經確定了。
墨家,最不合時宜,同時也是最固執的墨家!要怎麼才能說服這麼個人?他苦苦的思考著,耳邊,徐榮冷靜的分析依然在繼續。
「袁公路出身名門,卻有任俠之氣,其行止之間多見真性情,在將軍加以籠絡之下,與將軍相處確是頗為融洽。可是,此人畢竟是世家子,多少沾了些世家的習氣,一旦形勢有變,難保他會做出何種選擇。就算他自己沒這個念頭,身旁的人也會以家門為念,勸諫於他……」
「將軍雖然勇冠三軍,麾下也是英才濟濟,擁眾十萬,更是所向披靡。可若是後方有變,糧草供應斷絕,縱使將軍再怎麼有手段,又豈能無中生有的變出糧草來?」
王羽沒有不反駁,袁術本來就不是個讓人省心的人,歷史上他就對孫堅幹過同樣的事。王羽沒想到的是,這裡面還有深層次的原因,沒錯,袁術不是一個人,他代表的是四世三公的袁氏門閥!
這個門閥是個龐然大物,即便分裂成兩邊,依然擁有著無比巨大的潛勢力。單騎跑到南陽的袁術,怎麼會搖身一變就成了最具實力的諸侯之一?
「徐將軍的意思,羽已經明白了,可將軍為何又說,放在羽身上,事情就會有變化呢?」
徐榮面無表情的看著王羽,似乎在分辨他這話到底有幾分真誠,片刻後他才緩緩說道:「自將軍出道以來,行事不都是秉承險中取勝的原則嗎?局勢雖然危機四伏,暗流處處,一個不小心,戰火就會波及到整個,但對將軍來說,你不正是樂在其中嗎?」
「原來你……」王羽心中恍然,他終於明白皇甫嵩的話了,野心家那麼多,徐榮為何單單視自己為生死大敵,癥結原來都出在這裡了,出在自己的心態上!
「當日將軍在河陰刺董,若是得手,董卓既死,西涼眾將哪裡還有戰意?洛陽的戰禍很可能消弭於無形之間,諸侯、公卿之間雖然還有齷齪,但即便掀起戰亂,規模也不會太大。然則,將軍只割了董卓一耳,便抽身而退……」
徐榮的語氣中多了幾分嘲諷之意:「無知之人或以為將軍力不能及,為之扼腕歎息,但將軍不會以為天下人都是鼠目寸光之輩,為將軍所蒙騙吧?豪勇無雙,氣勝霸王的泰山王鵬舉,居然會奈何不了一個熟睡之人?誰信?」
這,可真是無妄之災啊!王羽心中苦笑,當時自己哪想到這麼多,先揚名立萬,然後招攬名將謀臣,稱雄一方,遊戲和小說裡,不都是這個套路嗎?
自己又哪裡知道天下有徐榮這種人存在?
癥結在這裡,這要如何解釋才能收服對方?收服這個以兼愛、止戈為信念的墨家信徒?
難,不是一般的難!
王羽緊緊皺起了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