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辜老大喊手下搬來長方形的矮几,置於屋前空地的陰涼處,做為琴台。
江弘保將攜帶來的黑琴輕輕置於台上,盤膝於台前坐定。
只是他抬眼環顧近前青蔥翠綠的山光景色,深吸了一口氣調勻呼吸,心與境合,掄指緩緩撥動琴弦。
剎時,曼妙的琴聲,猶如天籟綸音,幽悠響起。
初時琴音宛似空山鳥語,幽谷鳴泉,引得樹梢上的彩雀亦吱啾爭鳴相合。
忽而琴聲低轉,像煞風生院竹,雨打芭蕉,緊湊的直叩人心,驚走飛鳥;一忽兒,琴音回折,恰似珠走玉盤,露滴牡丹,予人喜稅祥和之感。
驀地,琴聲再起,猶如平地炸響一聲焦雷,音韻鏗鏘似鐵,如同急風驟雨,雷電交加,千軍酣戰,萬馬奔騰,充滿壯烈凜然,刀光血影的殺伐之氣。
琴音越撥越急,越奏越緊,使得旁人聞之血脈賁張,只想長嘯而起,投入那種激烈的戰場之中!
琴音就在最為激昂澎湃的頂點,嘎然而止。
一時之間,萬物俱寂,眾人不禁為如此令人癡醉的琴音,報以熱烈的掌聲和喝彩。
江弘保含笑起身,得意回禮,隨而轉向雲璞道:「尚請雲二公子指教。」
在場等人折於江弘保的琴藝,不由得有些為雲璞擔心,不知他是否能彈奏出如此像樣的曲子,搞不好,就連無望老人都會丟臉!
雲璞笑意漾然的落坐,以指輕拭琴身,滿意道:「原來這琴竟是唐代名琴『枯木龍吟』,怪不得琴音的震鳴效果如此純正!」
他接著叮叮咚咚,撥弄幾下琴弦,笑道:「嘖嘖,不錯!不錯!這真是一具好琴。」
江弘保微訝道:「想不到雲二公子有這麼銳利的眼光,竟能輕易道出此琴奧妙。」
雲璞舔舔嘴唇,略見興奮道:「好久沒有奏琴了!今天難得遇上好琴,怎麼能敗了眾人的興致呢!」
在眾人期盼下,正襟危坐,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只是一瞬間,雲璞就令自己進入到另一重境界。
緩緩提手拂掠琴弦,左手首先按上了第一根琴弦,緊接著,雙手柔和地動了起來,他的動作很輕柔,彷彿怕傷害到那纖細地琴弦一般。一陣流水也似的清脆聲音,淺淺細細的流溢出來。
彷彿要滲入人心一般,充盈在傾聽的眾人耳中,流淌於陶醉的眾人懷裡。
這陣細碎的聲音,雖是輕悄的若有若無,幾近不可聽聞,卻又清晰綿延,源源不絕地傳出。那股祥和又無所不在的拂動一切,那股輕靈又飄逸的掠向大地……
驀地,琴音一沉,那陣掠向大地的風,頓時就像來到荒漠,變得低啞嗚咽,宛如細述著荒漠裡沉冷的寂夜。
琴聲漸揚,沉寂的冷夜裡,就好像突然看見眼前出現了一座山,一座栩栩如生,白骨森森的骨山。
彷彿這是大戰之後的遺跡,這裡沒有千軍酣戰,沒有萬馬奔騰,沒有壯烈凜然,也沒有刀光血影的殺伐之氣,只有琴音空空繆繆的哀歎。英雄遲暮,在他那幽幽的琴音之中,多了幾分悲涼。
不由讓人暗歎一句,古來征戰幾人回。
又一聲連綿琴音長揚,猶如龍吟般地嗡鳴,響徹雲霄。琴聲,像煞了喪失親人的哀鳴,令人措手不及的呼嘯而至,壓得人心沉沉,幾欲窒息。
再看雲璞,他早已淚眼潸潸。
曲調始終在低沉和高昂中穿梭,琴音隨雲璞的手勢在嗚咽,令眾人心神蕩漾,彷彿靈魂都要被這古琴衝散一般。這把「枯木龍吟」在雲璞手上,霸道而深沉,就像真正的巨龍騰飛一般,威懾眾生。
琴聲仍然激烈澎湃,但是窒人的壓力逐漸消失,變成廣袤、沉寂融合著虛空的無垠,殷殷召喚著眾人內心最深處的奧妙。
同時,了無痕跡地滌淨眾人心靈曾經受過的創痛和哀傷!
所有的人,都在雲璞神妙的琴音中,迷失了自己……
不知經過多久的時間,辜老大自激動的情緒中,強擠出一句話:「我曾見過親眼見過戰場的激昂……」他閉上眼,努力鎮定自己,方始接道:「剛才,我以為……我又回到了那個一將功成萬骨枯的地方!」
四哥默默站在了一邊,像是思緒萬千。
所有人好似突然被驚醒了一樣,在場的眾人口中都錯愕的呢喃:「天呀!這是琴音還是天籟?」
雲璞似乎還停留在自己思緒當中,紋風不動的目注空茫。
辜老爺子原本呆在房中與白小下棋,突然被這龍吟般的琴音吸引,拿著棋子手停在空中,心裡卻陷入了深思,兩行清淚緩緩從臉頰劃過。
記憶在歲月裡迴盪,暗香猶在。
他想起了年輕的時候,逍遙自在少年俠,一把劍,一匹馬,一腔豪情,一壺烈酒,如此徘徊在這無邊無止的江湖中。但而後,經歷了金戈鐵馬,刀劍爭鳴,心感疲累。一入江湖深似海,誰來還我武林一個安寧?
沒有人,所以,他選擇退出了這個紛紛擾擾的江湖,安養晚年。
心是根,法是塵,兩者猶如鏡上痕。
這不是琴音,是每個人心中的魔音。
過了一會,雲璞恍然回過神來,看見每個人都還沉浸在那不知道什麼時候結束的琴音中,他呵笑道:「沒想到本少爺的琴聲竟能如此令人感動!」
江弘保長歎口氣,知道自己敗了,劍敗了,就連琴藝也敗了。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剛才在琴音中早已失神。
技藝高超不算什麼,彈出能讓人身臨其境,又如癡如醉的琴音,問世間又有幾人?
他搖頭道:「雲二公子,果然盡得無望老前輩的神技,在下是自歎不如!敢問公子彈奏的是何曲子?」
雲璞黯然一笑,道:「其實,這不是一首完整的曲子,這只是我聽你那激昂的刀光血影,不由得想起了自己一直嚮往的江湖。我自從出山以來,所見所聞,無不是這江湖中生命的卑賤,無不是為了某些權利去踐踏別人的生命。這也只是有感而發,只是對逝者的哀思罷了。」
江湖如戰場,沒有人知道會有哪一天自己就成了那腳下的白骨。
聽罷此話,江弘保覺得技藝雖敗,但仍不肯嚥下那口不甘,繼續問道:「在下愚鈍,這無譜何成曲呢?可否再想向雲二公子請教請教。」
雲璞笑了笑,心中自然明白江弘保的意思,便說道:「我對琴技不算太瞭解,但師父說過,要想達到琴藝高度,便要把曲譜給忘了。」
「忘了?」
雲璞繼續道:「任何琴音弦律若是著於曲譜,其意境,難免就會受到限制。原本可以表達流水的動性,也可以表達浮雲的飄逸,就看作曲之人如何詮釋,可是任何詮釋卻都只能傳達出一種意念,而割捨了另一種意念。」
雲璞見江弘保等人點頭,又接著道:「以剛才江公子的演奏來說,你已經精確地捕捉到琴曲中的涵意,而且也懂得將心神貫注於曲中,並藉著高超的技巧,達到心與曲合的境界。」
喘口氣,雲璞繼續道:「像這樣子彈琴,你永遠是受曲譜的擺佈,作曲的人要你彈水,你就無法彈雲,勢必破壞整個曲子的流暢。如此,你的琴藝雖好,卻也無法突破精進!」
聽著聽著,江弘保似是有些明白地陷入沉思之中,他深深在想,想得都忘記了自己原本的心意。
雲璞給他一段仔細思考的時間,以消化他剛才那一番話。
然後,雲璞緩和語氣道:「所以,演奏時,不論是笛、是簫、或是琴,唯有忘掉有形的曲譜,讓自己的心靈一片空白,毫無其它曲調的雜思。
這樣,才能想到什麼意境,就奏出屬於那層意境的音律,毫不拘怩有形,如此自然會達到曲隨心生的無形境界。那時,任何音韻弦律的演奏,都是心靈的演奏,也唯獨人類的心,方能體悟天地萬物之間複雜的變化和種種聲響。
因此直接由心靈深處所奏出的音律,才能真正符合自然宇宙的律動,方可算是接近天籟之音的高超演奏。」
再看江弘保,他早已癡然沉醉於雲璞所說的一番話之中。
良久……
江弘保幽幽長歎一聲,道:「我向來自傲於樂藝之精,以為少有人可比我藝高超。如今方知此道之不可窺,昔日自以為是之謬,想來著實慚愧。」
他是輸得心服口服了!
江弘保轉身與辜老大和眾人抱了抱拳,臉色沉鬱地飄然離去。
星仔茫然不解道:「他是怎麼回事?好像是受了很深的刺激!」
一旁的辜老大感慨道:「江弘保在江湖中,是出名的愛樂成癡,而且向來目高於頂,如今雲二少一席話,揭發樂藝之道最深的奧妙,卻是他從未窺見的殿堂,他豈有不受刺激之理!」
四哥若有所思道:「雲二少這番話,何止是闡明樂藝的妙境而已。武學一途,不也是要超越有形,尋求心靈的無形,這就是無招勝有招的境界!」
雲璞驚訝的看向四哥,他的話,就像當年師父教導琴藝時說過的話。
無望老人曾說:「要做到能把妄想及身體的感覺化掉,你就解脫了。念頭要化掉,需要有相當大的智慧,功夫要做到忘我,也要付出極大的代價。你還記得我的那句佛偈嗎?」
十世古今,始終不離於當念。
所以無望老人從來都不教雲璞任何招式,也不教導雲璞任何道理。
這才成就了今天的雲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