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雪,在瞎塗鴉些什麼,被你爸看到又免不了一頓罵!」
畫室的門被母親推開,我慌忙把畫板上的素描紙拿下來揉成團藏起。舒蝤梟裻
自幼生長於北方的書香門第,家教嚴格。記事起便知道自己的倔強。
因為家中無男丁,所以父親便將傳承他一身學術的希望寄托在了我跟妹妹凝秋身上,那其實並不是我想要的,但每每看到父親滿意的眼神我唯有沉默。
凝秋生性活潑好動,叛經離道,在一次次的爭執後,父親便放棄了對她的厚望,也因此越加地看重對我的教導。
當凝秋在花園裡蕩鞦韆時我便被父親監督著練習書法。
當凝秋跟朋友去看電影逛街時我正在琴房裡彈鋼琴或是畫房裡學畫畫。
當凝秋的性格變得越來越開朗活潑時我卻也越發地古板沉悶。
我並不覺得命運有什麼不公,如果生於這樣的家族,必須需要犧牲一個人的童年,那我寧願是自己,既然我是姐姐就必須擔負起姐姐的責任!
隨著歲月的增長,我在父親眼裡看到了越來越多的讚賞和滿意,我跟家族裡的堂兄堂姐一同去上學接受教育,對知識的接受能力超越了任何同齡的孩子。
十三歲的蘇凝雪,以她甚高的天資博得了家族所有長者的誇讚。
十四歲的蘇凝雪,在大年夜的團圓飯上,蘇家的大家長喝高後擲地有聲的斷言:「後輩裡當屬凝雪最得我心,乖巧懂事,聰明穩重,怕是少有兒郎配得起!」
同輩的兄弟姐妹,皆向我投來歆羨的目光,這個家族裡,有多少後生晚輩能得到老太爺如此寄予厚望的褒獎?
然而他們卻不知,這樣的斷言像一道無形的枷鎖,將我今後幾年乃至幾十年都困於其中,在那一夜過後,蘇凝雪再也沒有了尋求自由的機會!
他們何曾明白,我從未想過配或不配,我也曾偷偷看過妹妹藏在枕頭下的小說,雖然從小培養的理智讓我對那裡面的情情愛愛嗤之以鼻,卻也在不知不覺中渴望有那樣一個人可以無條件愛我。
不為我的乖巧伶俐,不為我的沉穩冷靜,不因為我學識淵博,也不因我即將成為蘇家新起一代裡最優秀的後輩,只因為我是我,所以才愛我。
只是在那樣的年代,這樣的思想應該就是父親口中的叛經離道了吧?
「凝雪,昨天下午的鋼琴老師說你練到一半就偷偷跑了,怎麼回事?」
母親略顯不悅的責備拉回了我飄遠的思緒,我捏緊了手中的素描紙,一邊收拾起畫板一邊回答母親:「哦,只是覺得有些累,就回房間休息了。」
母親美麗的臉上有輕微的無奈,她就像是那時候傳統的名門貴婦,穿著優雅的旗袍走過來,望著我的眼神也跟父親一樣,自豪,滿意和愧疚。
「如果真的累了就別畫了,下午凝秋要跟同學去看電影,你也去吧!」
一張電影票塞入我的手裡,母親柔軟的手溫暖而包容,母親走後,我沒有去看那張電影票,而是低頭望著那一團被我揉得皺皺的素描紙。
畫室裡寂靜地只有我自己的呼吸,我重新攤開皺巴巴的紙,入目的赫然是一隻展翅高飛的凌雀——
蘇凝雪也渴望著飛出蘇家的牢籠,自由自在地在空中翱翔。
但是她不能,也飛不出去。
那天下午本該去看一場喜劇電影,古靈精怪的凝秋卻臨時改變主意,拉著我去看了一部外國的電影,我並未表現出多大的興致。
甚至在看到結尾男女主角雙雙殉情的情節時擰緊了眉頭。
我無法苟同那動不動就自殺的感情,只當是看了一個不好笑的笑話。
直到後來,我才知道,這部被我幾近鄙夷的電影叫《羅密歐與朱麗葉》。
在當時那個時代,十九歲的女孩子就該嫁為人婦,從此相夫教子。
所以,一般在女孩十五六歲時家裡就該忙著四處張羅合適優秀的小伙子。
在我十六歲生日那晚,我的婚姻大事被第一次搬上了家庭日程的檯面上。
我猶記得那一天,送走了前來道賀的客人,一家人坐在客廳裡飯後閒聊。
凝秋端著一塊小蛋糕給我,並且熱情地親了親我的臉頰:「姐,生日快樂!」
她這樣的言行成功換來一家之主的瞪視,但凝秋卻不以為然地撇撇小嘴,蹬掉了腳上的拖鞋,兩腿盤踞地依靠在我的肩頭,咧著嘴瞇眼笑。
我寵愛這個妹妹,她就像是另一個獲得了自由的蘇凝雪,將我對那種無拘無束生活的渴望發揮得淋漓盡致。
然而我還沒來得及吃一口蛋糕,便被父親的話語驚呆了。
說話時他的手裡還執著一顆白子,低著頭看著黑白交加的棋盤。
母親坐在他的旁邊,靜靜地端上一杯綠茶。
茶霧裊裊裡,兩人坐在一塊兒依然像一對風華不減的璧人。
然後,父親擱下了棋子,不知從哪裡掏出一張照片放在了茶几上。
凝秋早已好奇心作祟地拿了照片上下左右翻看了個徹底。
父親平淡地闡述著:「老靳家的兒子年紀比我們凝雪同歲,人生得不錯,性格我瞅著也還行,和我們凝雪挺合適的。」
那是我第一次認真地思索起自己的未來,卻發現前面一片茫然,找不到任何的頭緒,而我的父母那一刻正在為我安排前面的路。
凝秋握著照片看了半天,半晌嘟囔一句:「這男的看上去不好,姐姐才多大的人,爸爸應該找個年紀大點靠譜的。」
爸爸似乎不太贊同凝秋的說法,眉頭皺著:「同齡才會有共同話題,對方也是有才學的孩子,相比婚後也能跟你姐姐相敬如賓。」
凝秋並沒有和爸爸爭辯,她歪著腦袋看著我,嘴角帶著賊賊的笑貼近我。
她在我的跟前晃著照片,「姐姐想要嫁給這個小伙子嗎?」
我被她那故作老成的樣子逗笑,摸著她軟軟的長髮,眼角卻瞟向凝秋手裡的照片,但目光也不過停留了一秒便不著痕跡地挪開。
照片裡的他之於我,那個時候,依然還是個沒見過面的陌生人。
所以面對凝秋等待在那裡的目光,我輕輕地搖了搖頭:「不想。」
說著反手摟住她的身上,玩笑似地補充一句:「姐姐要一輩子陪著你。」
然而我的心思卻在這一晚過後沉重起來。
雖然父親沒再提過關於我的婚事,我也只是會偶然記起,但潛意識裡,這樁待定的婚事已經成為了壓在我胸口的一塊大石。
那晚父親拿出來的照片,不知是他忘記了還是刻意留下的,正躺在她房間的梳妝台抽屜裡,每當她打開抽屜,那個男人都在靜靜地望著她。
終於在某一日,我壓制不住心底那道慫恿的聲音,拿出了那張照片。
安靜的房間,門窗緊閉,我就像是一個窺覷了秘密的小偷,本平靜的心在看清照片裡的男人,不,應該說是男孩時逐漸變得紊亂。
就是這個男孩,以後會成為我蘇凝雪的丈夫嗎?
我看著手裡的照片,許久許久的沉默。
這個男孩很英俊,即便臉上還帶著些許稚氣,但那雙幽深的眼睛卻已斂聚了一股沉斂的暗湧,這樣的男人以後絕對不會是一個平庸之輩。
我不會質疑父親的眼光,能讓他讚不絕口的晚輩素來都不多。
從母親平常談及他時的話語間可以聽出,她的未來夫婿大約有八尺高。
我看著照片裡身姿頎長的男孩,蹙了下眉頭,很快就去家中的保姆那裡拿了一把軟尺回來,然後對著牆丈量,然後刻出一條線。
站在牆邊,我目測的結果是,我大概恰恰到他的鼻尖。
直到我在牆壁上標示出那一條紅線,我才反應過來,自己竟然做了一件極其無聊的事,並且還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去量身高?
難道我的心裡竟然已經在慢慢接受這樁婚事了嗎?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我的心思卻一天比一天混亂,而那張照片也從梳妝台轉移到了我的枕頭下,一如當初凝秋把喜歡的小說擱在枕頭下以便隨時拿出來看。
也許每個人的愛情發生得都不一樣。
我也從未想過蘇凝雪的生命裡竟會有這樣一場遭遇。
呆板沉悶的蘇凝雪也開始渴望起愛情,對象是素昧蒙面的世交獨子。
如果可以給我重新選擇的機會,我不願意把那張照片藏在枕頭下伴我入眠,更不願意任由自己沉淪在這種思念一個人又酸又甜的沼澤中。
然而我知道窮極一生都難忘,他深藍色的學生裝,他挑起的眉頭,他狹長富有張力的雙眼,和他身後瀰漫的那團霧氣。
那是我們的初見,鐫刻在了我的記憶裡,清晰無比。
那一日,父親再一次在外人面前誇獎我的鋼琴天賦,對那樣華麗而空洞的辭藻我有的不過是厭煩,然後低調地退場進入琴室。
想起父親引以為傲的表情,想起凝秋自由自在奔跑在花園裡的身影,我忽然感到一陣無力的焦躁,卻發現除此之外我再無能力去抗爭!
於是,我把琴鍵敲得亂七八糟,本該是猶如地下河般靜靜流淌的樂曲,被我彈奏成了驚濤駭浪似的噪音,響徹了這個蘇家大宅。
我甚至能想像出客廳裡父親笑容僵滯後尷尬的臉龐,想至斯,我竟忍不住笑出聲,第一次,擺脫了懂事冷靜的面具,真切地笑起來。
然後一轉頭就看到了鐵青著臉的父親。
第一次叛逆的結果是,在一條高高的凳子上,罰站了一個小時。
這樣的懲罰對我而言,有點幼稚,也有點丟臉,那是處罰孩童的方式。
可是,我,蘇凝雪已經十六歲了。
但我終究是屈服在父親的盛怒下,挽起到腳踝的長裙站了上去。
庭院裡的葡萄架下,那些葉子正在漸漸變黃,我倔強地挺直脊樑,面對著牆壁,不去俯身揉發酸脹痛的小腿,任由風從我的臂肘下穿梭而過。
空氣裡瀰漫著夏之將歸的味道,那些味道像青草,像花蕊,像未成形的叔籽,也像貓咪曬紅的腳尖輕輕地踩在白紙上。
我沒有吃午餐,空腹外加體力透支讓我在高凳上搖搖欲墜。
掉下去會也許磕破我的腦袋瓜,傷到了某一條神經,從今往後再也沒有聰明絕頂的蘇凝雪,只有癡癡傻笑的弱智女人。
頭頂搖曳的葡萄葉在臉上打下婆娑的陰影。
我閉上了眼眸,極淡地笑了笑,身體就想是脫了線的風箏往後傾倒。
時隔多年,我已經忘記我挑戰的是身體的極限還是靈魂的極限,然而,我依然記得,當時我臉上的笑忽然便停止了,因為有一條手臂攬住了她的腰。
從後面,遒勁有力地阻止了我企圖磕破自己腦袋的行為。
我沒有回頭去看,但卻聽到一陣窸窣聲,在牆壁的光影上,看到身後的人低俯下身,他另一條手臂穿過我的膝蓋彎,然後將我打橫抱起。
庭院的榕樹枝葉間傳來清脆的鳥鳴聲。
昏昏沉沉的我在快要暈倒之前,被人從高凳上抱了下來。
我依偎一個陌生的懷抱裡,鼻翼間充斥著一股乾爽的清香,男性下頜上的胡茬刺到我的額頭,但我沒有立刻伸手去推開他。
他的動作很小心,抱著我,就像抱著一個剛出生的嬰孩。
然後他把我放回地上,紳士地退開一步,我壓抑著那陣暈眩感朝他看去,他英俊白皙的五官籠罩著淡淡的笑,身上的學生裝領口的扣子被他折開兩顆。
看上去有點不羈的味道,然而他偏生又給人彬彬有禮的印象。
我不知道我抬頭盯著他看了多久,我的大腦裡只有幾個字——靳昭東。
他是我父親替我相中的結婚對象,亦是那個偶爾出現在夢中的身影。
我站在他的跟前,果真恰恰到他的鼻尖處。
有那麼一剎那,我為自己精確的測量結果而沾沾自喜,那是從未有過的雀躍緊張的情緒,我的雙手不由地在背後揪緊。
除了家中的男丁,我還不曾和陌生男子獨處過。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不自在,便解釋道:「蘇伯父讓我來這裡摘剪幾朵花回去插在花瓶裡,只是還沒找到花就看到你——」
我從他的話裡卻聽出了另一個意思,是父親故意讓他過來的。
父親這麼做是想製造一場意外的邂逅來讓他們彼此增添好感嗎?
他的聲音正處於變聲期,聽著很粗糙,卻又帶著少年獨有的乾淨。
他的背影拉長在黃昏的夕陽裡,那挺拔的英姿看上去賞心悅目,我的視線落在他寬厚的肩膀上,剛才自己似乎就靠在那裡。
突然有些心往神馳起來,在氣氛尷尬起來之前,我率先一步問他:「你是——」
明明知道他的身份,我卻還是忍不住想要惡作劇一下。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蘇凝雪褪去了以往死氣沉沉的古板,眉眼間也渲染了幾分與年齡相符的靈氣和俏皮。
「你好。」他操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字正腔圓的,「我是靳昭東。」
我對他微笑,回他,「我是蘇凝秋,凝雪的妹妹。」
不知道為什麼要撒這樣的謊,是擔心他知道我是他內定未婚妻後便不再理睬我,還是想要藉著凝秋的身份試探他,連我自己都搞不清楚。
……
當我不再是蘇凝雪,和他之間便不再有那麼多拘束。
我幫他一起採摘了幾朵木槿花,熟練地剪掉多餘的參差不齊的枝葉。
他最初有些木訥地站在一旁,看我怎麼處理那些木槿,後來才漸漸放開來,主動過來搭一把手,我偶爾會抬頭望他一眼。
他的模樣和照片上沒有多大差別,我踮著腳尖去拉木槿樹枝,他便會搶先一步替她按下來,頎長的身姿和嬌小的身影重疊在了黃昏裡。
直到父親出現在庭院裡,喚了一聲我的名字,靳昭東看著我愣了一下,卻沒有表現出過多的詫異,他只是在接過我遞給他的木槿花時笑了一笑。
似乎很無奈我這樣孩子心性的捉弄,並沒有因此而不高興。
和父親並肩而來的是靳父,他看著我不住滿意地點頭,爾後哈哈笑著拍拍父親的肩:「有女如此,蘇兄真是好福氣啊!」
我聽著靳父的誇讚乖巧地低下頭,不經意地抬頭,便跟靳昭東的眼神在空中相遇,他似乎看穿了我骨子裡的頑皮,撇開眼的時候嘴角還漾著笑意。
那時候我沾沾自喜地以為自己騙到了他,後來我才知道在我見過他照片的同時,他自然也是見過我的,而他卻若無其事地假裝不認識我,任由我偽裝成凝秋。
如此一想,我只覺得想要找條地縫鑽進去,蘇凝雪哪裡有這麼丟臉過?
那是我跟他的第一次見面,當我們再次相見時已經是幾個月後的事。
大學校園的林蔭道下,我捧著一本書邊走邊看,卻沒有注意到迎面而來的自行車,只是在聽到一聲「小心」後我便跌倒在了地上。
自行車也打了個急轉彎,險險地剎住輪胎,我抬頭便看到了他。
他依舊穿著學生裝,不過如今別在胸前的校徽換成了我所在學校的。
當他看到我時也是一臉的詫異,隨即便下車匆匆地跑過來扶起我,在看到我受傷的膝蓋後,他便沖身後喊了一聲抱起我就趕往醫務室。
他說的是:「卉卉,你管著車,我馬上就回來!」
原來他的自信車後載著一個小姑娘,紮著簡單的羊角麻花辮,清秀的小臉,正擔心地扶著自信車看著越行越遠的我們。
那時候,被我不以為然忽略的一句話裡包含的是一對熱戀中男女的默契,可是,當時我的眼裡只有那個抱著我氣喘吁吁跑去醫務室的男孩。
後來我才知道他轉了學,而那個被他稱為卉卉的女孩,是他父親朋友的女兒,因為優異的成績也被保送進了大學,而我們三人竟然還在同一個班。
已經忘記那段歲月是怎麼度過的,只是偶然會想起林蔭道下那三抹身影,現在想來,我始終是多餘的那一抹,怪只怪當初太過年輕又身陷局中。
那個年代流行去國外留學鍍成金,所以一年後我便被父親安排出國。
父親的意思是,等我留洋歸來就結婚,至於新郎人選已經毫無疑問。
那一天我離開,靳昭東和卉卉都去替我送行,我望著這個日益成熟的英俊男人,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唯有化為兩個字:保重。
懷揣著一顆少女懷春的心,我踏上了前往英國的留學之路,一去便是三年,等我回國的第二日,便有靳家大家長親自上門來提親。
婚禮舉辦得有些匆忙,然而卻格外的隆重,那一日我嫁給自己心心唸唸了一千多個日子的男人,穿著婚紗站在鏡子前的我看到了自己的忐忑。
在此之前,我並未見過他,聽父親說他這幾年下鄉去了,前幾天才剛回來。
新嫁娘的矜持和羞澀沒讓我多加追問,只是靜等著婚禮的到來。
婚禮當天,他穿著黑色的禮服,頭髮梳得很整齊,一如既往的紳士有禮。
然而和以往任何一次見到他有所不同,婚禮上,自始至終他都不曾笑過。
結婚典禮後面是宴會的敬酒,我換了一身艷紅的裙子。
火紅的顏色映襯著白皙的臉頰,我在鏡子裡看到自己紅紅的肌膚,環顧著滿屋子的囍字,心滿意足的甜蜜渲染了我整張臉。
那時候我不知道,正是那一天,我為自己戴上了一副枷鎖,將自己囚禁在了一個嶄新的牢籠裡,而當時我的嘴角還洋溢著幸福的笑。
晚上靳昭東卻喝得爛醉,被親朋好友攙扶著才踉踉蹌蹌地回房,幾乎一碰到床便倒頭就睡著了,俊朗的臉上卻有種說不出的陰鬱。
我不知道新婚初夜丈夫喝得不省人事是不是正常情況,只是安靜地坐在床邊望著熟睡的他,他看上去比幾年前更俊朗穩重,給人信賴的感覺。
我輕手輕腳地打了一盆熱水,擰了毛巾替他擦臉,每一下都極盡細心溫柔。
他跳過了初夜最重要的一個程序,我並不怪他,只是有些笨拙地替他脫了外套,然後自己清洗了一下也跟著上床躺在他的身邊。
第二日靳家的人對初夜的事也閉口不談,我的婆婆也沒有向我來拿那塊帕子,似乎她早就知道了會是這個結果。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新婚之夜該完成的程序,他這一跳就是近一年。
我不知道是哪裡出了問題,因為我們的婚姻看上去真的很和諧美好。
出於一個女人的矜持我沒有去提醒他,只是等著他記起來——
記起來他還欠我一個洞房花燭夜。
一年的時光稍縱即逝,我像所有的闊太太一樣偶爾打打麻將學學花藝,時不時地彈彈琴作作畫,日子過得很充實。
可是我的心,卻一天比一天落寞,也越來越患得患失起來。
我的丈夫,日日睡在我的床榻旁,卻從來不碰我,他會抱著我,可是僅此而已,沒有一丁點逾矩。他溫暖的體溫,是我活在這個家裡唯一的慰藉。
我也在一夜夜的失眠中讀透了一個詞:同床異夢。
有一日母親和凝秋來家中看我,母親那雙顧盼生輝的美眸裡卻是隱隱的懊悔,我不知道她在後悔什麼,想問卻怕問了之後連現在的和睦也會失去。
況且,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嗎?
從不相信愛情的蘇凝雪愛上靳昭東,然而卻換來一場有名無實的婚姻軀殼。
我只是淡淡地笑,其實也沒什麼好後悔的,那個時候的自己的確還愛著他。
我也不曾跟母親透露過我和靳昭東至今沒有行夫妻之禮的事實。
只是凝秋跟母親離開前,突然回頭跟我說:「姐,我聽說你那個大學好朋友卉卉已經結婚了,你知道嗎?」
卉卉?我的腦海裡立刻浮現出那個秀氣膽小的女孩子。
凝秋看到我臉上的不解,動了動嘴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最後搖搖頭:「沒什麼,只是前幾天聽到有人提起所以我跟你說說。」
後來想想,當初的自己在感情方面何其遲鈍,凝秋那樣的暗示為何自己偏偏不懂,還要倔強地把自己的頭往南牆上撞?
那一晚,靳父在飯桌上說要調靳昭東去新疆搞建設基地的時候,我在他臉上看到了解脫,這樣的情緒讓我死死地握緊了手裡的筷子。
他的神情不斷地諷刺著我付諸東流的感情,他原來是這麼急著逃開我。
他走得那天,我沒有去火車站送他,家中一片冷清,只有我以生病為由躲在那個屬於我們的房間裡,望著那些冷冰冰的傢俱,心想——
他走了也是好的,最起碼不會相看兩生厭。
一個人守著空蕩蕩的屋子過日子,其實也並不是不可以。
每每夜深人靜時,我望著漆黑的天花板,會想,死了丈夫的寡婦是不是就是我現在這種情形?
有時候想到會躲在被窩裡笑,笑著笑著卻濕了枕巾。
抬手去抹,才發現早已經淚流滿面。
我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麼,為什麼要哭,還是落淚只是一種宣洩情緒的方式。
靳家大家長待我不薄,只要是我提的要求或是想做什麼,他二話不說就會點頭應允,甚至連子息問題都不曾為難過我。
是呀,有什麼好為難的,錯並不在我不是嗎?
我經常坐在二樓的陽台上,偶爾會聽到婆婆和她的手帕交談論自己的兒子待兒媳婦如何好萬事都遷就著媳婦,我卻不由地冷笑。
靳昭東縱然有千般萬般的好,可只有一點——
他不愛我。
簡簡單單四個字,卻足以讓他的愛妻形象在我心裡覆滅。
如果不是突然聽到新疆那邊的基地突然發生爆炸,我想我會一直這樣平靜地過下去,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一個人守著偌大的房子。
如果不是看到電視裡那一個個被抬出來血肉模糊的身體,我不會衝動地提著一個小小的行李袋用了近一個月上天山。
在那一瞬間,我才明白那句話,在愛情裡誰先愛上就注定是輸的一方。
我先愛上了靳昭東,所以注定了我的下場,這場辛苦的單戀式愛情是我人生的羈絆,它令我失去自我,失去自由,變成一個傻瓜!
從小到大蘇凝雪一直都是個驕傲的人。
當我踏上那擁擠髒亂火車的頃刻間,我便跟自己做了一個賭注——
如果這一次他依然不為所動,那麼,我便不再守著執念過日子。
我會離開他,離開那個冰冷空蕩的家,離開和靳昭東的這段無愛婚姻。
從小豐衣足食的富裕生活讓我變得嬌生慣養,雖然不如一般千金大小姐跋扈,卻也吃不了太多的苦。
我無法容忍你推我擠的車廂內難聞的味道,甚至在到達下一個站時便想要下車返回,卻在看到路邊那開得火紅的木槿花時遲疑了。
我終歸沒有原路折回,拎著我的行李,不再徘徊不定。
兩天兩夜的車程讓我疲憊不堪,本整潔的衣衫早就遍佈洗不乾淨的污垢,就那樣蓬頭垢面地下了火車。
家裡人並不知道我是來找他的,我亦沒有告訴他我來了。
本來就是秉著一口氣來賭一把,我不想賭局還沒開盤就被判出局。
蘇凝雪在感情面前依舊不夠勇敢!
我亦沒料到,買一袋橘子的時間可以讓一個小偷成功盜走我身上的錢財。
當我拎著一袋橘子站在烏魯木齊的街頭,望著那些陌生而冷漠的面孔,在寒冷的夜裡,環緊了自己的雙臂,身體因為冷和害怕微微顫抖。
我沒有錢,除了一袋橘子,什麼也沒有!
如果我發一個電報回家,應該可以立刻擺脫困境,可是我卻沒有。
我站在電報局前良久,最終選擇的毅然決然地帶著那袋橘子去找他。
也許我會死在這個治安混亂的地方,也許我會被人口販子綁走,也許我會在真的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找警察……
無數種的也許,唯獨不敢去想,也許我能很快就找到他。
因為我心中很清楚,他不愛我,所以,任何對他的希冀都成為了妄想。
我已經記不清自己是怎麼熬過那些沒有錢財傍身的日子,孤身一人拎著那袋橘子闖在那片天山腳下,那樣的境遇回想起來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可能連上蒼都看不下去我在它的視線裡晃來晃去,在將近一星期的艱難尋覓之後,我打聽到了靳昭東所在的那個基地的地址。
也許是上天憐憫我的不易,當我深一腳淺一腳狼狽不堪地到達基地時,我終是從靳昭東的眼睛裡看見了丁點的動容。
他在那次爆炸中受了輕傷,手臂因為當時的避開外跳而骨折,我望著他被繃帶和夾板固定住的手,不知該如何安慰,只是遞上自己的橘子。
天山的傍晚很明亮,那袋橘子就在燈光下被照得分外清晰可見。
橘子全都乾癟癟的,縮成了小小的一團,水分都在沿途蒸發掉,如今只剩下一些果皮,我望著自己辛辛苦苦帶上來的東西,有些頹然。
我堪堪地收起了油紙袋,忍不住咬緊自己的唇角,想要找地方扔了橘子。
靳昭東卻突然朝我走了幾步,他取下自己圍在脖子上的圍巾裹住了我,還解開大衣的扣子,把我單薄清瘦的身體攬進了他的懷裡。
當後背襲來一陣又一陣的溫熱,我的眼圈有些發紅,手中的袋子被抽走。
我詫異地轉頭,便看到他有條不紊地拿出一個橘子,用一隻手困難地撥開,然後把那丑不拉幾的乾癟橘子放進嘴裡大口咀嚼起來。
他吃得很用心,一個接著一個,那也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掉眼淚。
多日來的疲憊委屈在被他擁入懷中時便煙消雲散。
他瘦了不少,皮膚被天山凜冽的寒風吹得乾燥粗糲,不復我新婚那夜觸摸他臉頰時的光滑,那一層紅褶子卻也讓我隱隱的心痛。
我心疼地看著他吃橘子,眼淚滑下來,嘴角卻揚起了笑,我在心裡暗暗地告訴自己,蘇凝雪你賭贏了,這個男人終於看到你了!
那天晚上我沒有意外地住進了他的宿舍,兩個人躺在一張狹隘的單人木板床上,他從後面緊緊地抱著我,臉頰貼著我的耳根,別樣親密無間的舉動。
我因為從未跟異性這般相處過而緊張地紅了臉,昏暗的燈光下,他望著我紅紅的眼睛,紅紅的鼻尖,紅紅的臉頰,眸色逐漸轉深,呼吸也跟著熾熱起來。
遲來了一年半的初夜,就在這個破舊的宿舍裡,一張單人床上進行了。
他的嘴唇乾涸皴裂,我能清晰感應到他的唇紋,面對他的吻我生澀地回應,雙眸卻因為羞澀而合上,不敢去看這個冠以丈夫頭銜的男人。
當他伸手來解我的衣服,我下意識地抬手去擋,四肢也跟著僵硬起來,在他的身下屏住了呼吸,眸光也開始四下閃躲,就是不敢看他。
那一瞬間,我似乎看到他眼底寵溺的笑意,也有無可奈何。
他附在我的耳側對我說:「凝雪,別怕。」
那是我們結婚後他第一次喊我的名字。
喊得那麼細緻而溫存,讓我禁不住地顫抖了身體,因為感動也因為心痛。
我默默地搖頭,緊咬的唇上我嘗到了血腥味,可是我沒有出聲,即便那一刻到來時真的很疼很疼,但是我並沒有怕。
眼淚不受控制地從眼角潺潺滑落,他停下來,漲紅著一張臉忍耐著,一手輕撫我的肩頭安撫我:「別怕,過會兒就不疼了,別怕。」
在那個最華麗的時刻,腦海裡一片盛大的煙花綻放。
我只是呆呆地望著天花板,眼神有些悵然,並不是預想中的甜蜜幸福。
轉頭望著自己身上喘息的男人,眼角一滴淚暈開在枕巾上。
我用自己的努力換取了這個男人的憐憫,進而去奪取他的愛情。
為什麼,我的心卻越發地沉重?
天山地區供水都很緊張,完全不能像南方那般浪費。
早晨醒來,望著白色床單上那朵妖嬈盛開的血色火蓮,我知道昨晚的一切都不是夢,從今往後我和身邊的男人便是真的夫妻。
靳昭東在基地的身份不低,平常也有基地聘請的幫傭替他洗衣服。
但是那張沾了血漬的床單我卻偷偷扣了下來,端了個臉盆偷偷去雪地裡舀了一大鏟子的雪,等它融化成水我才遮遮掩掩地開始清洗床單。
零下十幾度的空地上,我用自己那雙用來彈鋼琴畫畫的手仔細地搓洗著床單那片紅色,口中呼出的氣變成一團團白霧,我卻絲毫感覺不到冷。
等我把床單洗乾淨,十指早已失去了知覺,紅紅的,腫得像一根根火腿腸。
但我卻並不覺得這樣的日子苦,也從來不知道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千金小姐原來也可以當一個普普通通的賢妻良母。
如果靳昭東出去工作了,我就會在宿舍裡等他,也因此和廚房的大嬸混熟,漸漸地跟她學習廚藝,嘗試著為靳昭東煮飯吃。
每一晚我們相擁而眠,聽到我講不完的趣事他都低低地笑,偶爾來了興致會親一下我的鬢角,外加一聲愉悅的歎息。
我在天山待了四個月,便被靳父親自帶人找過來接回了s城。
理由,不外乎那逐漸鼓起來的肚子。
我懷孕了,有點出人意料卻又在情理之中。
靳昭東一直把我送上火車,在火車快要開動之前,我望著車窗外還站著的他,不顧靳父擔憂的呼喊,匆匆地跑了下去,在靳昭東錯愕的目光下,將自己脖子上的護身玉珮掛到了他的身上。
那是母親在我小時候去廟裡求的,說是能保人一生平安,現在,我只想要這個男人平安地回到我跟孩子的身邊!
女兒出生的時候靳昭東還是沒從新疆回來,甚至因為天山惡劣的天氣連電報都沒能及時地到達,我在家人的陪伴下進入產房,心頭卻是牽掛著他。
在我坐了半個月月子的時候,家中收到了天山過來的電報,只有簡單的幾個字:平安勿念,三個月後歸家。
我一邊又一邊讀著手裡的電報,一手抱著熟睡的女兒,覺得異常地滿足。
然而三個月後,靳昭東並未提著行李箱出現在她面前,甚至連電報也沒有再來一封,我望著懷裡嗷嗷待哺的女兒,心生不安。
我想要再去天山找他,卻被公公以各種理由嚴詞拒絕。
蘇凝雪的性子倔強不是假的,在我再三的追問下,公公卻是神色閃躲,我隱約知道事情已經不對頭了,卻苦於沒有途徑查到前因後果。
直到,又三個月後,我收到了靳昭東的電報——
是一份離婚協議書。
那一刻,我無法相信自己看到的內容。
我們的女兒正趴在嬰兒床上咯咯笑望著我。
我卻蒼白了臉色,捏緊了手裡的離婚協議書,一遍一遍地問自己——
為什麼要離婚?為什麼突然會這樣?我做錯了什麼嗎?我不明白靳昭東為什麼在我生下孩子後突然提出離婚,難道是我一直打電報讓他厭煩嗎?
接連好幾個夜晚我都徹夜難眠,坐在床頭,拿著那份離婚協議書,反覆地回想自己的過錯,我究竟是哪裡做得不好讓他不要我了?
可是最後的最後,我得到的,只是讓我絕望的答案。
喬欣卉,她的好朋友,竟然和靳昭東有過一段情,但這段情以喬欣卉突然被家裡逼著嫁給一個死了妻子的官員後戛然而止。
我站在公公的書房外,不敢置信自己不小心聽到的內容。
原來不遠萬里、爬山涉水跑去找他的何止我一個人?
憑著他們曾經海枯石爛般至死不渝的誓言,最後還是逾越了道德在一起。
甚至,在我的女兒三個月大時,那頭也傳來了「喜訊」。
我看著自己懷裡笑得不諳世事的女兒,想了很久好久。
關於那個男人,那個女人,我,還有我的孩子。
我的丈夫,我女兒的父親,是另一個女人的愛人,是另一個孩子的爸爸。
丈夫和愛人,父親和爸爸。
多麼可笑的近義詞啊!
沒人知道我已經知曉了真相,知道我丈夫的情人竟是我的好朋友!
所有人都把我哄得團團轉,我冷眼看著那些令人作嘔的嘴臉禁不住嗤笑。
終於有一天公公把我叫去書房,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我冷漠的神情,明裡暗裡地一再跟我保證----
靳家的媳婦只認我,靳家的孫女也只認子琦。
自此我猜到,那頭也生了個女兒,如果是個兒子,老頭子還會這麼說嗎?
他現在跟我這樣低聲下氣,不就是想讓我保密不要把事情捅出去嗎?
許我靳家女主人身份又如何?我的一生都斷送在了靳家這個牢籠裡。
我只是冷冷地望著他,近乎詛咒的語氣,我一字一頓咬牙切齒地說:「你們姓靳的怎麼會不斷子絕孫?」
那是我人生說的最惡毒的話。僅此一次,絕不再有。
離婚的事終究沒有如靳昭東的願,公公死也不肯鬆口,並且不惜立下遺囑牽制靳昭東,如果要跟我離婚,那就光身滾出靳家!
這並不是我想要的結果,我更願意在那個無情的男人身上狠狠捅一刀。
我平靜地帶著女兒過了幾年,就當是新婚喪夫的寡婦,不再提及那個人的名字,甚至連結婚照也全部被我收起丟進了儲物房裡。
三年後,他完成了在天山基地的工作,回來了。
沒有喬欣卉,也沒有喬念昭,只有一個簡單的行李箱。
他就那樣平靜地站在我的跟前,我給他的只有一記冷漠到極致的目光,然後抱著已經知曉人事的女兒上樓,不再去看他一眼。
自他回來的那日後,我們似乎忘記了之前的不愉快,相敬如賓地生活在一起。
他履行著丈夫的義務,對我好,照顧孩子,還有床弟之事。
只是這一次我不再像個愚蠢的女人相信愛情,我不會再允許蘇凝雪再犯一次賤,當我在飯桌上說出要進入靳氏時,他詫異,公公卻沒猶豫地點頭應下。
當愛情已經把我傷得千瘡百孔,那麼就讓麵包來慰藉我空洞的心靈!
這是靳家欠我的,我從未覺得自己做的有何不對。
當我再次出現嘔吐反應時,我知道我懷孕了。
可是,這一次我沒有欣喜若狂,亦沒有拿著驗孕棒去找他。
我只是托人找了一家醫院,一個人開車去,用了一小時就拿掉了那個孩子。
醫生告訴我,那是個男孩,可惜了。
我卻是笑著落淚,指甲嵌進了手心,血肉模糊。
我不能讓我的子琦在被人剝奪了父愛後,還要有一個孩子來分享她的母愛。
子琦,媽媽無法給你父愛,卻也不會再讓人來分薄媽媽對你的寵愛。
即便——
媽媽親手殺死了你未出生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