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牢室的小門被打開以後,外面的光就闖了進去,將裡面的黑暗盡數驅散掉。強光給洛丹帶來一條黑色的影子,他下意識地閉緊雙眼,痛苦地彎下腰,用手不停揉著眼睛。長時間處於漆黑的環境裡,忽然來到的光明讓他感到雙目刺痛。
衛兵出於習慣,憐憫地拍拍洛丹的頭,讓他放心,自己則站在門旁邊,不讓三人進入房間,同時也警惕他們的一舉一動。地上有一條紅色的警戒線,探望者絕對不能跨過它,否則衛兵會立刻動手。同時,老練的衛兵也在警惕他們之間眼神和言語的交流,只要稍有不對,他就會強行終止這次探望,不讓犯人得到任何的可趁之機。
當然,阿塔克帝國的律法很嚴苛,安德斯特監獄光名字就能嚇倒一群人。可是犯人逃跑或者自盡的例子依然有不少,因此衛兵需要時刻做好準備。
洛丹瞇著眼睛,當適應了突然到來的光以後,他才緩緩睜開眼睛。紅色的瞳孔裡映出利爾、伯特和傑斯當,他無聲地張張嘴,似乎驚訝陌生人的來訪。在他的記憶中,來看望他的人,第一個舉動就是對他怒目而視,他已經很久沒有看見友好的眼神了。
囚室裡的擺設不多,一張鐵床,一盞蠟燭,一套木頭桌椅,除此以外別無他物。犯人很容易在這樣封閉的屋子裡瘋掉,所以監獄裡還會安排每天一次的放風,讓犯人出去走走。可這無法排解囚徒們對自由的渴望,他們需要自由就像需要氧氣。因此,洛丹在片刻的驚訝以後,就開始為能看到外面的世界而高興了。
「你看起來過得不好,洛丹先生。」利爾說道。
「當然,安德斯特監獄。」洛丹苦笑著,他還穿著入獄之前的衣服,一套普通的長袖衣服以及一條廉價褲子。這足以證明他的生活不富裕。手臂上、腿上,有一些傷痕,這些是嚴刑拷打帶來的,鞭子或者烙鐵,都能很快地讓犯人屈服。
當然,洛丹的雙眼裡保留著堅毅和頑強,三十多歲的他擁有成熟和勇氣,而士兵的生活給他留下了最寶貴的品質。阿塔克人的剛毅,男人的頑強,都是能長時間保存的東西。洛丹也不例外,他只要換回軍裝,又是一名優秀的阿塔克士兵。可現在,安德斯特監獄給他的光輝灑上了一把灰土,掩蓋住所有的閃光點,只留下一些發了霉的東西,讓人反感。
「奧莉卡是你的親戚?」傑斯當問道。
「啊,奧莉卡。」洛丹欣喜地說道,「她現在還好嗎?」
「很不錯。」利爾看了看伯特,「也是她讓我們來幫助你的。」
「那我就放心了。」洛丹點頭,「她是我的侄女。」
伯特仔細看了看洛丹,很多方面他和奧莉卡很像,比如眼睛,都是類似的形狀和類似的眼神,充滿朝氣,就像在巖縫裡的小草,身處困境依然茁壯生長……
「很多人覺得是你造就了那個缺口。」傑斯當單刀直入。
「……」洛丹的雙眼瞬間黯淡下來,再也不發出任何一點點光彩,他低聲說道,「所謂『洛丹缺口』,對吧?你們會相信我說的話嗎?肯定不會的,像我這樣已經身敗名裂的人。」
「奧莉卡讓我們來幫助你的。」利爾重複了一遍。
「是嗎?」他彷彿恢復了精神,大聲說道,「請你們轉告她,她的叔叔沒有做什麼虧心於偉大阿塔克帝國的事情!我是無辜的。」他情緒激動,差一點就要衝出警戒線。
「告訴我們那天發生了什麼。」伯特堅定地說道。
「啊,那一天。」洛丹陷入了沉思,他緩緩說道,「我跟許多人重複了那天發生的事情,可是沒有人相信我,不過既然是奧莉卡派來的,那我就說吧。我還記得那天下著小雪……我在城樓上執勤,城市裡面似乎還有魔族人的聲音,我覺得他們簡直就是困在籠子裡的綿羊,沒有反抗的力氣了。這時候,一個中士忽然來找我,讓我去一趟將軍的營帳,於是我就走下城樓,往克勞德特將軍的帳篷跑去。我發現今天有些怪異,以往將軍的帳篷旁邊有許多士兵在巡邏,現在卻一個也沒有。可我沒有多想,還是進了帳篷。」
「進入帳篷以後,將軍面色如常,只是確認了一下我今晚值班的事實。他告訴我,戰歌都裡還有一小部分民眾沒有出城,讓我在晚上十點的時候去打開城門。克勞德特將軍還交給我一份帶有他私人印章的證明,讓我能去命令守門的士兵開門。我沒有多想,向將軍敬禮以後,就快步走出帳篷,回到自己的駐地去做自己的事情。到晚上交接時,已經臨近十點,於是我走到城門旁邊去,將證明遞給守門的士兵。他們的舉措有些古怪,沒有仔細看證明,也沒有請示,就這樣輕易地打開城門。」
「可我沒有想到……當城門被打開以後,無數魔族舉著火把,從街道遠處衝過來,其中有一些飛得極快的惡魔,迅速衝上城牆,它們好像事先有所準備,而且抱著必死的決心,攔住士兵們,不讓城門被關上。魔族軍團陸續穿過城門,逃出戰歌都,到遙遠的曠野中去。後來,我們的軍團主力趕到,和魔族進行一場激烈的戰鬥,魔族被殲滅了很多人。剩餘的人回到戰歌都繼續死守,而更多更多的魔族人,則順利地逃脫。」
「……後來,一支隊伍詢問是誰下達的開門命令,我被指出來。當我舉起我手中的證明時,卻發現證明上面,將軍的印章已經模糊不清,用手一抹,就全部掉了。克勞德特將軍走過來,痛斥我的私自命令和偽造證明,接著,我就被送進安德斯特監獄……沒人相信我的話,他們都覺得我在造謠,在妄圖洗清自己的罪名。」洛丹長歎一聲,結束了最後一個句號。
「原來一切都是克勞德特,等我們證明了你的清白,你就可以出獄了。」伯特鼓勵洛丹,「不用擔心,我們現在就動身,一定會洗刷你的冤屈。」
「可我不需要,真的。」洛丹抬起頭,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讓它平整,讓自己盡可能表現出堅定,「我後天就要上刑場,他們給予我五馬分屍的結果——這是我應得的。」
「那更要證明你的無辜!」伯特大聲說道,他覺得面前這個男人坦蕩得像一個英雄。
「不。」洛丹搖頭,「是的,下達命令的是克勞德特將軍,可是讓他們打開城門的是我!是我放走了數萬魔族大軍,是我害死了更多的阿塔克人。我對不起他們,我只能用死亡來告慰死者們的在天之靈。我唯一遺憾的就是,桑迪福德家族的最後一個男人即將死去……」
「聽著,先生。」傑斯當說道,「別擔心這一點,奧莉卡找到了她的歸宿,婚禮可能再過幾個月就會舉行。也許為了這個驚喜,你就應該好好活下去。」
「真的嗎!」洛丹的眼裡重新爆發出對生的追求,「她……終於找到一個男人可以和她白頭偕老了,唉,這個可憐的小姑娘!對方是誰?」他忽然覺得這個世界充滿了夢想和希望。桑迪福德家族能夠繼續延續,這對他來說再好不過了。
「我。」伯特昂首挺胸。
「哦,哦!」洛丹高興地說道,他從貼身口袋裡取出一個小小的盾形徽章,徽章上銘刻著一個金色的姓氏:桑迪福德。他滿懷敬意地撫摸著它,回憶著有關童年、先祖、軍旅、夥伴的一切一切。他的臉上浮現出自豪的微笑,將徽章扔出去。衛兵眼疾手快地抓住它,在仔細研究了一番後,發現裡面沒有藏著任何東西。於是他就將徽章交給伯特,自己則恢復雕像一般的狀態,似乎之前的動作不是這樣一個沉默者所做的。
「將它交給奧莉卡。」洛丹說道,「桑迪福德家族的徽章不能讓我這樣一個罪人保管。」
他由始至終都沒有重新認可過自己,他依然覺得自己犯下大罪。也許正是因為如此,他才不願意繼續保管著家族的徽章,而是將它交給目前桑迪福德家族中剩下的兩人中的另一個。他覺得,家族的榮耀,決不能被自己所玷污。交出徽章,意味著他放棄了一切榮譽。
「奧莉卡一定希望你參加她的婚禮。」伯特說道,隨後將徽章放進口袋裡。
「時間快到了,先生們。」衛兵插了一句話。
「我不可能錯過那孩子的婚禮。」洛丹習慣性地做了一個軍禮,這是士兵更改不了的習慣。他也許不再承認自己的榮耀,可他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名阿塔克帝國的軍人。而軍人,就要有軍人的面貌和舉止,他是不會容忍自己踐踏作為軍人的尊嚴的。其實,幾乎每一個阿塔克帝國的軍人,都有這樣的想法,那就是——寧死,也要以軍人的身份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