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特一直面帶微笑,當桌子徹底消失在街道盡頭時,他才收起那笑容。他低下頭,悵然地行進著,神色落寞。他將手插在口袋裡:「每次都是我去安慰別人,讓憂愁者變得跟豐收的農夫一樣開心——可誰來安慰我呢?我那顆被寂寥填滿的心臟,有誰來使它變得溫暖呢?救助別人的人反而得不到救助。」
他沒有去尋求利爾和傑斯當和幫助,他不需要。通常在這時候,他會看看天空,觀察天上繁星閃爍。月神穆恩會向他和藹地微笑。
根據小時候的童謠,偉大的死者將會在天空中佔有一席之地。天空之神會給那個英靈創造一顆閃耀的星星,由星芒神管理,讓它在夜空中永恆地閃爍著。伯特迷茫著,他認得出哪個是振興阿塔克帝國的索蘭鐸四世,哪個是建立這個國家的威廉·阿塔克一世,哪個是傳奇航海家麥倫。——他死後,天空會給他安排一個位置嗎?和那些史詩中的英雄站在一起。
到時候,他的後代會說:「嘿,快看,別忘了那些星星中的伯特·克裡蒙德。他可是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伯特覺得這是最有意思的事情。
但很快,昏暗的烏雲又飄到了他視野中。他恍惚間,好像看到了凱蘿絲丁·卡斯霆小姐。在他心中很有份量的一個女孩,她好像在雲層上微笑,奔跑,練劍。他又想著婚禮,利爾和傑斯當、沃蘭娜分別用長笛、手風琴和小提琴演奏《愛情頌》,穆萊門廷·科爾貝克能搞到劍盾殿堂的使用權,那時候,他和凱蘿絲丁挽著手,向前走……科蘭·莫爾克會在一旁恨得牙癢癢,卻又不得不感歎一句:「嗨,伯特,這場戰鬥還是你贏了。」
想到這裡,他就忍不住想笑。那是多麼溫馨的場面啊,結婚以後,他們會有一個很大很漂亮的家,會有很多孩子。伯特會成為有本事的父親,凱蘿絲丁會是一個和藹的母親。他的孩子開枝散葉,永永遠遠將他的血、他的靈魂延續下去。
安定和睦的生活,暖烘烘的親情,堅不可摧的友情——理想的夢。
於是他一路上都在這夢的海洋中漂流著,帶著憧憬的笑容。但是他的思想忽然又轉了個方向,他不由得想到凱蘿絲丁的背後,坎帕斯儀式上的不對勁,羅蘭的警告……這一切糾結成了一團,他開始懷疑這個夢是否可以實現,焦慮,伯特更加的焦慮了。
過了一會兒,他來到了長街盡頭。這裡忽然飄來了烤肉的香味,那些香味凝成一團,往他的鼻子惡狠狠地揮了一拳,迫使他隨著這股氣味移動。他來到了一個四輪木推車前面,推車上有一個很大的鐵板,鐵板上正是他所盼望的美食。
「烤牛肉、羊肉、魚肉,隨便什麼都行。」伯特腦子有點犯糊塗。
「行。」推車後面是一個略帶清脆的女子聲音,她將一串串生肉放到鐵板上,鐵板下的熾熱火焰不斷熏烤著這些肉類。一大股白色的煙霧隨著「茲拉——」的聲響,騰空而起,將女孩的面容給模糊了,就像小妖精用落葉迷惑騎士的眼睛,不讓他去窺探湖中仙女一樣。伯特打量著女孩,他覺得她有些面熟,似乎見過。
白色的煙霧漸漸散去了,可以看見女孩的面容。她有一雙很大的紅色眼睛,臉被煙熏火燎得有些灰暗,但掩蓋不出她的英氣。女孩腰間佩著劍,有一雙劍士的手臂,皮膚並不是很細膩。,傑斯當或許會覺得她不夠白嫩,利爾或許會覺得她不夠可愛。但不論如何,在伯特所見過的數量不多的女性中,她算是很美的了。
「等等,我認識你!」女孩驚叫起來,「哦,讓我想想……你是……」
「伯特·克裡蒙德。」伯特也認出了對方,他尷尬地搓著手,「好久不見,你還好嗎?我對以前的魯莽感到抱歉。」
那是奧莉卡·桑迪福德,伯特他們有幸替他殺死她的仇人埃爾多。印象中,上次分別後她去贖回她的家人和朋友。如今不知她為何來到了戰歌都,做起了燒烤生意。
「那麼……自從上次分別以後,你都做了什麼?」伯特問。
奧莉卡的動作慢了下來,最後徹底停滯。她垂下了頭,依稀可以看見淚花在她的臉龐上靜靜地流淌。淚珠落在鐵板上,瞬間被無情的高溫給蒸發,只留下一縷白霧。焦味慢慢傳了出來,伯特沒敢去提醒。她的身子在打顫,似乎回憶起了什麼恐怖的東西。漸漸的,她開始向後退,退到牆前面,靠在牆上,用手摀住臉。
「不要問了……求求你。」奧莉卡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她抽噎著,然後轉為小聲的哭泣。夜色披灑在她身上,猶如黑色的牢籠,將她徹底困住。她無法從牢籠中走出來,只能用悲傷至極的淚水去表達她的痛苦,她的悲哀。命運無情地捉弄她,給她設下重重陷阱,讓她再也逃不出困境,永遠生活在暗無天日的苦痛回憶中。
「我,我非常的抱歉。」伯特慌了,他沒有安慰女孩子的經驗。在這方面,他比第一次打獵的獵手、首次接觸鐵氈和錘的學徒一樣手足無措。他只能慢慢靠近她,看著她,盼望著她能早點停止住哭泣。但顯然這是無效的。
伯特厭惡他自己的無作為,於是他鼓起勇氣,堅定意志,伸出手,搭在她的肩上。奧莉卡出奇地沒有拒絕,而是站在那裡,任由伯特溫暖的手臂緊緊貼著她。
她抬起頭,鬆散的長髮像瀑布一樣落了下來。奧莉卡的臉是蒼白的,眼眶是紅腫的:「請問,我可以借一下你的懷抱麼?」
「這……啊……當然可以。」伯特一下子懵了,他還沒反應過來,奧莉卡就撲進了他的懷抱。他不由自主地張開雙臂,像護住他的愛人一樣將奧莉卡緊緊摟住,他的鼻子和她的頭髮離的很近,胸膛和她的胸膛貼的很緊。他呆呆地在那裡,大腦變得空白一片。伯特只能用手,輕輕拍她的後背,給她以安慰和溫暖。
伯特覺得自己的外套被打濕了,在冰冷的天裡,濕衣服沾在身上非常難受。但他沒有去推開奧莉卡,而是在那裡默默地承受寒冷。
過了很久,也許是半個世紀吧,奧莉卡終於離開了伯特的懷抱。她喃喃地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著地面,愣愣地在出神。
伯特好像下定了決心,他一下子坐在奧莉卡身邊。他覺得這麼一個女孩子哭得如此傷心,一定是發生了一件對她來說相當恐怖的事情。他作為一個男人,有義務去關心一下這樣的女孩。因此他默默地看著她的臉,她將頭別過去。
「奧莉卡,別哭泣了。印象中的你,可是很頑強的。」伯特說著連他自己都覺得沒有效果的話,但奧莉卡卻出奇地仔細聽著。
「每一天每個人都會遇到很多痛苦的事情,但那都會過去的。」伯特謹慎地說道。
「你遇到了什麼痛苦的事情嗎?」奧莉卡終於開口了。
「當然有啦,比如被我的爺爺趕出家族,沒有人再覺得我是那個家族中的一員,就連我的父母也是如此……有一個很大的家,我卻不能回去。」伯特說道,聲音很輕鬆。
「……是嗎?」奧莉卡將頭轉了回來,「我以為我已經夠悲慘了。」
「你需要的話我可以講。」伯特微笑著,「那是六年前的一天,我悠閒地去參加會議。那裡還是跟往常一樣,爺爺站在最上面,家族男性成員坐在一側,女性成員坐在另一側。我又遲到了,因此坐在最後一排
「然後爺爺就宣佈將我逐出家族,原因很簡單——我已經十二歲了,卻依然沒有進階橙徽,夠垃圾吧。在那個將鐵與血視作最高榮譽的家族裡,我是最邊緣的,最差的,最浪費食物的。我應該扔到破舊的偏遠村莊去,當一個玩泥巴的平民,而不是貴族。
「接著呢?我做了一個我自己都很吃驚的決定,那就是偷出家族的祖傳巨劍(伯特給奧莉卡看自己手中的血色巨劍),然後趁著夜色悄悄跑了,永遠離開了那個我厭惡的地方。我跑了很久,倒在地上。等我醒來時,有一雙紅色的眼睛正在看著我(伯特笑起來)。
「那是我最高興的一天,原來我已經不知不覺來到了烈嵐森林。看著我的那個人,是利爾,我的兄弟。他正在試圖救溺水的傑斯當。然後我們三個人就成了生死之交,六年,從身無分文的孤兒,變成如今,在溫德肯夫大陸上佔有一席之地的人!」
伯特講到高興的地方,便拉起奧莉卡的手臂,她沒有抽回手:「既然我都是這樣的人,你又怎麼不能走出困境呢?別擔憂了,總有人會陪伴你和你一起度過難關的。」
「那個人會是誰?」奧莉卡問。
「如果沒有人願意當的話,我。」伯特挺起胸膛,「我會陪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