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城的第二天。
夜晚,九點五十分。天氣,雨。
利爾痛苦地靠在已經被震塌了的城牆上,虛弱地抵著一塊還算結實的磚石。他感覺自己的右腿好像已經斷了,被人生生撕裂一樣的劇痛席捲了德魯伊羸弱的身體。他顫巍巍地用糊滿了鮮血和塵土、已經看不出原本面貌的手臂撫摸了一下疼痛的額頭,睜開疲憊而且痛苦的雙眼,看見的是自己沾滿腥血的手掌,血液想必是從破裂的額頭上流下來的。
伯特被埋在了兩塊巨石之間,阿塔克人監造的磚石是出了名的製造快捷、沉重與堅不可摧。因此他很容易就可以判斷為什麼自己的肋骨有種非常疼痛的感覺。他試圖從磚石裡拔出自己的手臂,但是沒法。於是他用翻身的方式,頂開了自己身上的磚石,儘管這樣的動作把他的右手給生生扭曲了過來。伯特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用左手把自己的右手給拯救出來,然後拾起血色巨劍,臉上滿是因為疼痛帶來的猙獰。
傑斯當的法杖斷了一半,他仰面倒在地上,嘴邊是屬於自己的鮮血。他感覺自己全身的骨頭都被人給拆了一遍後才被裝了回去。他看著天空,漆黑一片,星星點點。過了片刻,他用斷了半截的法杖給自己釋放了治療術。他硬著頭皮、咬緊牙關,抵禦著這個艱難的動作給他帶來的劇痛。
亡靈出動了碎骨重炮。
這種龐大的戰爭工具從頭到腳都是用骨頭拼裝而成的,它高大堅固,發射的是用亡靈力量高度壓縮的骨質巨型炮彈。炮彈非常沉重,再被機械以高速發射後,所過之處皆成了殘垣斷壁。這由巫妖帝王、最強大的巫妖親手發明的機械是人類的噩夢,自那以前從未有亡靈能攻下任何一座稍微堅實點的堡壘。那名巫妖叫做阿茲泰克·侖爾思,翻譯成阿塔克語就是亡靈·主宰,即亡靈之主。它是一個半神,和死神德斯提爾、同為半神的霜瀑公爵在冥界平起平坐。
於是,來了兩門重炮,都安置在三人防守的東牆。東牆被這兩門重炮輪流轟擊整整三個小時後垮塌了一處僅僅五米來寬的城牆。是的,值得誇耀,但是亡靈們很快就可以從這處垮塌的城牆湧進亞科斯鎮。
垮塌的時候,他們正好在這處城牆上。傑斯當從城牆上掉了下來,七米高的城牆,如果不是旁邊有一個法師及時給他加持上羽落術,他早就變成一地的碎渣了。利爾往旁邊閃了一下,是城牆完全垮塌後失足從碎石上滑落下去的,結果被一塊石頭砸中。伯特被劍靈拽住,否則就會被倒塌的城牆給淹沒,不過還好,只有兩塊石頭把他埋住了。
很快就有人把他們給抬到醫療帳篷裡了。
「先生,勞駕。」傑斯當痛苦地擠出了兩個字。
抬擔架的是小奧拉瓦:「傑斯當先生,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嗎?」他心急如焚,傑斯當也是他平日裡相當尊敬的一個人。
傑斯當緊緊閉著眼睛,大滴大滴的冷汗從頭上滑落下來:「快,幫我聯繫鎮長!我有辦法……擊潰……亡靈……對了,我感覺你好像很難受的樣子。」
「抱歉,海安法斯先生。」小奧拉瓦頓了一下,沒說什麼。
「嗯?」傑斯當皺皺眉頭。
「我父親死了。」小奧拉瓦說。
夜晚十點,帳篷裡。
阿斯拉格坐在傑斯當的身邊。
「鎮長?」傑斯當感覺渾身的力氣都沒有了。
「是的,傑斯當·海安法斯先生。」鎮長語氣沉重,「你說你有辦法?」
「對,有。」傑斯當喘了口氣,「不過有很大的代價。」
「還有什麼代價比得上亞科斯鎮裡的兩萬條生命?」鎮長搖搖頭,「儘管說。」
「是麼……」傑斯當很虛弱,「放棄城牆……把魔法陣刻畫在……城牆上……咳……主動打開……等到亡靈的黑騎士和……亡靈法師進入的時候……啟動……魔法陣……足以……足以……」
鎮長忽然感覺渾身都被喜悅給充滿了,他現在非常激動:「對!對!好主意!太棒了!誰去刻畫魔法陣?啊,看我這話說的,當然是讓其他人去了,這個辦法不錯!不過放棄城牆而已!和鎮子上兩萬人的生命想比,城牆算得上什麼呢?對!哈!太棒了!傑斯當,等這場戰爭結束,我會給你一張三級的軍功徽章!」
傑斯當感覺自己現在如同死屍一樣,渾身都無法動彈,不過他還是勉強開口了:「鎮長……讓我去,讓我去刻畫魔法陣!哈……」傑斯當居然還能笑得出來,「讓我去!想想吧,用自己親手刻畫的魔法陣,葬送數千亡靈的生命……想想就高興……」他看起來很激動。
「可是你的傷口?」鎮長皺了皺眉頭。
「傷口我自己有辦法!」傑斯當大聲說道,「唔呃……咳……這算得上什麼呢?我最討厭……我最討厭朋友們死了,我最討厭平日裡和我一起笑、陪我一起喝酒的人去死了!還有小奧拉瓦……那麼棒的一個小伙子……因為亡靈而……咳……」他一口氣說出了一大串話,「……呃……我的傷,我有辦法。鎮長先生,務必……讓我去。」
「是的,您值得我們尊敬,但是……」鎮長猶豫了一會。
「治癒我的東西我有,」傑斯當緩緩說道,「您也知道……一個魔法師……總有一些壓箱底的存貨。因此……您……大可不必在意我的傷勢。啟動魔法陣……鎮長先生……也讓我去吧……我跑得快,會在魔法陣啟動之前……跑回來的。」
鎮長面色沉重地站了起來:「戰神在上,你有足夠的勇氣,值得得到所有人的敬佩。」說罷,他轉身離開了帳篷,「等傷好了,到廣場來,我會提供你最棒的刻畫魔法陣的工具。」
片刻後,一個黑影摸進了帳篷,佇立在窗前,靜靜注視著傑斯當。
「誰?」傑斯當感覺有人來了,「勞駕……請……」
「沒別的了,傑斯當,你該去死了。」帶著黑斗篷的人冷冰冰地說。
「沃蘭娜。」傑斯當說。
「笨蛋!」沃蘭娜一下子扔掉了黑斗篷,感情豐富地大叫著,「為什麼!為什麼要做這麼愚蠢的事情!大可以讓別人去畫嘛!你自己去畫幹什麼呢?我知道!一旦開始畫魔法陣,就無法停止了!如果那時候有人攻擊你呢?還有啟動魔法陣!你根本就沒學過延時啟動魔法陣的魔法!笨蛋!你會死的!幹嘛……不讓別人……去做呢?」她伏在傑斯當的身上,低聲地啜泣著。
「嗯,沃蘭娜。」傑斯當睜開眼睛,看著滿面淚水的沃蘭娜,「總有人得去……干危險的事情吧……如果這世界都是這麼簡單,為什麼還是有那麼多人死?你……也知道……我最討厭……失去夥伴了,亞科斯鎮上的所有人……一草一木……都可以算夥伴吧。」
「如果說敵人的話……陷害他們、殺死他們,折磨他們,犯罪,搶劫盜竊,我都可以去做!可是我的朋友……只要是我認為是朋友的人,我即使死也會保護他們的。」傑斯當說,「父親說過,珍惜朋友。因為他們本來用不著幫助你、對你笑、跟你聊天、跟你一塊找死的。」
「你怎麼就不可憐一下自己?」沃蘭娜抽抽鼻子,「你就這麼想死?」
「我已經沒有說自己可憐的資格……了。自從我第一次殺人,否定了別人……生存的……權力……時,我就已經……無法……說自己可憐,這種可笑的話了……我還活著,可我殺了別人,剝奪了別人可憐的權力……和生活的權力……因此……我同時也失去了讓別人憐憫的權力……我還活著,有生存的機會。而被我殺死的那些死人,再也沒有機會了。」傑斯當苦笑著,「所以,就當是給自己贖罪,回報那些被我殺死的人,回報那些被我剝奪可憐的權力,被我剝奪生存的權力的人。讓我也……死……一次吧。我,無權讓別人,憐憫自己。」
「你總是這樣,說一些大道理。」沃蘭娜擦拭了一下眼淚,「你非要去?」
「我不會死的。」傑斯當笑了起來,「去……回我的房間裡,窗戶旁邊的櫃子頂上,有個小盒子。鑰匙在……桌上,盒子裡有三瓶紅色的東西。帶回來。知道那是……什麼嗎?龍血……真正的龍血……喝了以後……可以治療一切傷勢……哈……一瓶上千金幣……一口喝掉幾千金幣……想想就很痛快。別忘了給利爾和伯特……灌一點。」
「……」沃蘭娜沒有動彈。
「去吧。沃蘭娜。」傑斯當注視著沃蘭娜晶瑩的淚水,「你要記住,我不會死的。因為。」
「我愛你。」
沃蘭娜的心弦一下子被觸動了。
她抹乾淚水,盯著傑斯當:「記住!活著回來!」
「我會的!哇呼,我可愛的野玫瑰——」傑斯當哈哈大笑。
「就像三年前那樣。」沃蘭娜走出了帳篷,一面流淚,一面笑著,「三年前他就是這麼叫我的。就是這樣,傑斯當。傑斯當。」
……
「嗯哼?龍血的味道不怎麼樣嘛。」利爾聳聳肩。
「嗯哼?傑斯當你有龍血居然不告訴我。」伯特搓了搓手掌。
「嗯哼?你們兩個呆瓜,趕緊注意點。」傑斯當笑著,在城牆上開始畫「黑暗之龍」魔法陣,「挺費勁的,你們得保護我一個晚上了。一個黑暗之龍估計幹不掉他們,所以我要把黑暗覆蓋和黑暗之龍兩個魔法陣疊加起來。」
「這麼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利爾蹲了下來,「你居然會去做。」
「做吧。」傑斯當抬頭看看天空,「就當是為了我們所有人,你們這兩個笨蛋,肯定還沒有享受過當『英雄』的滋味。」
「『英雄』?」利爾說,「值多少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