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後梨裳又召見大元帥大司馬漢稽。舒鏎趔甭一向同宰相意見不合的他此次卻給出了相同的答案。
軒轅國的使臣大概要五天之後才能到達,不過雲境已經有了決定,到時也只有對不住他們了。
當天晚上在就寢前,梨裳無意間瞟到擺放在水池邊的迦耶鏡,淡藍的鏡面熠熠地閃爍著,星光瀰散。
那面鏡子她已經很久沒有用過了,因為沒有想要看的東西。
可是今天,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鬼使神差地走到那鏡子前。鑲在鏡框上的紅寶石妖異地閃爍著,彷彿是蠱惑一般。
她想,自己一定是被蠱惑了。
不然一向對軒轅國不敢興趣的自己,為什麼會突然想看一看它現在的樣子?
現在梨裳已經可以非常自如地控制這面鏡子。手在鏡面上拂過,藍色的瑩輝彷彿煙霧一樣蕩漾開來。
鏡子裡最先出現的是軒轅王朝的皇宮。厚重而瑰麗的朱色城牆,夜幕下的琉璃瓦金碧輝煌,氣派絲毫不遜於當年。視角順著宮門之後的漢白玉長路一直向前,穿過三座城樓,面前一下子開闊起來。層層的白色階梯,重重的闌干,還有一片雪色之上的巍峨宮殿。從那座宮殿旁邊繞過去,穿過瓊華園,便到了她想要看的地方。
那是軒轅帝的寢宮,現下那個十七歲的新帝應該就在這裡。
寢宮雕滿牡丹花紋的大門外立著八名侍衛,個個表情嚴肅,手持長槍。這陣勢,怎麼看怎麼像軟&禁。
穿過大門,裡面是寢宮的外殿,黑漆漆的一片,連個服侍的人都沒有。雖然感覺不到,但只是看著這空空曠曠的大廳,已經心底生寒。
梨裳轉入內殿。
內殿倒是點了燈燭。明黃的紗一層一層堆疊在龍床外,一個年老的侍女伏在桌案上打著瞌睡,除此之外再無別的內侍。
如此看來,這個年輕的皇帝似乎不是很招人待見。
梨裳擺一下手指,視線便轉向龍床,快速地移動過去。被子是隆起的,身形頎長卻有些單薄,一看就是個少年的輪廓。長髮微微蜷曲著,潑墨一般散在枕頭上。
少年背對著梨裳睡著,蜷縮成一團,看不到臉。
她想這孩子一定過得不好,不然不會把自己蜷成這樣。
莫非那個莊姜氏不是他親娘?
梨裳看了少年一會兒,忽然覺得自己有些無聊,莫非真是年紀大了……
不過……這少年的睡姿,總在牽動她腦子裡的什麼東西。彷彿再很久以前,曾經有一個認識的人,也這樣在她眼前睡著。想著想著,梨裳不由得伸出手,可是伸了一半又懸在半空中,不知道自己要幹嘛……
她一定是最近睡得太晚,腦子不正常了……15019251
正想揮滅鏡上的影像,那少年忽然動了動,翻了個身。
那是一張很美很美的面孔,但每一個線條都是精雕細琢。眼睛鼻子嘴巴,每一處都長得恰到好處;膚色瑩白,彷彿泛著一層柔柔的光;黑色的卷髮上光華流動,小卷襯在臉頰兩邊;這種組合所製造出的效果,實在難以用語言形容。
這張臉,像一條線,繫著梨裳心底深處埋葬的一個名字,一個人。
一個直到他死,她都沒有原諒的人。
她全身僵硬,動彈不得,只能愣愣地看著,連呼吸都停滯下來。
是他?
沛……頊?
梨裳以為自己已經忘掉了一切不應該記得的,尤其是他。
她以為一切都結束了,只要一個人平靜地活下去就好了。
一百年了,她已經活過中州人的一世了,應該已經什麼都不在乎了,什麼都能放下了。就算再看見這樣一張與他驚人地相似的臉孔,也應該能平靜地一笑而過。
可是為什麼所有的記憶突然洶湧而至,梨裳清楚地看見沛頊躺在她懷裡,不捨地望著她,努力地想笑得好看,可那笑容裡卻全是苦澀。
「真希望……一直……一直……做你的琉璟。」
梨裳猛地轉開頭,踉蹌著向後退了幾步。鏡子上的影像消失了,淺藍色的霧合攏起來,仍舊是空空蕩蕩的寢殿,幽藍的光影寂寞地搖晃。
心臟還在狂跳著,她深深吸氣,讓自己冷靜。
也許只是個巧合。沛頊是雲神,就算再次轉世,也應該降生在雲境。
碧落曾經也說過,他不會再回來了。
她也一直相信,不會再見到他了。
也許,這只是一個長得跟他有幾分相似的少年而已。
第二天早上,梨裳照常早朝,選出使臣去同軒轅國使者見面。下了朝後,她帶著迦耶古鏡去了雲荒神廟。
梨裳與碧落離得並不遠,但一百年來他們並沒有見過幾次面。她不想看到那張與沛頊相同的面容。而碧落,大概也不想見到梨裳。
兩人之間的談話,只有一次提及到沛頊。是同北王朝的戰爭結束後,碧落從昏迷中醒來,梨裳當時就坐在旁邊,愣愣地看著他的面容。
碧落睜開眼睛後並沒有坐起來,而是直直地看著上方,沒有了魂魄一樣。
沒有人告訴他沛頊已經死了,他卻彷彿已經知道了一般。
碧落問梨裳,「他走了,對不對?」
雖然是疑問句,可語氣卻是肯定的。
梨裳沒回答,碧落繼續說著,「他終於還是離開我了。」隔了一會兒,他側過頭來望著梨裳,藍眼睛彷彿一汪深海的水,看不到光亮,「他不會再回來了。」
回想起來,那次連談話也算不上,因為梨裳根本什麼也沒說。
雲荒神廟完全按照之前的樣子重建起來,凝脂般瑩潤的外牆,裡面包含著柔柔變幻的銀色光紋。大門前立著一對兩人高的少女雕像,翻飛的裙裾,低垂的眼簾,表情說不清楚是虔誠還是哀傷。大門後延伸向前的白玉長路,到了神廟正中那片寬闊的水湖忽然向四方散開。神侍們穿著帶有白色兜帽的神侍袍來來往往,一切就像往日一樣,沒有絲毫變化。
主事的神侍告訴梨裳碧落在寓言大廳。她找到他的時候,他正站在那塊通天石面前發呆。
後後後馬晚。傳說雲神可以通過那塊石頭可以與神界交流,梨裳不知道是不是真的。111bz。
她沒有讓任何人跟著,邁進大廳後便命人關上門。碧落轉過身看到她,有些驚訝,「梨裳?」
「好久不見。」梨裳並沒有笑容。
碧落看到她手中的迦耶鏡,面上現出疑問,「出什麼事了麼?」
客套都省了,兩人有限的幾次見面,每一次都是直奔主題。
梨裳走到一個桌案邊,把鏡子放在上面,轉頭看著碧落,「本宮想讓你看一個人。」
藍色的煙霧散開,那絕美的少年出現在鏡面上,漆黑的眼眸彷彿吞盡星光的夜幕,微微蜷曲的頭髮鬆散地用一條明黃的帶子綰了起來,身上是繡著龍的單袍。他正坐在一棵樹粗壯的枝丫上,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四周都是被陽光照成半透明的樹葉,有幾縷從縫隙間落下來,灑在他身邊。
碧落完全地呆住了。他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望著鏡中人。
梨裳沒有做聲,給了碧落一段反應的時間。
半晌,他漸漸回神,往前走了半步,仔細地看著。鏡中的少年彷彿聽到了什麼,向著樹下探頭,表情漠然。
梨裳說,「你說,他會不會是……」
「不。」碧落輕輕搖頭,神色卻越發肯定,「不是他。」
聽到這個答案,她說不出自己是高興還是難過,「為什麼?」
「如果他再次降世,我不會不知道。我們兩個之間是有感應的。」碧落繼續說道,「而且,他若降世,必在雲境。雲神的轉世跟尋常人的輪迴不同。若是輪迴,確實可能在中州或是海國,可雲神是在輪迴之外,只會轉生成雲人。」
梨裳又望向鏡中。那少年連神情都與那個人如此相似。
真的麼……
真的……不是他?
少年扶著樹幹站了起來。他似乎不會什麼武功,小心翼翼地踩著另外幾根樹枝想要下去,可是忽然樹枝斷了,他身體一晃,掉了下去。
梨裳聽到自己倒抽了一口氣。
少年似乎摔傷了,手按揉著腳踝,扶著樹幹想要站起,可是試了幾次都不成功。他的眉微微蹙起,可面上並沒有太多變化。
梨裳揮滅鏡上的影像。頭腦還有些木木的。碧落看了她一眼,也沒有說什麼,兩人就這麼盯著那面已經什麼都沒有了的鏡子。
然後梨裳走上前拿起迦耶鏡,沖碧落點了下頭,算作道別。回去的路上,那少年微微蹙著的眉,還有眉下那雙凝著一層霜的黑眼睛總在她面前晃來晃去,魔障似的。梨裳閉上眼靠在車壁上,努力想忽略它。她想著那些北朝皇族的餘孽在暮關外發動的叛&亂,想著那幫成天勸她選王夫的大臣,想著靈卿家那個藏滿寶貝的樓閣,想著今天的晚膳。可是不管她我想什麼,那少年仍舊如影隨形,怎麼躲都躲不掉。
那少年,真的不是他麼?
接下來的四天,梨裳總是忍不住拂開鏡上的藍霧,看著那遠在軒轅皇宮少年,看著他讀書,看著他吃飯,看著他發呆,看著他睡覺。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優雅非常,舉手投足間透著高貴,但他像個缺少喜怒哀樂的娃娃,沒有見他笑過,也沒有見他生氣過,冰冷得不像個十七歲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