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音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躺在了營帳的睡榻上,花嫁則坐在一旁一瞬不瞬地望著他。
「你醒了?」花嫁見他想起來,便起身扶了他一把。
風音盯著花嫁看了一會,問道:「異鬼呢?」
「他被曜神帶走了。」
「那曜紫微呢?」
「自然是被曜神放回去了,難不成還留在這裡繼續配你喝酒?」花嫁翻了個白眼。
「那我……」
「你受了太重的傷,曜神雖然救了你一命,但是你還很虛弱,最好乖乖躺在床上修養幾天。」
「曜神救了我?」
「是啊,否則你以為有誰有那樣的本事,把你從鬼門關裡面拉回來。」
風音終於察覺到,花嫁對他說話的語氣,總是帶著一絲賭氣的意味在裡面。他伸手握住花嫁的手,問道:「你在生我的氣嗎,花嫁?」
花嫁不看他,默默將手抽了出來。
風音再度抓住他的手:「我知道,我之前的做法有欠考慮,我向你道歉。」
花嫁這才看向他,眼淚漸漸漫了上來:「風音,你如果真的死在那裡了,你還有什麼機會跟我道歉?你這樣不顧後果地激怒,有沒有想過我的心情,我該怎麼辦?難道你當初堅持說要我避開,只是為了不讓我阻撓你去送死?」
風音見花嫁越說越激動,只好傾身抱住他,花嫁下意識掙扎了兩下,風音便咳嗽了起來,花嫁一時又心疼起來,只好乖乖讓他抱著,不敢再動彈。
風音默默抱了片刻,問道:「花嫁,還生我氣嗎?」
花嫁氣恨交加:「你除了用苦肉計,還會什麼?」
「還會求饒。」
「貧嘴!」花嫁作勢要去撕他的嘴,風音只是「哎喲」叫喚,卻不躲閃。
兩人鬧了一陣,花嫁斂了笑,起身道:「我去外面轉轉,你好好躺著。」
風音奇怪地看著他:「你去外面做什麼?」
「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你別就別管了,好好躺著,如果我回來發現你又不安分了,小心我……我再也不理你。」
花嫁說這段話時,語速很快,似乎有什麼急事要離開,連威脅風音的話也說得很沒有殺傷力。
然後他也顧不得風音聽不聽了,轉身快步掀簾出去。風音漸漸蹙起眉,望著花嫁消失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半晌之後,花嫁再度進來,臉色看起來不太好,但在面對風音時,依然露出毫無瑕疵的微笑:「肚子餓了嗎?我給你做了一碗麵。」
風音從他手中接過碗筷,看了一眼,抬眸問花嫁:「確定能吃?」
花嫁立即凶狠地瞪著他:「我好不容易才做出來的,你敢不吃?!」
「好,我吃。」風音立即埋頭苦吃,一邊吃一邊說:「好吃,好吃。」
花嫁撇嘴:「你可以演得再像一點。」
風音無奈了:「真的好吃,雖然比起我做的面,還是差了那麼一點。」
花嫁起身便要走,風音一把拉住了他:「別走啊,多陪陪我吧。」
花嫁猶豫了一下,眼神有些躲閃:「我……我去洗碗。」
「碗可以晚點洗,或者讓別人去洗。」風音頓了頓,奇怪地問道,「怎麼只見你在這裡親力親為,其他人呢?」
「他們……忙著練兵呢,曜紫微被放了回去,大曜人不知何時還會攻打過來,防守不能鬆懈。」
「是嗎?」風音微微笑了一下。
然後他朝花嫁招了招手:「過來,讓我吻吻你。」
花嫁身子一僵,但還是十分溫順地走過去,俯下身輕輕啄了一下風音的唇。
風音順勢一手按住了他的後腦勺,唇上加重力道,舌尖撬開他的唇齒,探了進去。
花嫁沒有料到風音突然變得如此強勢,心下一慌,忙掙脫了風音的桎梏,向後退了兩步。
風音眸色沉沉地注視著他,緩緩道:「花嫁,為什麼會有血腥味?」
花嫁抿著雙唇不說話。
風音沒有再逼問他,而是直接下了床。因為身體還十分虛弱,他每移動一下身體,都顯得有些力不從心。
花嫁跑過來阻止他道:「風音,你想做什麼?」
風音卻伸手揮開了他,一步一步朝帳篷口走去。
「風音,不要出去,算我求你……」花嫁不想讓他出去,卻又不忍心使用蠻力阻撓他。
但是風音沉著臉,堅持走到帳篷口,緩緩掀開了帳簾。
就在掀開帳簾的瞬間,他觸碰到了花嫁設下的結界,但是這結界十分薄脆,在風音面前一觸即碎。
而就在結界破碎的瞬間,風音眼前的景象急速發生了變化,原本空無一人的軍營中,出現了許多七倒八歪的將士的屍體,濃重而刺鼻的血腥味,瀰漫在軍營的上空,久久消散不去。
風音當即怔在了原地,他雖然察覺到事態詭異,卻沒有想到會看到這樣的場景。
「這是……怎麼回事?」
花嫁沉默著,沒有說話。
「你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風音忍不住抬高了音量,隨即因為情緒激動而氣喘吁吁。
「風音,你先不要激動……」
花嫁剛要上前一步,風音卻已將指尖抵上了他的眉心:「花嫁,不要逼我用窺心術。」
花嫁臉色頓時變得煞白:「風音,你不相信我?」
「不,我怕你到死都不願告訴我真相。」風音的眼眶漸漸濕潤起來,「花嫁,不要逼我用窺心術,我不想……親眼看到那些。」
花嫁雙目含淚,默默與他對視了半晌,然後妥協般閉了閉眼,緩緩道:「當時,你已經沒剩多少氣了,曜神也救不了你。於是我懇求曜神,用我命,來換你的命。但是曜神說還不夠,我一個人的命,用來救你根本不夠用。所以那些紛紛歸來的將士們,自願獻出自己的生命,只為了讓你能活下來。」
風音看了看那些不計其數的屍體,又望向花嫁,哽咽著問:「他們都死了,那麼你呢,你還剩多少時間?」
「我……還有一點時間。」
「所以你時常避開我,是為了掩飾自己咯血的症狀?」
花嫁沒有再說話。
風音一手攬過花嫁的肩膀,與他額頭相抵:「花嫁,你又何必如此,我始終是要死的人,何必為了我放棄你自己?」
花嫁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苦笑:「我知道你就算救活過來,恐怕也活不長了,曜神已經告訴我了。正因為如此,我覺得自己這樣的交換更有價值。」
風音疑惑地看著他。
花嫁道:「因為,你還有很重要的使命沒有完成,而我,無法忍受被你拋棄的命運。所以,讓我先你一步離開,或許會幸福一點。」
他說著,踮起腳尖環住風音的脖頸,細密地親吻著,在他唇邊流連不去:「風音,你要記得,你欠了我半條命,所以,就算到了下輩子,下下輩子,你也不能忘了我,我們還沒有白首偕老,你要償還我這個願望。」
風音哽咽地說不出話來,只能緊緊摟住花嫁的身體,用力索吻,像是要拼盡此生最後一點力氣。
之後花嫁又開始咯血,次數越來越頻繁,臉色也越來越蒼白,身體虛弱到幾乎無法站立。
風音只好將他攙扶到床榻上,然後側著身子,抱著他一起躺下。
花嫁昏睡了幾次,每次又很快醒過來,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便是確認風音是否還在身旁。
風音於是握著他的手不放:「我一直都在,你只要握著我的手就可以了,你安心休息,我不會離開。」
花嫁於是閉上雙眼,喃喃道:「風音,我每一次睡著,都會做支離破碎的夢,所以每一次醒來,都會感到非常惶恐。」
風音聲音輕柔地與他聊天:「你做了什麼夢?」
「我總是夢見……我們小時候見面的情景。」
「小時候的事情,你不是都忘得差不多了嗎?」風音輕笑著指控,「否則當初你也不會沒認出我來。」
「原本以為自己是忘得差不多了,可是最近,不知道為什麼,那些久遠的記憶,又開始了復甦的跡象,一幕幕場景都變得格外清晰。」
「那你說說,你還記得那些事情。」
「唔……那一次跟著舅舅上神木峰,舅舅和其他長老都在銀琅殿開會,我就和小夥伴們一起玩球。大家都玩得挺好的,只有你一個人,可憐巴巴地站在一旁,呆呆地看。當時我就在想,這傢伙是有多不受人待見啊,怎麼就沒人跟他一起玩呢?所以我就好心一點,拉他過來玩吧。」
風音聽著笑了起來:「你沒想到,你這一拉,拉了個大麻煩過來吧?」
「是啊,」花嫁也跟著笑了起來,「在後來的幾天裡,我心裡後悔得要死,早知道你是少尊,早知道你會把我留在神木峰選什麼少妃,我當初就不搭理你了,這簡直是自作自受啊。」
「當時你表面上裝得對我恭恭敬敬的,心裡可咒死我了吧?」
「咦,我有表現得這麼明顯嗎?」
「雖然沒有表現出來,但是我能感覺得到啊,你巴不得躲我躲得遠遠的,最後乾脆從祭台上跳下去,一副生死不再相見的架勢。」
風音說這話時,花嫁發現自己的手被握得很緊。他心中一陣愧疚,側頭吻了吻風音的臉頰,低聲道:「風音,對不起。」
「如果還能重來一次,你還會這樣跳下去麼?」
「不會了。」
「真的不會?」
「真的,我會呆在神木峰上陪著你,乖乖做你的少妃,然後……然後等我們兩個都長大了,尊主一看,哎呀,這少妃怎麼長成一個男人了呢?但是這個時候生米已經煮成熟飯了,他也沒辦法了,長老們想反對也反對不了了,然後我就能厚著臉皮繼續呆在神木峰上跟你廝混在一起了。」
風音笑著接口:「最好血魔不要出現,大曜人什麼的也不要過來搗亂,父親就能一直坐在尊主的位置上,長命百歲,然後我和你就一直做著少尊和少妃,不需要考慮子嗣的問題,一直白首到老。」
「對,一直白首到老,多麼圓滿……」花嫁閉著雙眼,微笑著說完這句話,然後便久久沒有了聲息。
風音摟著他靜默了良久,然後低下頭,最後一次親吻他:「別忘了來世的承諾,花嫁。」
一日之後,當大曜人重振旗鼓攻入芒宿軍營時,發現這裡早已是一座空營,所到之處除了屍體還是屍體,不見一個活人。
曜紫微不甘心,一個人衝入皇甫風音的營帳,同樣沒能找到人,只看到了皇甫風音留下的一封信,上面寫著「曜紫微親啟」的字樣。
曜紫微皺了皺眉,打開信封,發現裡面只有一段話:「大曜能一統九玄,靠的是芒宿的施捨與成全。但大曜命數不長,最多只能延續七世,讓你的子孫好好享受這七世榮華吧。」
曜紫微心下一震,頓時怒意橫生,衝出營帳仰天大叫:「皇甫風音,你給我滾出來,我大曜不需要什麼施捨和成全,你有本事就出來真刀真槍地跟我決一死戰!」
但是回應他的,只有芒宿軍營上空那面迎風獵獵作響的染血的戰旗。
此時的風音,已經抱著花嫁的遺體回到了神木峰,親手將他入殮。
此時神木峰的侍從們,在聽聞芒宿戰敗之後,早已離開了大半,剩下的那部分人,也在風音的再三勒令下,依依不捨地離去。
但是繁茜卻說什麼也不願意離開,堅持要在風音身邊留守到最後。
那天晚上,風音在神木之下枯坐了一晚,在子夜時分即將到來之際,他仰頭望著神木繁茂的枝椏,問道:「神木,最後求您一件事,好麼?」
神木答道:「尊主,您吩咐吧。」
「我被選為大曜的毀滅者,等執行完劊子手的使命之後,恐怕會因為殺孽太重而被貶入下三道,世世輪迴不得為人。但是我還欠著花嫁一個承諾,還要圓他一次白首偕老的夢,所以我一定不能忘了他,我必須在轉世為人的那一世,找到他。神木,您幫幫我吧。」
神木沉默良久,低聲道:「尊主,如果您執意如此,那就請在生命終結之前,將您的一魂一魄交託於我吧,我會用畢生的神力,保護您的魂魄與神木峰長存,直到您轉世為人的那一刻。」
他頓了頓,繼續道:「但是相對的,在找到本體之前,您這一魂一魄將無法離開神木峰,您將忍受千萬年的孤苦與寂寞,您願意付出這樣的代價嗎?」
風音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我願意。」
子夜時分到來之時,風音緩緩踏上了神木峰最高的祭台。
他面南而立,雙手執起言靈訣,口中緩緩低喃:「以曜神之名,芒宿之血,言靈之咒,賜汝大曜帝王霸業,榮享七世繁華。」
語畢,所有在這場戰爭中死去的芒宿人屍體,全都化為血柱,螺旋著上升,匯聚到高空,凝結成一個巨大的暗紅色咒符。
風音衣袖請拂,道了一聲:「去。」那咒符便化作一支利劍,在夜空中劃過一道血紅的暗影,悄無聲息地沒入大曜國都,頃刻間消失不見。
那一夜,大曜國都內到處都瀰漫著濃郁不散的血腥味,所有新出生的嬰兒在發出陣陣啼哭之後,便漸漸沒了聲息,所有家畜、家禽一夜間猝死。
後來有一位得道高人掐指一算,然後連聲歎息,說大曜在被下了世上最惡毒的咒術,這種咒術不會立即發揮作用,但能在潛移默化中,漸漸摧毀大曜帝國的霸業根基,讓大曜無論如何也走不出七世斷絕的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