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剎回到書房,呆坐片刻之後,目光落在手中的預靈書上,猶豫了半晌,才打開來看.:
紙面上出現了月剎已經看得十分熟悉了的屬於雪烙的筆跡。但比起之前的那封信箋,這份預靈書上出現的字跡更加工整謹慎,透過這些字跡,月剎幾乎可以看見雪烙端坐在書案前,一筆一劃寫字的情景。
在這之前,他從未將性格跳脫的雪烙與這類嚴肅的事情聯繫起來過。
懷著這一絲異樣的情緒,他快速將整篇內容掃了一下,預言的形式雖然比不上空桐雪祈那般精確、細緻,但關於滅靈族的大致命運走向,卻已經基本描摹了出來。
而在預言的結尾,則是關於滅靈族長濮陽月剎個人的死亡預言
「七月十三日,芒宿遺族遠遷,濮陽月剎率族人斷後,亡。」
月剎看得心頭猛跳。這樣精確的預言方式,對於只能把握大方向的雪烙來說,是非常鮮見的事情。
且不說就雪烙目前的能力與水平,要做到這一點,需要消耗掉多少元神,但就他這樣直率到極點的預言內容,若有心避免的話,想要改變這樣的命運軌跡,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而今雪烙將這一份預言書直接交給了他本人,又是什麼意思?
正當他恍然出神的時候,下人來報,說之前去神木峰參加議事會的長老回來了。
月剎忙抽回神思,道:「讓他進來。」
那下人頓了一下,又道:「跟隨長老一同回來的,還有一個年輕男子,看長老對待他的態度,似乎頗為恭敬。」
月剎一怔,能讓長老恭敬對待的人,除了族長身份的人物,就只有神木峰上的那兩位了……想到此,他立即起身迎了出去。
月剎所料果然不差,一同隨行的人,果真就是端木花嫁。月剎雖與花嫁相熟,但當著下人的面,他還是把禮儀都做全了。
花嫁此次前來,卻是一臉愁緒,面對濮陽府邸的熱情相迎,他也沒有給出太多禮尚往來的客套。
月剎猜想他此次親自前來,必定與自己所呈的奏折有關,因為涉及雪烙弒兄篡位,情節十分嚴重,引起了風音的高度重視,才會派花嫁親自前來查探。
這一瞬間,他突然有些後悔,懷疑自己之前呈遞奏折的舉動是不是過於冒失了。也許應該再把情況瞭解得清楚一些?但同時他又不斷警告自己,別傻了,雪烙都已經親口承認了,難道還要一味地替他開脫不成,這對已經死去的雪祈,是多麼不公平!
花嫁一路沉默著跟隨月剎進入了會客室,管家還在招呼丫鬟上茶,卻被花嫁攔下了:「多餘的事情就免了吧,我需要好好跟你談一談。」
月剎知道花嫁並非在開玩笑,於是揮了揮手,讓閒雜人等全都退了下去。
花嫁從懷中取出一份奏折,放在桌案上,問道:「這是你讓你們家族的長老呈上來的?」
「沒錯。」月剎早已料到花嫁會開門見山,於是答得十分冷靜。
花嫁盯著他看:「你是如何發現這件事的?」
月剎便將當晚發生的事情敘述了一遍,其中包括他對請柬和信箋筆跡一致的懷疑。因為花嫁對他和雪烙之間的糾葛十分清楚,所以他根本沒有任何隱瞞。
花嫁靜靜聽完,沉默了半晌,才幽幽歎出一口氣:「月剎,你之前的理智都跑哪裡去了?」
月剎一怔:「這其中有什麼問題嗎?」
「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如果你是慕容絮兒,自己的未婚夫被胞弟所害,族長之位也被他人頂替,你能嚥得下這口氣?」
月剎道:「這一點我也考慮過,但因為之前慕容絮兒多次幫助雪烙演戲瞞騙眾人,所以我懷疑慕容絮兒從一開始就已經被雪烙收買了。」
花嫁無語了片刻,苦笑道:「月剎,你真是關心則亂。」
他頓了頓,又道:「雖然你這一次判斷得十分冒失,但好在奏折遞交的渠道還是比較謹慎的,風音已經將事情壓了下來。他原本是打算親自過來的,無奈神木峰諸事纏身,他走不開,只好讓我代替他過來跟你好好談一談。」
月剎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一絲不尋常的辯護意味,斟酌著問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老實說吧,其實關於這件事情,我和風音早在他成親之前便已經知曉了。」
月剎大驚:「什麼,你們一早就知道了?」
「雪烙頂替了雪祈的身份不假,但雪祈卻不是被雪烙所殺,他是病逝的。」
月剎又是一怔:「病逝的?雪祈是什麼時候生的病?我怎麼不知……」他話未說完,便生生頓住。
仔細一想,在空桐族長大婚前一個月,的確有過族長病重,所以要娶慕容絮兒來沖喜的傳言。他當時也的確信以為真,所以才會提著藥材在空桐府外等候很久,只為能見雪祈一面。
只不過後來卻無意間撞見雪祈沒事人似地出門去找慕容絮兒,讓他以為關於雪祈病重之說,不過是坊間謠言,更因為他的滿腔赤誠卻一再遭到雪祈冷遇,以至於他心有芥蒂,之後發生的諸多事情,也早已將這件事沖淡了。
此時聽花嫁舊事重提,他才恍然大悟:「難道說,那時候雪祈重病的傳言是真的?」
花嫁點了點頭,於是將當初雪烙登上神木峰,被風音識破身份的經過詳細敘述了一番,歎道:「也許真的是因為當局者迷的緣故,風音如此輕易就能分辨出這一雙孿生兄弟的真偽,你卻至今仍被蒙在鼓裡。」
月剎聽完原委之後,在椅子上呆坐了半晌,才喃喃道:「既然如此……既然如此,雪烙為什麼不對我說實話?」
花嫁搖了搖頭:「你別看雪烙平日裡性子活潑開朗,其實他骨子裡比我們想像的要高傲、執拗。他心裡越是在意你,便越不想在你面前低頭服軟,又怎會因為你那些先入為主的猜忌而低聲下氣地向你解釋原委?
「更何況眼下這身份掉包的事情,是預靈族內絕不可外洩的秘密,他既然答應了雪祈會將身份隱瞞到底,便絕對不會食言。當初若不是風音看出了他的破綻,只怕連風音和我也會被他嚴嚴實實地瞞個徹底吧。」
月剎越聽,心中便越不是滋味,那天晚上,他因為一時憤怒,差點就拔劍殺了雪烙,好在最後一刻他及時拉回了理智,才沒有鑄成大錯。但那一劍,還是將雪烙刺傷了。
想到之前見到雪烙的時候,雪烙看起來十分虛弱,明顯就是重傷未癒,偏他又獨自一人走了這麼多路,親手將預言書交到自己手裡,可自己當時卻依然對他冷言冷語。
月剎幾乎有些坐不住了,他驀地站起身,便要往外衝。
花嫁一把拉住了他:「你去哪裡?」
「去找雪烙,他應該……應該還沒走得太遠。」
「什麼意思?」花嫁狐疑地看著月剎。
於是月剎三言兩語地將之前雪烙孤身前來的事情解釋了一下。
不料花嫁在聽聞這件事之後,卻臉色大變,脫口道:「什麼預言書,讓我看看!」
這反應似乎有些激烈了,月剎怔了一下,剛要去取,隨後想到那是關於他們滅靈一族的預言,之前雪烙親手交給他,就是為了防止被外人窺見,如果現在他就這樣隨隨便便地拿給第三人看,會不會有些不妥?
月剎這一絲猶豫,看在花嫁眼裡,反倒讓他稍稍冷靜了下來。
「抱歉,是我失言了。」花嫁平復了一下心緒,道,「其實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月剎皺眉問道:「什麼預感?」
「其實就在昨天,雪烙曾獨自登上神木峰,呈給風音一份關於芒宿命運的預言書。這是一種非常正式的呈遞方式,正式到……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花嫁緩了緩情緒,繼續道:「其實上次我們之所以會在小鎮上碰面,是因為我私下裡拜託雪烙,請他再仔細卜算一下芒宿的未來。雪烙說,這樣施法比較消耗元神,需要伴華鈴來提升元神,我不知道伴華鈴是預靈族的禁藥,便跟著他一起去採藥,後來便意外遇見了你。」
月剎點了點頭,這件事他也是略知一二的,因為當初就是他幫著雪烙一起採摘的伴華鈴。
只聽花嫁繼續道:「因為這件事是瞞著風音進行的,所以在回程的途中,我與雪烙說好,如果卜算出了什麼結果,先跟我通個氣,但是事後他卻並未這麼做,他直接以預靈書的形式呈上了神木峰,這讓我大吃一驚。」
月剎聽到這裡,基本上有些明白花嫁吃驚的原因了。雪烙呈上神木峰的那份預靈書,關係著整個芒宿的命運,那份量與自己手中的這本預言書自然是不能相提並論的。
在芒宿的歷史上,預靈書都是由預靈族的族長或靈力高深的長老在預測到重大天機之後記錄下來的,因為洩露天機是重罪,很有可能會觸怒曜神,所以歷代預靈族長或長老,一旦寫下了預靈書,便要以己之身接受天罰,以免曜神遷怒全族。
由此,月剎終於恍然明白過來,雪烙在向神木峰呈上預靈書之前,恐怕就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而他之前交給自己預言書時那令人感到異樣的言行,其實是在向自己交代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