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花自那天以後,猶如驚弓之鳥,終日惶惶不安,只怕他不知會從哪個角落裡跳出來。舒殘顎副
雖然遲早要面對,沒幾天好躲了,可是……她混身上下,每一個細胞,每一根頭髮絲,都對那位公子爺產生排斥反應啊!
至於具體排斥什麼,連她自己都沒搞清楚,或許是那個帝位,或許是那雙諱莫如深的眼睛,或許是她跟師傅已經……
這般寢食不安過了幾天,她足瘦了好幾斤,看上去越發羸弱可憐,身患絕症似的。
很快到了她去青鄔閣當差的日子。
這日,趙管家在青鄔閣門口守著,等到晌午,翠花才磨磨蹭蹭地進了門。
一見她那無精打采的頹喪樣,趙管家有些看不下去,好言勸慰道:
「翠花,我知道你心裡難受,我那外甥說話沒輕沒重,傷了你。姑娘家外貌如何並不重要,心眼好,聰明能幹就比什麼都強。」
翠花唯有苦笑,默認了。
來了這裡她才發現,趙管家簡直就是在坑爹!
原以為他老人家就看上她這麼一個乖覺伶俐的,誰知……青鄔閣簡直成了百花園,好多年輕姑娘都被趙管家看上了!
一眼掃過去,好傢伙,幾十個呀,還得進行選拔!
和她惶惶不可終日的模樣正好相反,姑娘們都很瘋狂,每個人都巴不得這塊天上的大餡餅掉在自己頭上,把自己砸暈過去才好。
趙管家最近收賄賂收到手軟,臉上皺紋都笑得多了好幾條,春風桃花朵朵開。
最後名單終於定下,幾個給錢最多的姑娘赫然榜上有名,其餘的是趙府最能幹的大丫鬟,類似於唐伯虎點秋香裡的四大侍婢,畢竟伺候無名公子不能太敷衍了。
翠花的名字毫無意外地列在第一個,大家都猜測,她給的賄賂最多,因此看她的眼神格外**崇拜,像看閃閃發光的金幣。
無名公子包下了青鄔閣,而且是無限期的,也就是說這裡暫時是他的私人府邸,趙管家免不了細細交代一番。
姑娘們為了見偶像,都精心打扮了一番,青鄔閣一片鶯聲燕語,平日裡姿色普通的,打扮後也變得俏麗了許多。
翠花穿著一身乾淨灰衣,除此之外別無他物,一身樸素,不染半絲脂粉氣。
開始還有人興奮地說話,跟趙管家走到無名公子的住處,大家都安靜了下來。
隊列的腳步忽然停下了,正走神的翠花,冷不防撞在前面秋菊的背上,秋菊心不在焉扶了她一把。
「怎麼了?」翠花低聲問。
秋菊指著前方飛簷玲瓏的亭子,台階上斜倚著個白衣面具男子,姿勢慵懶,手裡卻拿著一根通體瑩綠的橫笛,抵在唇邊悠然吹奏。
笛聲清越悠揚,音色空靈,滌去體內諸般愁思哀怨,翠花精神不由為之一振。
趙管家畢恭畢敬守在一旁,待他吹完這一闕,方朗聲道:
「見過公子。這幾位都是老爺精心選出來供公子使喚的,您看著合意,小的就暫時讓她們住下;不合意,小的就打發她們回府。」
無名公子扶著下巴,將那根碧綠橫笛放在指間把玩,饒有趣味地打量著眼前這七八位姑娘。
面具下的黑眸猶如融融春水,一個個自她們臉上掠過,凡是與他目光對上的,都覺渾身暖洋洋地,微微醺然。
秋菊是趙夫人的貼身侍婢,跟八面玲瓏的翠花關係極好,此時她被無名公子的美色晃得兩腿發軟,靠在翠花懷裡,聲若游絲地感歎:
「好、好美……翠花姐別放手,我站不住了……」
「才看一眼你就軟了?」翠花哭笑不得,帶著個鬼面具,還能看出美醜來,也真夠神了!
無名目光掃過眾人,笑吟吟地說:「有勞趙管家了,讓她們住下吧。」
「是。小的一定看好她們,不讓這些俗人擾了諸位公子的清淨。」說著便領姑娘們去下人房。
「翠花姐……我、我腳軟,走不動路!怎麼辦啊?」秋菊哭喪著臉,死死拽著翠花。
這孩子真是沒見過世面,翠花無奈地架著她的胳膊,跟上人群。
忽聽「叮」的一聲,秋菊懷裡一隻玉石鐲子掉在地上,滴溜溜滾好遠。
翠花記得那是秋菊她媽留給她的值錢遺物,急忙彎腰去撿,卻有人早她一步彎腰拾起了玉鐲,玉白的衣角隨風舞動,正是無名公子。
「質地瑩透,觸手溫潤,乃是羊脂玉中的上品。是姑娘的?」
他將鐲子送到秋菊面前,面具下的薄唇微微一挑。
秋菊已經酥軟得找不著北了,整個人癱在翠花懷裡,喃喃道:「是、是老媽的……遺物……」
無名「嗯」了一聲,尾音綿長誘惑,可憐的秋菊,快要暈過去了。
有風吹過,細細密密的幽香自秋菊身後若有若無地鑽入鼻腔,無名雙目微合了一下,忽又睜開眼,低聲道:「姑娘身上好香。」
「咻」一聲,翠花發誓那一瞬間她真的看到秋菊的魂魄從頭頂冒出來,手舞足蹈狀若瘋狂地扭動著——過度刺激的興奮下,她居然暈過去了。
眾人一陣手忙腳亂,扶的扶,抱的抱,趕緊把這個丟人的丫頭弄走。
翠花趁亂跟著人群跑了,頭也不敢回,耳根燙得好似剛煮過,也不知是氣還是怕。
跑出老遠才脫力地吁一口氣,油然生出一種前途漫漫,凶險異常的感慨。
「他對我那麼一笑,說『姑娘身上好香』啊……我真是做夢也不敢想!你說、你說他難道真的看上我這啥都沒有的小丫頭了嗎?」
秋菊躺在床上鼻血橫流,眼冒星光,第十七次重複這句話。
翠花隨口答應,她忙著在秋菊房裡找東西。
「他對我那麼一笑,說……」
在第三十次重複的時候,翠花終於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丫鬟梳妝必備之桂花油。
「他對我那麼一笑……咦?等下,翠花姐你在做什麼?!」
秋菊騰地從床上蹦起來,目瞪口呆地看著她把一整瓶桂花油朝頭上倒:「你、你瘋啦,味道那麼重!」
「別小氣嘛,一枚銀幣跟你買還不成嗎?」
翠花笑得格外親切溫柔:「嗯,這樣才香,你也來點吧。」
說著把剩下的桂花油一股腦倒在秋菊身上,嚇得她又叫又跳:「不是錢的問題!你真的瘋了!趙管家會罵死我們的!」
「不會。」翠花慢條斯理用梳子把油膩膩的頭髮梳整齊,又開始翻秋菊的首飾和化妝盒:「待會兒去主樓,比咱們誇張的必然有大把,法不責眾。」
秋菊聞聞自己身上,臉皺成了一團:「這麼香反而過了,真膩!」
翠花難得在耳邊簪了一朵珠花,薄施粉黛,奈何她臉色蠟黃,五官也寒磣,上了脂粉反倒覺得更難看些。
秋菊只覺慘不忍睹,隱約感到向來隨和的翠花,今天很古怪,她又不知怎麼開口問。
「那個……翠花姐,你真不覺得這香很膩人?」秋菊小心翼翼地問。
「不會啊,要香就香得徹底。」
牛翠花同志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滿意地笑了。
兩人一路頂著迷人的桂花香往主樓趕,人人為之側目。
好在主樓裡的姑娘們們幾乎個個戴花熏香,油膩的桂花頭油香混在裡面,反倒不那麼出眾了,只不過害得趙管家進來後打了十幾個噴嚏而已。
「咳咳,我知道你們能這麼近距離地看到無名公子,心裡很喜悅,但也不要喜得太過了……」
趙管家提醒了幾句,見沒人理他,也只好作罷:「算了……我來分配活計,叫到名字的上來領牌子。」
翠花的活兒是照顧青鄔閣的花草,正把牌子掛在腰間拴好,肩上突然被人一撞,秋菊虛弱無力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翠花姐……他、他又來了……快扶住我……」
怎麼又軟了?翠花莫名其妙地回頭,只見無名走進來,捂著鼻子,又有趣、又難受地看著屋裡亂糟糟的景象。
趙管家在一片嘩然聲中慌張跑過去,低眉順眼地問:「公子,您有什麼吩咐?」
「管家不必多禮,見這裡熱鬧,我過來看看。」
他抬眼掃去,見眾多年輕女孩穿紅著綠,濃香撲鼻,心裡好笑,捂著鼻子走下去,也不說話,只一個個仔細看過來,忽見秋菊渾身酥軟雙頰暈紅地看著自己,他毫不猶豫走到她面前,柔聲笑:「姑娘,又見面了。」
兩行細細的鼻血流下來,秋菊的聲音如夢如幻:「公子……我、我……」
姑娘們齊齊看向秋菊,眼裡是各種羨慕嫉妒恨,翠花從後面悄悄掐了她一把,秋菊渾然不覺,估計早已魂魄離體了。
無名並不驚訝,三根修長的手指輕輕捏住她的下巴,俯身在她頭上嗅了一下,失笑:「你還真的是很香。」
秋菊如癡如醉,面上紅暈如潮:「鎮裡雜貨鋪買的桂花油,十枚銅幣一斤,是新鮮桂花……」
翠花神色複雜地看著秋菊,又斜睨了一眼某公子,一簇小火苗在腦門躥動。
父皇的良心大大的壞!
禍害人家一個純潔的小姑娘,滿足自己以戲弄他人為樂的惡趣味,太缺德了!
秋菊被這尊腹黑無敵的大神戲弄一下還是小事,一片癡心被傷害才真是糟糕。
她年紀還小,等發覺所有的愛戀投注出去,卻什麼結果也沒有,那就是一輩子的傷害了。
一念及此,她動作極細微地自錢袋裡抽出一枚銀針,在秋菊背上輕輕一扎,她立即軟倒在地,翠花急忙扶住,大叫:「秋菊!秋菊?!她好像又暈過去了!大家快來幫忙啊!將她抬到通風處!」
眾人紛紛過來幫忙,把秋菊搬到靠窗的椅子上,打開窗戶透氣。
翠花見樓角花瓶裡插著一把羽毛扇子,作勢過去拿起,轉身要替秋菊扇風,不料回頭卻撞在一人懷裡,被他輕輕扶住肩膀,低聲問:「沒事麼?」
那聲音驚得翠花猛然間出了滿身冷汗,神色木然地抬頭,果然見大神站在眼前,饒有趣味地盯著自己。
她趕緊點頭哈腰,笑得滿臉諂媚:「小、小的沒事,多謝公子!我們常聽說您老待人親切和善,今日一見才明白傳言還未說出您老一半的好來。小的能進青鄔閣,真是天大的福氣呀!」
配著她慘不忍睹的妝容,那笑容說多猥瑣就有多猥瑣,鬢上珠花隨著她點頭哈腰的動作一晃一晃的,看起來可笑極了。
加上一顆黑鴉鴉沉甸甸的油頭,以及渾身刺鼻的桂花頭油香,世上能不被她打倒的男人已經是鳳毛麟角了。
可人家大神偏偏看得特別專注,特別深情,甚至若有所思地扶著下巴,左看看,右看看,上看看,下看看,最後還親手替她把鬢邊珠花扶了扶,對她溫柔一笑。
牛翠花同志渾身發毛,不著痕跡退了一小步,指著秋菊:「小的擔心姐妹,先去看看……」
手腕被他抓住,翠花的雞皮疙瘩辟里啪啦冒得歡暢,他貼得極近,口中熱氣噴在耳廓上,又癢又麻,令她不由自主想要躲開。
「你的錢袋挺別緻的。」等了半天,實在沒想到他會說這麼一句話。
翠花順著他的目光往下看,她掛在腰間的舊錢袋,袋口是鬆垮垮的,顯然被打開過。
她急忙哈哈一笑,飛快繫好袋口,連聲道謝:「多謝公子的賞識,這是小的兩年前在麟州城買的,二十枚銅幣一個。」
「是麼?」他漫不經心應了一聲,突然反手抓起那錢袋,淡淡道:「那借我看看吧。」
牛翠花一把撲了上去,死死抱住他的胳膊,聲音顫抖:「公子,小的錢袋裡只有一枚銀幣,日後還得吃飯買桂花油……您、您手下留情!」
大神慢條斯理地扯著袋口的繫帶,聲音極溫柔:「一枚銀幣也不少,可以吃幾斤肉了。」
「公子!」翠花叫得好生淒涼好生無助。
錢袋被打開,裡面寥寥幾樣東西都放在他掌心:
銀幣一枚,束髮帶一條,半舊磨損,洗得還算乾淨,如今上面也滿滿全是桂花頭油香氣、斷了半截的木頭梳子一把,梳齒間還繞著幾根油汪汪的頭髮。
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大神像是有些意外,朝空蕩蕩的錢袋裡看一眼,確定再沒有任何遺留。
他沉默了一瞬,將那一枚銀幣捏在手裡,拋了一拋:「果然是一枚銀幣,你沒說謊,是個誠實的孩子。」
說罷在她臉頰上輕輕拍了拍,微微一笑,把梳子並髮帶裝回袋子,繫在她腰帶上,那一枚銀幣自然是順手牽羊拿走了。
翠花哭喪著臉,假借將錢袋收入懷裡的動作,將方纔暗藏在袖口內的銀針同時收進懷內,背上一片冰涼,卻是被冷汗浸透了。
「公子,那一枚銀幣……」她追上去,滿臉儘是依依不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