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深處是一片低矮的棚戶,亂石為牆,破布糊窗。舒殘顎副
看來就算在這城市最繁華的日子裡,這裡也是最貧窮的區域。
這裡居住著苦力、走卒、車伕,甚至賭徒、強盜、小偷……在昔日文明鼎盛的時候,他們被人遺忘,而如今,當災難與病痛襲來的時候,他們也未曾得到最苦難的平等。
如果說,這座城的別處還是「千家尚有百家存」的話,這裡就只能說一片死寂,再無聲息。
透過破敗不堪,千瘡百孔的土牆,只能看到各式各樣的屍體。
有的一家三口整齊地躺在唯一的大床上,屍體瞠目張口,肌膚已經發黑,污濁的白骨從其中露出。
可以想像,當他們舉家並排躺下,絕望地看著佈滿蛛網的房頂,靜侯死亡來臨時,曾是多麼的絕望。
有的趴在窗口,一隻已腐爛的手探出窗外,似乎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還想掙扎逃出死神的囚籠。
有的屍體似乎剛剛死去不久,倒在另一具被草蓆包裹的屍體上,似乎還在掙扎著想要埋葬親人,就已同赴死亡。
一麵糊著碎花布的小窗下,一位死去的母親依舊牢牢擁抱著年幼的女兒。
母親胸前插著一柄剪刀,刀柄還握在她腫脹的手中。
女兒胸前卻也有這同樣可怕的傷口。
在病痛的折磨下,毫無生機的母親寧願親手殺死女兒,也不願意將她獨自留在這蒼涼的世界上……
這些屍體的眼睛幾乎都仰望著,似是在哀求企盼著上天的救贖。
他們的瞳孔,也因瘟疫和瘴毒而變成漆黑的空洞。
惡臭在狹窄的街道上瀰散,朵朵沒有掩住口鼻,她無力地倚在一道石牆上,淚潸然而下。
不管是在人界,還是在這二世紀,她何曾見過這般慘烈的景象,看到的每一幕都讓她的心陣陣抽搐。
每一幕都是靈魂的撞擊,每一幕都是心靈的震撼。
世上最悲哀的非「眼睜睜」三字可屬,那是一種怎樣的煎熬?
眼睜睜看著最親的人一個一個地死去,眼睜睜看著他們的生命一點一點地消失,卻無能為力,唯一能做的就是結束他們的痛苦,再陪他們一起死……
如果她能早到一會兒,如果她能再強大些,如果她真的是神……這些人或許就不會死,或者他們絕望的等候就不會是一場空……
疲憊與傷痛一起襲來,她的堅強在這一瞬間坍塌,再也忍不住,失聲痛哭。
春夜寒風料峭,她單薄的身體在夜風中瑟瑟發抖,荒煙淒霧之中,神鳳公主的光芒散去,她也只是一個在夜風中哭泣的少女。
其實,她何嘗有眾人眼中那麼堅強,柔弱的雙肩又如何能承擔這樣的苦難。
在帝都皇宮,她地位不可謂不尊崇,但在鳳帝翼護之下,從未嘗過艱險,更不必親眼目睹如此苦難……
她知道自己沒有撫平八方苦難的無邊法力,更算不上什麼神,只是一個會累會痛,連飛都不敢的小鳳凰,甚至她也會忍不住猶豫,忍不住想要放棄。
但是她不能。
每當她看到孩子眼中的希冀,看到老人眼中的虔誠,她便只能咬緊嘴唇,露出溫柔的微笑。
那一刻,她必須讓大家相信,自己就是為了拯救這個他們的苦難,如注定般降臨在這塊被蹂躪的土地上。
只有在沒有人的時候,她堅持已久的笑容隱沒,才可以在夜風中縱情哭泣。
如果父皇在,該有多好……
看著她哭泣,璇霄心中一慟,他永遠不會忘懷,這個整天看似樂得沒心沒肺的少女,在夕陽的餘暉下,抱起一個全身佈滿瘟疫瘴毒黑斑的孩子。
那一刻她神色中的悲憫溫和是如此真誠,發自內心。
這點善意化為無盡的光芒,照亮了她單薄的身體,也照亮了天空中沉沉的夜幕。
那一刻,天地也與她同悲。
璇霄歎息一聲,似乎要將自己心中這點漣漪平復,他脫下外衣,輕輕披在她肩上:「走吧朵朵,時間不多了。」
她哽咽著點了點頭,正要離開,突然,一聲極低的呻吟從一處低矮的屋簷下傳來。
「救救我,救救我……」
「還有人?」她顧不得其他,趕緊奔了過去。
這是一座低矮的草房,屋內並無長物,四塊亂石撐起一方木板,便成為了屋內唯一的傢俱。
一具幼小的屍體面朝下伏趴床頭,卻是早已死去。
呻吟來自床下。
污穢不堪的泥土中,一個全身佈滿黑斑的男人正仰天呻吟。
透過浮腫與潰爛的肌膚,仍可看出他原本的高大強壯,可能正是這超出常人的體魄讓他苟延殘喘到了今天。
惡臭從他身上陣陣傳來,熏得人幾欲嘔吐。
不遠處黑暗中閃爍著幾點寒光,那是迫不及待的老鼠正等待著就要到口的食物。
朵朵也不禁有些遲疑,任何人都能看出來,此人全身肌體都已**,無論多麼神奇的靈藥也回天乏術。
是立刻終結他的痛苦,還是勉強一試呢?
此人似乎察覺有人到來,想要睜開眼睛,卻已無能為力,只嘶聲道:「救我,救我……」
朵朵咬了咬牙,掀開他身上浸滿污物的被子,去尋找他的手臂。
然而,她的手卻如遭電擊,停在了半空中。
被子掀開,他的一條手臂上滿是粗劣的刺青,密密麻麻佈滿了古怪的符號。
更為駭人的是,他手指上沾滿血跡,血液已經凝結,一柄染血的尖刀就扔在手邊。
刀尖上,還穿著一塊破碎的血肉。
她只覺全身一陣森寒,突然想到了什麼,猛地起身,將床頭那具孩子的屍體翻過。
孩子似乎只有五六歲,眉頭緊皺,嘴角都被咬得出血,雖然早已死去,巨大的痛苦似乎依舊停佇在他冰冷的小臉上,不曾安息。
孩子衣衫破碎,胸前被利刃剜開一個大洞,心臟已不翼而飛。
她完全怔住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璇霄冷冷地看著那人:「從手臂上刺青來看,此人是邪教中人,相信生食童男心臟能治癒一切疾病。這個孩子不幸,成為他的藥人……此人多行不義,已遭報應,我們走吧。」
她咬著牙,眼淚不住落下,轉身要走。
那奄奄一息的男子卻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翻身扯住了她的裙角,睜開腫脹不堪的雙眼,望著她哀求道:「別走,救救我,救救我,我一定洗心革面,從新做人…」
璇霄輕輕拂開他的手,拉起朵朵就要出門。
那男子卻在地上爬了幾步,嘶聲道:「鬼母食小兒無數,佛祖尚且許她向善,我雖十惡不赦,卻求求你們,給我一個機會……」
他的聲音在夜空中顯得那麼悲涼,宛如一頭瀕死的野獸,在做著最後的哀嚎。
朵朵的心驟然緊縮,她掙脫了璇霄,拿起玉瓶就要回頭。
璇霄攔住她,正色道:「朵朵可記得,所有的血液都要回滲入你的體內?」
她沉吟了片刻,點了點頭。
璇霄歎息了一聲:「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她搖了搖頭。
璇霄眉頭微蹙,注視她良久,才凝重道:
「這意味著你要救他們,不但要承受他們的痛苦,所有人的罪孽也要由你承擔。以你目前的修為,要承受這麼多人的痛苦罪孽,就算是神鳳之身,也難保無恙,最壞的可能還會因此喪命。」
朵朵看了看房中的男子,又看了看床上的童屍。
她不是沒有猶豫,這個男子已是病入膏肓,全身的血液都已**,她卻要將那惡臭濃黑的血注入自己的體內……
更何況,這血液中浸透的不僅僅是疾病與骯髒,還有罪惡與凶殘。
這是一個殺人如麻,生食人心的惡魔!
若在平日,她看見這樣的惡魔害世,也會忍不住一把火將他拷個七成熟,為民除害。
但如今,這惡魔卻不過也是一個在痛苦中絕望掙扎的病人而已。
璇霄歎息了一聲,輕聲道:「只救可救之人。」
她抬起頭,夜風輕輕吹拂在她臉上,將溫度點點帶走,她全身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
救還是不救?
她並不是一個城府深的女孩,她所言所行,更多出自心中天然而存的一點善良。
一種因他人的痛苦而難過,因他人的快樂而歡喜的本心。
然而,這份善良在此刻竟然已無能為力。
持著屠刀的惡魔,卻也是在病痛中掙扎呻吟的生命。
她怔怔地看著他,似乎不知如何是好。
那人的聲音漸漸嘶啞下去,眼角浸出淚光:「救我,救我……」
她深深吸了口氣,眼中恢復一絲決斷:「我要救他。」
璇霄沉默了。
「朵朵……」他突然又開口:「世上誠然有些事情是值得用搏命去做,就算死了也沒什麼大不了,因為死了還有輪迴,瞭解苦楚的一段,總還會有全新的一段等著。但無論什麼都要有個度,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勉強自己面對未必能承受的痛苦,結果也未必盡如人意,那還你覺得值麼?」
她垂著頭,細密的睫毛下輕光一閃,嘴角有一個模糊的笑靨,還有一種淡淡的無奈。
她說:「師傅,你覺得一個公主,應該是怎樣的?只需要打扮得好看點,儀態擺得漂亮些,在人前顯示高高在上的威儀就可以了麼?」
璇霄並未回答,靜等她說下去。
「我以前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也沒人告訴過我。經過前面的村莊,再來到這裡之後,我一直在想,我是公主,受萬人敬仰,到底是憑什麼?我又為他們做了什麼?我到底有沒有資格被他們那樣敬仰著?」
「……對夭朵朵來說,如果要她付出生命的代價去救人,確實不值得,她只是個會害怕,會恐懼死亡的普通女孩。不過在成為夭朵朵之後,她還被賦予了另一個身份,她是這個世界唯一的神鳳公主。在公主的心裡,這是千萬分值得的事情。」
她抬起頭,眼睛紅紅的,還有點腫,睫毛沾著細細的水滴,微微顫抖,璇霄的心也跟著抖,情不自禁地想用指尖觸碰那蝶翼般的輕盈。
或許,夭魅的決定是對的,朵朵一定會是個好皇帝。
可是,出於私心,他更希望她是那個整天笑瞇瞇,會害怕,會恐懼死亡的夭朵朵。
神鳳公主,十三歲的女帝,肩負一個世界,多累……
他將她緊緊抱在懷裡,光潔的下頜摩挲著她微涼的額頭,低聲道:「其實你不用這樣逼自己。這個人罪有應得,為什麼一定要救他?」
雙手環上他的腰,她輕聲道:
「我只是突然想起,如果我是他,是一個做過很多壞事的惡人,但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曾經的力量、權勢都已消失,只能在痛苦中絕望掙扎時,會不會想起很多不曾想過的事;會不會希望路過的人能停下來幫我一把;會不會真誠的懺悔以前的所為;會不會因路人的冷漠而再度對這個世界絕望、再度泯滅良知;會不會將最後的他的失望、怨怒都將化為對改惡從善的嘲弄,再度進入輪迴,種下下一世惡行的因緣……」
她抬頭看著璇霄,小小的臉上透出一抹淡淡的微笑:「或許,世間並無不可救之人。」
這笑容有些疲憊,有些悲傷,卻再也沒有了猶豫。
世間並無不可救之人。
璇霄沒有反駁,也沒有再阻止她。
不知是人為,還是命運將她推入這座死城,讓她面對艱難的選擇,更重要的是,面對自己心中的猶豫、困惑、怯弱、彷徨。
恰恰是她那一點點發自內心深處的不忍,恰恰是「如果躺在地上的人是我」的最單純的思考,讓她超脫了最睿智的智者都無法堪破的猶疑,支撐了下去。
於是,她還沒有高深的法力,沒有洞悉眾生的智慧,卻有了他們不曾有的、悲憫天下的情懷。
用她的溫柔、她的美麗帶給絕望的人們以希望。
看著她略顯蒼白的小臉,璇霄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絲迷惘。
他雖然也憐惜生命的凋零,但並不執著地挽留每個人,因為世事磨礪,他早已明白了上天賦予人世劫難的用意。
所以,他絕不會守在一個十惡不赦的罪犯身邊,給他臨終的寬恕。
因為,他的悲憫經過了思考,變得理智而冷靜,也因為,幾千年來需要他守護的,是夭魅和他一手創立的天下,是第四界的眾生,而不是個人。
但她,卻拋開了理智、規則、甚至道德的權衡,僅僅聽從於心底善的本能。
在她而言,每個生命,都重如天下。
每個人都值得拯救。
每個人都是天下的全部。
在這一刻,他看著她被風吹亂的秀髮,看著她臉上未干的淚痕,他堅定的心也開始動搖,甚至不敢肯定,哪一種想法才是正確的。
惻隱之心,本是最單純的情感,如果每一次都要放在理智的天平上衡量,那這種情感是否也在反覆的衡量中變得冷漠?
捨小取大,本是最簡單的判斷,但被犧牲、放棄的人呢?
對於他們而言,那些替他們做出高高在上的判斷的「成大事者」,又一定是正義的麼?
或者,這一切本沒有高下對錯之分,只是善的兩種不同表達。
正是因為有不同的人,去實踐著自己心中不同的善意,這個世界才會變得別樣溫暖。
他長久注視著她,心中的迷茫卻更深了。
為什麼,他已經解開了心中對善的疑問,卻依然無法正視她的眼睛。
他深吸一口氣,將這些紛至沓來的念頭壓制下去,決心不再思考,只聽從自己的本心。
那就是,無論她要做什麼,他都傾力助她完成。
這是他的諾言,也是他的心意。
萬萬年來,他雖然早已見慣世間冷暖,見慣了黑暗、污穢,但他心底深處,還是願意相信她說的這句話。
——世間並無不可救之人。
他釋然一笑,輕輕吻上她的額頭,月光下的微笑,俊美如斯。
「不管朵朵想做什麼,師傅都陪著你。」將她抱在懷裡,輕輕拍著她的背。
然後,她笑了起來,笑得很孩子氣,猶如一隻乖巧的貓咪,只差沒甩甩尾巴,乖巧地叫兩聲來噌噌了。
側著腦袋笑瞇瞇地看了他片刻,雙手按在他胸前,墊著腳尖在他耳邊輕聲道:「我喜歡你。」
「嗯。」他輕聲應道,似是如釋重負,又似思緒起伏,悲喜難言,將她的頭埋在自己胸膛的瞬間,他輕輕閉上眼睛,輕輕地,對自己露出無聲的微笑。
他的手臂緩緩收緊,一點一點,那樣緊致的力道,決絕而強勁的力道,終於將她完全護在懷中。
「我喜歡你」,就是這麼簡單的四個字,他卻聽到了花開的聲音,終於等到了……
師徒倆在城裡最骯髒、陰暗、貧窮的街道中穿梭,一點點採集被遺棄的居民的鮮血。
在這裡,朵朵看到了許許多多的人。
許許多多在旁人眼中,無可救藥的人。
有一個男子,在疾病的折磨下瘋狂,不斷毒打著守候左右,不忍離去的妻子。
有一個母親,在反鎖的木櫃中,偷偷舔食著私藏的饅頭,而她的兩個孩子都已餓斃在櫃門外。
有一個老婦人,在每一具屍體前痛哭,扮作死者的母親,目的卻是悄悄搜走他們最後一點財物。
……
所有的血液,無論它們的主人善良還是罪惡,貧窮還是富有,低賤還是高貴,最終都匯聚到她手中那潔白無暇的玉瓶裡。
原本深淺不一的血色最終融會一體,再也看不出分毫差別。
無論曾經如何,如今城裡的居民在神鳳公主眼中,只有一個身份。
可救之人。
曙色初露,新的一天來臨,她累得幾乎站立不住,卻還是在朝陽升起前採集完所有人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