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視他施加在下巴上的力道,用力別開頭,不想看到他的臉。
鳳帝看著她倔強半垂過去的側臉,不由自主地放鬆手上的力道,果真是忘得徹底,一點也不在乎了。
朵朵,在你心裡,原本很多很多的愛,到如今一絲一毫也沒剩下麼?
有許多想說的話,卻又不能說出口,她的人生有一個極大的斷層,斷層之內,她悠然自得,樂得沒心沒肺;斷層之外,他早已面目全非,一顆心破破爛爛,千瘡百孔。
定定看著她,良久,鳳帝才一字一字低聲道:「我在問你話!」
「想要聽我說什麼?」兔子逼急了都咬人,何況是她,胸腔裡漸漸有瘋狂的暴風雨聚集。
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瞅他一眼,忍了忍,還是沒能忍住:「你是不是問錯人了?那是你的女人,我一個小小的公主管得了她?何況鑫瞳不還沒嫁給你麼,人家現在是單身,跟情投意合的人談點小戀愛有什麼錯?幾百個美女任你挑選還不夠,難道你真看上鑫瞳,想讓她做我小媽……是麼?父、皇!」
「父皇」二字語氣極重,像兩把尖銳的匕首直插胸口,密密麻麻的痛直逼心臟,讓人喘不過氣的窒息感又湧了上來,他的聲音多了一份悲慼的無奈:「一定要這樣對我說話麼?朵朵,你還是沒有長大,又任性,又不可理喻。」
從來都沒忘記對你的承諾,你曾經是那麼的霸道,你不喜歡我對其他女人笑,我就不笑,愛是你的,人是你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完完整整的屬於你一個人。
有了你,還有什麼女人入得了我的眼、我的心。
她垂下眼眸,突然有了想冷笑的衝動,可是她卻發現自己嘴角僵硬,做不出任何表情,臉逐漸變得冷漠。
「在你面前我永遠都是還沒長大的孩子,我一直就是這樣不可理喻,很失望吧?這種討人厭的性格在做你女兒之前就固定成型了,人界那十七年我就是這個樣子,但我覺得這樣挺好,我很快樂,從來就沒想過要為誰而改變。如果你想要一個可以任你搓圓捏扁、隨意操控的水晶娃娃,對不起,我沒辦法變成你期望的那種樣子,放開我!」
看到她眼中乍現的冷意,鳳帝不由心底一慌,有些無法理解她如今的反覆無常。
她說的放開,是放開什麼?過去瞭若指掌的她,變得無法徹底看透了。
「放開!」用力甩開他的手,轉身走了幾步,突然又停下來:「明天我會跟花錯去青丘……父皇保重。」
手腕突然被人握住,鳳帝神色複雜,像是不確定,還害怕著什麼,甚至還帶了一絲決絕,沙啞著問道:「……什麼叫保重?你的意思是……」
「我要離開天鳳宮。」她答得極快,終於回過頭勇敢地直視他,雙眼亮若太陽:「我答應了花錯的求婚,我要做他的妻子,他去什麼地方我就去什麼地方。不管你點不點頭,我都要嫁給他。」
鳳帝臉上有不可有壓抑的痛苦之色:「……為什麼?」
居然問我為什麼,她不可思議地笑了起來:「這還用問?因為他愛我,從小就愛我,一心一意想娶我,而我……也愛他。你我父女一場,天鳳宮迎來真正的女主人,父皇不再孤身一人,兒臣真心為你感到高興;兒臣嫁人,跟喜歡的男人雙宿雙棲,也希望能得到父皇的祝福。」
你阻止不了我,就像我無法阻止其他的女人靠近你一樣,我們都沒有立場阻止對方,不要再跟你這樣不清不楚的曖昧下去。
離開天鳳宮是唯一的辦法,要我整天看著你跟另一個女人恩恩愛愛,你還不如捅我兩刀給我一個痛快!
就算這次的女人你全都看不上,可以後呢,總有一天你身邊會有其他女人,我拿什麼跟人搶,我又用什麼身份來阻止你?
花錯說對了,再這樣下去,我會落得遍體鱗傷,不是你毀掉我,就是我毀掉你,或者一起毀滅。
父女一場,你十三年的養育之恩,我時刻銘記,可我很怕痛,心眼又很小,如果不離開,我們只會兩敗俱傷。
他的手指猛然一緊,幾乎要嵌入她的肌膚裡,臉色變得煞白:「不可以,我說不可以!朵朵,你還小,不懂什麼是愛,聽父皇話,不要胡鬧好不好?你不能……也不該這樣……」
話說到這裡,再也說不下去,不會說,甚至,不能說。
他突然一拳重重砸向身邊的假山,假山頓時碎成一堆粉末。
朵朵淡淡地道:「那我該怎麼樣?或許我確實不懂愛,可我知道我要的是什麼。」
她直接轉身,毫不留戀的便要離開。
身後突然被人緊緊抱住,那雙胳膊是如此用力,幾乎要令她窒息。
她只覺喉嚨裡被什麼東西堵著,疼得十分厲害,強撐著咬住牙,低聲道:「放手。」
他沒有放手,臉深深埋在她的頭髮裡,炙熱的眼淚順著她的頭髮滾進領子裡,打濕了脖子。
原來他的眼淚也會這麼燙,無窮無盡,每一顆都是折磨。
朵朵想,她應當決絕一些,奮力掙扎,然後遠遠地離開他,再也不回頭看一眼。
這世上有很多感情長痛不如短痛,無論它們是以什麼理由告終的,拖著都會令人憔悴,壯士斷腕的決心,早在幾個月前她就應該有了。
可她卻累得動也動不了,整顆心已經疲憊得再也掛不起任何負擔。
如果可以,她亦希望做個蜷縮在他懷裡的小女人,風雨都由他來擋,安安心心做一輩子他的掌上明珠。
只是這世上從來就沒有「如果」,有些時候,明知是錯過,縱有千般不捨,萬般不願,也只能安靜地接受結果。
他似乎沒有再落淚了,只是這樣抱著她,又沉默又固執,說不出任何好聽的話,也說不出什麼動聽的理由就是這麼抱著。
朵朵微微一掙,聲音低啞:「父皇……不要這樣了。」
他的睫毛掃在她的脖子上,**癢酥酥,他說:「我就是這麼個惡劣的男人,我不放開手。」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眼淚快要掉下來了,張開嘴想要說點什麼,卻一個字也沒能說出來。
一隻大手撫上她的額頭,眼前的一切慢慢變得模糊,黑暗一點一點覆蓋了她的視野,身體一軟,倒在他懷裡睡了過去。
緊了緊摟著她,臉埋在她頸窩處,飄忽聲音好似在喃喃自語:「你在生病,說什麼我都不怪你,不管你變成怎樣都是我的寶貝,可我不能讓你離開,外面的世界的太危險,數不清的風風雨雨,你傷了怎麼辦,餓了怎麼辦,哭的時候誰來哄你……我只有你,最重要的一直都只有你,不能失去,明白麼?」
看到她那冷漠決絕的眼神,他第一次知道害怕的滋味,原來他也是會害怕的……僅一瞬間,彷彿一切都燃燒成灰,前塵往事就此煙消雲散,不復存在。
沒——有——了——
再也沒有那雙漆黑的眼睛,溫柔地看他,再也沒有那個糯糯的聲音,甜甜地喚他……
放她離開,他的世界將再度空白。
那麼,那麼,空白。
恐懼,鋪天蓋地的恐懼。
醒來後,朵朵發現自己被軟禁了,她的房間被布上了結界,除了那個惡劣的男人,連風音和邱析都進不來。
她側臥在床上,安安靜靜地看著他站在窗前的背影,不哭、不鬧,也不說話。
他就那麼站在窗前,靜靜遙望天邊極遠的地方,手執酒杯,酒不停,卻不開口說話。
天際夜雲微渺,偶有清風掠過他掠過髮梢,掠過平靜的眉眼,他的神情無悲無喜,淡淡一片寂然,只是淡到極致,卻生出紅塵劫世最深的痛楚。
朵朵,再給我點時間,再等一等,再給我一些時間就好,我會用盡所有方法治好你。
原諒我用這種方法留住你,你在生病,就算你真正討厭我,我也不能讓你離開,我們說好的,要陪對方一輩子,想趁著生病耍賴……想都不要想!
我在努力,我一直都在努力,還差一點,就差一點我就可以治好你。
為什麼就不能聽話一點,乖一點,非得在這時候胡鬧?
一聲歎息……
聽到他極淡極淡的歎息,還未聽清,便輕輕消散在風中。
她懷疑自己如果一直不說話,他會一直這樣靜靜喝下去,看浮雲如幻,聽風過長天,一千年、一萬年,固執地站在哪裡,直到變成一尊雕像。
她想為這種無謂的固執發笑,可心裡又難受得很,連一句「你別這樣」都說不出口,因為說什麼都是錯。
迷迷糊糊睡著了,一隻手輕輕在她背心撫過,掌心有熱力吞吐,不知不覺又醒了過來,睜眼便見他彎腰坐在床頭,寬大的袖子撫過她的臉頰。
她試著要躲,卻聽他低聲道:「三天沒吃過東西,輸點真氣你會好受些。」
「你這又是何必呢?」她低低笑了一聲,好似歎息一般:「既然捨不得我死,為何又不放我離開?」
手掌從她背上撤離,鳳帝起身走到窗邊,靜靜地望著窗外的綠樹,過了許久才說道:「天鳳宮就是你的家,你那裡都不能去。」
朵朵緩緩地鬆開擰緊被角的手,掌心裡已是濕漉漉一片,因為太用力,骨節都隱隱作痛,她閉上眼,低聲問道:「我真的開始討厭你了。」
鳳帝苦笑一聲:「討厭就討厭吧,隨你。」
她坐了起來,彎腰穿鞋:「我要出去,你想做什麼也隨你了。」
「朵朵!」手腕被他死死抓住,鳳帝終於有了一絲怒氣:「你還要走?!你到底想幹什麼,到底想要我怎麼做?!」
她用力甩開他的手,紅著眼睛顫聲道:「這句話應該是我問你。你到底要我怎麼做?莫名其妙地把我關起來,難道我還得跟你說聲謝謝!還是說,我應該把自己當個傀儡娃娃乖乖留在你身邊,承受你時不時的寵愛?」
鳳帝沉默了,雙眼緊緊地閉著,她再也無法從他眼裡看到那些或醉人或痛楚的眼波,突然覺得心底漏了個洞,失落且委屈。
鳳帝的手慢慢鬆開了,長長的睫毛劇烈地顫動著,他突然轉身,低聲道:「有時候我會想,這時候如果你真是個傀儡娃娃,或許會更好,至少你會乖很多。」
朵朵怔怔地坐在床上,突然無法承受得痛哭出聲,她把臉埋在膝蓋裡,聲音顫抖:「你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你。」
鳳帝極緩慢、木然地點頭:「……好,晚上想吃什麼,我去給你做。」
她深深地吸了好幾口氣,才把喉頭的痛楚壓下去,抬起頭,臉上已經沒了淚水,她說:「你想這樣把我當寵物關一輩子嗎?」
鳳帝喉中微微有些酸楚,他搖了搖頭,說不出話來。
她又說:「既然你關不了我一輩子,那我們就不要再僵持,就這麼分開吧。互相給彼此一條路,至少我還能笑著走。」
鳳帝緊緊握著拳頭,過了良久才低聲道:「不行。」
她疲憊地垂下肩膀,靜靜地打量他,看了許久,面上露出一抹笑:「我想見花錯,讓他來見我。」
鳳帝看著她,淡淡地笑了一下,柔聲道:「好……我明天就讓他來。」
他好像聽到了清脆一聲響,像極了心底什麼東西碎裂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