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夢雄的妻妾和小兒子早已接來武昌。在他出任新軍統率不久,其妻周李氏等就住進了在武昌新安置的周府。
又是一個深夜,都快三更天了,周李氏才聽到丫鬟說老爺回家。但等了好一會兒也不見老爺來臥房,這麼晚回家不回房來睡覺還要幹什麼?她很快想到老爺可能是去那個狐狸精小妾房裡了,心下便不舒服,叫自己丫頭去瞧。不料丫頭回來說老爺還在客廳,還在和一個男的說話。
深更半夜的,還帶手下回家來作甚?
周李氏遂穿好衣服,出內宅過去想接老爺回來。但想著有男客在、又是半夜,她不便貿然出現,遂從後門進去,在簾子後面聽怎麼回事。
果然有一個男子在說話,周李氏聽出來了,原來是劉麻子。這劉麻子是追隨了周夢雄多年的老部下,不止一次到周家來,偶爾乾脆就在府上過夜,因為這人的原配夫人去世後一直沒成家,連個家都沒有……倒是個熟人。
劉麻子的聲音道:「主公現在的處境與火上烤沒啥區別,須得多多考慮一下了。您遲遲不出兵,不論是楚王宮裡的人還是朝廷內外的人都有多心了!」
周李氏聽罷想起「楚王宮」裡的人,姚姬。前不久周李氏才見過,這個親家看起來非常年輕,但絕不是個善茬,不知怎麼親家見面周李氏心裡還莫名地很怕姚姬。
周夢雄的聲音道:「新軍是否能旗開得勝,事關全局!老夫沒有把握一舉擊敗官軍北路之前,絕不會出兵!多心,多什麼心?等到新軍覆滅之後,無兵可調,老夫看他們那時候還能有什麼心思。古往今來,大凡敗事有餘者,就是這些只顧專營的人壞事!」
「話雖如此,但九江一座孤城,被困已經一個多月了,十萬大軍圍著吶!」劉麻子道,「也難怪大夥兒急,這九江萬一破了,湘王在裡面,永定營在裡面……湘王的重要自不說,永定營是朝廷上下公認的朱雀軍第一精銳,是起初南征北戰的骨幹老將,不敢丟掉的……」
周夢雄沒答話。劉麻子壓低聲音道:「末將聽說了一些風言風語,不少人拿您在新軍中換將說事,說主公黨同伐異,在新軍中培植黨羽。還有一件事,末將等您一晚上就為了說這個,姚芳到武昌了。」
「姚和尚?他來武昌作甚?」周夢雄背著手踱了幾步。
劉麻子道:「應該是貴妃姚夫人開了口才回來的,不然他一個領兵的將帥,自己跑回來有點不好說。姚夫人是不是想讓姚芳接替主公的兵權?」
「他?」周夢雄冷笑道,「我只聽說姚和尚會裝神弄鬼,倒不知道他突然能治軍能佈陣打仗了。老夫是絕不會把兵權交給他的,除非內閣五個大臣,至少三個明令老夫交出兵權。楊士奇應該懂得其中份量,朱恆也是帶過兵的人,他能不明白?」
劉麻子道:「末將私下說句不好聽的,您這把內外的人都得罪完了,圖個什麼?湘王在九江被圍得水洩不通,到現在一個多月了,就算您現在出兵動身,少了一個月打不到九江,前前後後湘王至少要被圍三個月。幾個月提心吊膽下來,就算以後脫困了,一旦有人在他耳邊讒言,就比如拿您換人子虛烏有的『培植黨羽』的話說,湘王會不會有多心?與其如此,還不如把兵權讓給姚芳父子,讓他們來收拾這攤子事。」
「你太小看湘王了。于謙這樣的人他都敢重用……」周夢雄沉吟許久,「還有,老夫可沒見過湘王有催促援軍的文信。九江就算被圍,派一兩個信使潛出來告急催兵是不難的,最少可以派水性好的夜走長江。從來沒見過信,證明湘王心裡有數,他最明白新軍該怎麼用。老夫現在要是只顧自保妥協,那周某還算個什麼人物?」
劉麻子剛要繼續說話,周夢雄就抬起手制止了他:「無需多言,吾意已決。此戰不僅干係全局生死存亡,也是難逢的良機,勝敗關鍵的大功只此一次。沒什麼好猶豫的!」
周夢雄最後丟下一句:「明日一早我去內閣,要求朝廷再加徵稅賦,軍需不夠,戰場上打不贏什麼人心就是扯淡!」
……
武昌的人沒想錯,張寧在九江城實在是不怎麼好過。頭上懸著把劍,城破就隨時玩完,又出不去堵得死死的,寢食難安實屬正常。
擔憂會造成人的精神緊張,敵兵一牆之隔,他隨時擔心哪裡出了一些疏漏而被突破,所以親自過問的事越來越多,加重了操勞程度。每天天沒亮,他先起床拿上名冊卷宗,去城牆上走一圈,詢問當值武將的名字和如何佈置防禦等諸事,然後在城樓裡把當年武將的名單照著卷宗上的檔案記錄溫習一遍。接著觀望敵軍工事內的人馬調動情況,再作出一番複雜的分析和猜測。
火藥和鉛越來越少了。木炭和硝石問題不大,從幾個月前巡撫衙門就有意識地安排用糞堆硝,因此可以持續得到一定數量的材料補充;但硫磺是個大問題,庫存減少,沒有別的辦法長出來。還有鉛也很難補充,城市中收刮鐵料問題不大,但是鉛在民間不常用,也是很難補充;只要有鉛料,加工彈丸倒是簡單,拿明火烤化,彈鉗一夾、修一下邊角就能用,士卒自己都能加工。
還有糧食,張寧下令行轅官吏統計計算總數和能夠維持的時間,結果這幫人只能報大概多少,是靠粗算估計的數據。張寧記得糧倉裡用的是圍屯,就是用竹編的圍席圍成圓柱形的容器,裡面裝糧食;如此規則的容器,計算體積是十分容易的。一問才知,負責統計的書吏們不會底面積乘以高這樣的簡單公式。這肯定是書吏自己的問題,中國古代不可能沒有計算體積的數學發展,上次他在一本書上發現宋代就有人記錄無限理論、進行積分計算了。張寧便叫書吏們去請教于謙,要算出準確的糧食重量。幾天後終於得到了稟報,看來于謙不僅會算體積,還會通過計算密度、換算重量。這幫靠文墨吃飯的書吏數學水平還不如軍中的少數武夫,炮營有些武將連拋物線計算和牛頓運動學公式都記住了……以此來制定各種火炮的銃規。
東面城外再次響起了隆隆的炮聲,張寧想去看城牆損毀,但被李震等拉住,只好在巡撫行轅門外聽動靜。過了一會兒他爬上大門裡面的一棟閣樓,只見時不時就有炮彈直接從空中飛進城裡,砸在屋頂上啪啪傳來木頭斷裂的聲音,靠近城牆的一些房屋長期受炮擊,遠遠看去如同遭過地震後的廢墟一般。
城內還有一些沒逃難走掉的百姓,已經很少了。開戰初期還有不少人呆家裡不出來,一個月過去了戰爭還沒結束,人們在飢餓和恐懼中忍耐不住,陸續被朱雀軍找機會放出城了無數。至於人們出去後會是什麼遭遇,張寧等人就管不了,但可以認為婦孺是沒事的;張輔是明朝的勳貴,他不敢也不願意濫殺本族的無辜,婦孺當然不可能是逃兵。
每過十天八天官軍炮陣就要進行一斷長時間的密集炮擊,這種時候大約是他們修好了損壞的重炮,或從水路得到了火器增援。宣德皇帝朱瞻基為了這一場戰爭是捨了血本,源源不斷的物資送來,果真是兩京一十三省的大地盤更有底氣。
不過官軍的重炮性能不佳,特別是大型的將軍重炮,炮壁太厚散熱差,打兩三發就要冷卻近一個時辰才能繼續,饒是如此連續使用也容易損壞。幾十門炮對著城牆持續狂轟濫炸,城牆會多處破碎坍塌,這時候朱雀軍就會在坍塌處聚集兵馬隨時準備反擊攻城的軍隊,然後晝夜輪流對城牆修補。雙方的拉鋸戰過十來天就要來一回。幸好九江城也是重鎮大城,城牆高大厚實,要是在一般的州府縣城裡,城牆早就被火炮轟成渣了。
九江城外的各處工事外面,同樣在進行稀稀疏疏的戰鬥,雙方都在拼消耗。朱雀軍和九江軍自是無力發動高強度的反攻,官軍也很長時間沒有密集進攻過了;或許因為堡壘工事的戰術價值已經降低了很多,不值得犧牲太多的兵力,或許官軍也受不了一死就好幾百上千的傷亡。
官軍學到了挖坑築牆的法子,他們從藩籬外面就開始挖溝掘進,然後在一百步左右橫著挖溝塹,人躲在裡面把壕溝挖好了,又用裝土的麻袋壘屏障。一百步勉強在火器最大射程內,躲在後面放火銃或是用強弓重箭拋射能擊中守軍工事裡的人。同時也要付出被對方殺傷的代價。
但官軍挖的壕溝設計有問題,很難排水,一遇到下雨溝裡就積滿了水,不派人疏通根本幹不了。所以一下過雨之後,很多天官軍都不會跑到壕溝裡去。
……因為守軍開始管制節約火藥,土堡上的炮很少開炮,官軍的回回炮也愈發猖獗,持續對工事內拋射毒物開花彈。不過第一道工事內的守軍部署日漸減少,他們好像已經不太願意固守前面的溝牆工事;如果此時官軍再度以密集人馬強攻,應該是一攻即破。
人們灰頭土臉,精疲力竭,在泥土之中掙扎著等待換防進城休整的日子。某一天,有個士卒拿著火槍從土牆後面翻出來,爬上土溝後就傻在那裡,拿著槍對著官軍的壕溝開火,然後站在那裡若無其事地拿通條清理槍管還想裝填,很快引來了辟里啪啦的銃聲,箭矢也飛來了,那人終於死在了前面。或許這是他自己願意選擇的結果。
不少士卒開始懷念起野戰擺開對沖的打法,要死要活都能給個痛快,但此時朱雀軍的軍力疲敝已難以組織起成規模的反攻,更承擔不起傷亡。人們只能在泥土裡耗著,忍受著,如同長久的生存掙扎,在絕望中期待著一絲渺小的希望。
遠處破敗的城牆外面,矗立著兩架高高的雲車,但是上下一個人都沒有。那是不知哪一天官軍運來的大型裝備,下面有輪子,用厚木板和鐵皮裝甲護住,推到了城邊上,上面的士兵拿著火銃居高臨下攻擊城牆上的守軍。不過很快雲車就遭到了大小火炮的炮擊,底層的甲板連同輪子一起被炮轟爛,上面的士卒跑掉之後,這大|玩意就弄不走,丟在那裡許多天了。每當日出時,能看見太陽掛在那木架上,就好像一道古老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