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皇帝及百官在皇恩殿設宴賜行,熱鬧了幾乎一整天。姚姬專程派了人掌管張寧的飲食,他在宴席上吃的菜餚喝的酒在端上桌子之前就有人專門檢查過了,並全程監視。宮中膳食房原本就有負責膳食安全的太監,但姚姬仍然用自己的人多加一道過程,雙方的不信任可見一斑。
在宮中踐行時禮儀繁複,張寧一上路反倒簡單了。他什麼都沒帶,只有李震等一隊騎兵隨行,本人也騎馬。於是在中秋節之前就到了江西。
九江城外,張寧發現出城迎接的官吏武將之中,竟然有羅ど娘。見她站在于謙的身後,張寧頓時就明白了,她是到江西來見于謙的。回想起來,幾年前張寧還在南京時,上京師接應的人中,于謙和羅ど娘就是一夥的,至少打那時起他們就認識、而且交情不淺。
他的心裡微微閃過一絲不快,假如羅ど娘是他的妻妾,肯定是不允許她有什麼「藍顏知己」的,他是最清楚的這種事藍著藍著就綠了;但問題羅ど娘什麼也不是,曾經有過一段私情卻上不得檯面,便沒有正當理由管束人家的自由。何況羅ど娘的背景是楊士奇的養女,于謙也是湘王集團的重要成員,除非不顧投鼠忌器,否則張寧真拿她沒辦法。
「砰砰……」城頭上槍炮齊鳴,鼓聲奏鳴。張寧於馬上對迎接的官吏回禮,隨即率眾進城。
進得城池,他才發現中間的大路上已經被戒嚴,眾多的將士列隊在道旁。其中多是永定營的官兵,他們起先還隊伍整肅地舉臂行禮,很快就有人喊起來,接著軍中的氣氛逐漸熱烈。「湘王……湘王……」無數的長短兵器在人流中晃起來,如同風中的樹林,張寧一時間成了萬眾矚目的焦點。
張寧在永定營老兵中顯然威望極高,從石門縣到武昌,這支軍隊在他的帶領打過大小數十仗,多次惡戰取勝。人們對他的信任和擁護是在血火中滋生起來的。他的到來讓沉寂的士氣為之一變,軍中大多將士都期盼著江西之役的再次勝利。
各處街巷中還擁堵著許多市民百姓,一時間城中如同逢年過節一般。不過當地百姓顯然對誰取得戰爭的勝利、誰來主宰統治此地沒什麼興趣,他們只是來看熱鬧而已,百姓都喜歡往人多的地方站圍觀個稀奇。
此刻的張寧無疑是他人生中的一個絢爛時刻,印象尊貴光鮮,萬眾擁護。他騎著已經長大的高頭良駒,一身灰色軍制服,黃金製作的紐扣和腰帶扣子閃著金屬光澤,腰間佩戴的短劍亮燦燦的,裡襯領子白如雪;頭上戴著寬沿鋼盔,讓戎裝更顯得英氣勃發。
他回顧兩旁激動的將士,抬起手喊道:「永定營的兄弟們,團結!」眾人脫口就幾乎異口同聲地吶喊:「榮耀……」熱鬧的人流中又有人嚷嚷:「吾王萬歲,萬歲……」此種越制的話永定營的將士根本不忌諱,大伙都知道江山地盤是怎麼來的,壓根不甩建文皇帝。
隨後的于謙等人默默地看著眼前的場面,他們或許是第一回見識這樣肆無忌憚的狂熱崇拜情緒。
這回隨張寧出來的有一個女人是辛未,負責就近保衛他的安全和照顧起居。徐文君封了妃子,不便到軍中;而辛未以前做過內侍省的白衣侍衛,習過武、受過防刺客的訓練,便讓姚姬認為派出來更合適一些,她送個女人在身邊還省得張寧在外面亂|搞遇到不必要的危險。
辛未從來沒當著這麼多人露過面,顯然平素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頭、和站在許多目光聚焦的中心感受是兩碼事。她只是身邊的一個侍衛,但也不禁心情非常緊張和激動,騎在馬上動也不敢動一下,生怕做錯了個什麼小動作叫人笑話;又想著這幾天一路奔波,沒有好好收拾一下,擔心臉色難看不夠漂亮,諸多此類的小心思在緊張中就冒出來。
走在這段長長的喧囂的路上,辛未恍惚之中又想起那條散發著梅花花香的鄉間小路,在夢裡在回憶裡,那條小路是一直都開著梅花的。多年前她從那裡走出來,帶著傷心和迷茫,又帶著期待,開始了另一段人生,那時的心情恐怕一輩子都難以忘記。期待什麼,期待一個夢想……
顧家村那戶地主的庭院,從小就在她心裡種下一個種子,讓她看到了這個世上存在另一種有別於饑寒貧苦孤寂低賤的生活,更美好的世界。但幼小的心裡這種夢想是模糊的,她自己也不知道要怎麼到達那個世界,需要些什麼。到了揚州,繁華富庶的花柳之地著實叫她大開眼界,但很快發現這不是她想要的東西。
多年過去了,在這一刻,走在萬眾矚目的大街上,她忽然之間彷彿真正明白了。如果有一天是自己以尊貴的身份讓人們仰慕尊重,自己完美而光鮮,那一定如同夏花綻放一般的絢爛……而此情此景如此之近,身邊的男人就能給予這一切。
……人馬沿著南北大道走到十字街口,向西一轉,過一段路就是九江府府衙、江西巡撫治所等官府的所在地。
大量的兵馬跟著張寧的衛隊湧到這邊,只見巡撫行轅大門外面豎著一根高高的旗桿,一旁的樂工也擺開了樂器,還有一隊換上整潔衣裳的士兵護著一面黃色的旗幟在整隊。這裡要舉行一次「升旗儀式」。
張寧遂在旁邊勒住馬,從馬上下來,隨行的人也紛紛下馬,肅立在原地。在悠揚的笛聲後,高低起伏的樂曲中,將士護著一面朱雀旗鄭重其事地進行升旗。幾年前張寧設計出朱雀旗顯然是明智之舉,今日已成為軍中凝聚人心的一個標誌,將士們為它賦予了圖騰一般的神秘含義。
儀式結束,韋斌大聲拜道:「請王爺對將士們訓話!」
張寧遂走上大門口的石階,回顧將兩邊大街堵死的人群,開口道:「三年以來,朱勇率大軍想把當時只有一千多人的朱雀軍消滅於湖廣高都,被我們一戰擊潰;薛祿糾集十萬眾幾路進攻,在沅水反被我朱雀軍將士消滅;偽朝又調最精銳的神機營在九江渡水,也被朱雀軍趕進了長江。今番偽朝大軍消滅了南京的漢王,再次來勢洶洶,勇猛的將士兄弟們,你們會不會怕他們?」
人群中頓時一陣喧鬧,大伙紛紛吶喊回應:「不怕……」「怕他個卵……」
張寧用極其自然的動作抬頭看飄揚在旗桿上的黃底黑圖朱雀旗,毫無作秀的痕跡,誠摯之情自然流露:「朱雀軍成軍以來,將士愛民秋毫無犯,為了心中的大義戮力用命,已經有很多兄弟懷著這面旗幟戰死沙場入了土。而現在,燕王偽朝廷不計代價,誓要摧毀咱們的大業,敵眾我寡必又有一番苦戰;若我們失敗了,剛建立的家園將被摧毀,尊嚴將被踐踏淪為罪人,幾年來死傷的將士會失去後續的撫恤照顧……」
許多人已經情緒激憤,不待張寧說完就鬧起來了,眾軍嘩然,紛紛嚷嚷著要與敵兵決一死戰,捍衛已得的一切。
張寧在行轅門口煽|動了一番士氣,便和諸文武進門去了。眾士卒似乎意猶未盡,聚在巡撫行轅外面久久不散。
于謙用不同以往的眼神打量了一番張寧,他還真是第一回領教這樣的鼓|動方式。士大夫們寫點激揚檄文什麼的很拿手,但比較正式的東西都是用文言,挑|動下層士卒無疑對牛彈琴,像張寧這種「演講」式的方式著實很新鮮。不過對張寧自己來說顯然是小事一樁,現代咨詢發達,什麼樣的鼓|動言論方式他都見識過。
一行重要的成員先在大堂中上下坐定,張寧初來乍到,于謙要簡略述職。他先遞上一些東西,張寧翻開一看,是幾張地圖和一份奏報。
于謙道:「昨日已經報來景德鎮的消息,知縣被殺,官吏和守備帶著當地士紳舉城投降。此事已在意料之中。接下來德興、樂平等城亦不能擋官軍鋒芒,饒州府全數失陷只是遲早的問題。江西巡撫衙門所屬兵力永定營和九江軍不能掌控的地方,都無法抵抗敵軍進逼……臣未及時調兵湖東,請王爺看圖上。」
他接著說,「南京到九江最近的路線,並非自徽州、饒州抵鄱陽湖,而是沿長江而上。臣專程派人實地打探過這條路,不僅陸上的路平坦易大軍調動,更能水陸並進,用船載運糧草,乃進軍九江的首選之路。我軍不得不防。
敵兵重兵出徽州,按理咱們應該一面防備長江,一面分兵湖東保有諸地。但我軍兵力太少,臣以為不能分兵,而應集中兵力伺機擊敗官軍主力,方能逼退其進攻。」
這些情況于謙之前就在奏報文中寫過了,張寧本身也尊重他實地判斷出的結論,況且事已至此無法改變、現在增援鄱陽湖東岸諸府縣來不及了,於是張寧只能說道:「廷益言之有理,我以為甚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