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僕帶著楊士奇沿著一條碎石小徑走進一道圓月洞門,走到青瓦白牆旁,正迎面遇到董氏。董氏雙拳放在小腹前輕輕彎膝行禮,楊士奇便和藹地說道:「老夫還要見廷益一面,叨擾夫人了。」
「楊公,湘王今日的來意是請我家夫君出去做官麼?」董氏冷不丁直接問了一句。
楊士奇摸了摸下巴的鬍鬚,稍作遲疑,但見董氏一臉的關切。心下雖覺得婦人竟然獨自過問這些事有點不妥,但轉念一想這娘倆還得靠于謙、命運息息相關,不關切反倒奇怪了;而且董氏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又舉止得體很知禮節,很是順眼。楊士奇便好心道:「湘王沒說,不過老夫覺得應該是那樣的。」
「那楊公一定要好好說他才好。」董氏面上露出憂鬱之色,故意別過臉去的神態楚楚,聲音也招人憐愛,「夫君不聽人勸,但最敬重的人是恩師楊公。您對他說,既然楊公也到湘王麾下做官了,讓他跟著你準是沒錯的……」
「好、好……老夫自有分寸。夫人不必掛念此事,教於冕用功讀書才是正事。」楊士奇好言道。他在董氏面前的言行完全是正人君子,當然平常也確是年長有德的君子。但楊士奇確有比董氏還年輕的小妾,並不是不喜親近小娘,只是一把年紀見多了,懂得面對各種婦人的分寸。
他和董氏分開,再次來到于謙的臥房裡。
于謙見楊士奇一人進來,精神好像比之前好了一大截,雖然照樣穿著褻衣躺在床上,卻能面不改色地急忙招呼楊士奇入座;禮節卻是沒有,本來各種禮節就應該穿戴整齊才能得體,如今這幅光景要是還打躬作揖反倒不倫不類,于謙謙謙君子當然不會幹這種奇怪的事。
他也不裝作咳嗽喘氣了,但也沒馬上生龍活虎地起床。大家也不點破,就錯就錯。
「在揚州出了點事後老夫才體會到,平素結交甚廣,但能這麼坐下來說兩句肺腑之言的人也不是那麼多。」楊士奇緩緩說道。
于謙也忙道:「無論何時,學生對楊公的尊敬是不會改變的。」
楊士奇點點頭,說道:「近日廷益稱病,湘王來探視實為請你出仕。他也曾托我遊說。」
于謙也一本正經地點頭稱是,暫未說什麼。
楊士奇又道:「不過人各有志,老夫不會勉強廷益。今番一席話,一是因湘王托付,二是因眼下湖廣官場不是咱們初來乍到的人完全說了算的,有些要緊的官位無法長久空著不舉薦人。因故老夫還是要來問廷益一句,得個准信才好。」
于謙剛要開口的樣子,楊士奇卻果斷伸手作了個手勢制止他:「還有數言,姑且聽老夫說完。」
「楊公請教誨。」于謙忙道。
楊士奇道:「若廷益確是堅持,無論如何不願出仕。老夫別的事不好辦,但一定出面說服湘王撤了府上那些兵士,放你歸於田園江湖。你放心,此事並不難辦,老夫相信湘王就算為了看在老夫面上也會放你一馬;很顯然湘王對廷益主要是惜才,以前關你是怕你在朝裡成為勁敵,但現在威脅已不存在,廷益不能再容於朝廷,自然就無法再成為湘王的對手。所以而今湘王就算無法用你,卻也沒必要加害了,惜才加上老夫的情面,此事應無差池。」
于謙沉默不語,此番話表面上重點是為他找退路,實則最要緊的是言明一件事:于謙沒機會再為朝廷效力。
楊士奇又道:「廷益的故里在江西,江西目前尚在朝廷官府手裡,雖然朝廷對那地方頻於失控,但若廷益此時回鄉,你的名氣太大,難免也會被地方官盯上刁難……要是怕麻煩,便唯有江湖路可走了。」
江湖路是灑脫的說法,其實就是顛沛流離,不是那麼好走的。
于謙三十來歲的年紀,正是好年華,但也是人生路幾乎定型的時候……於是他繼續陷入沉默。
楊士奇說罷要緊的幾句話,也適時安靜下來。
良久,于謙終於問出了心裡的疑問:「恩師為何會到湖廣來投湘王?」
為何?楊士奇的念頭十分通達,心裡當然明白是因為在政|治爭鬥中失敗的結局,這條路不是自己能選擇的;曾經一無所有白身入仕的人,失敗也不過就是回到從前,也更容易提得起放得下,不想在死胡同僵著,自然要走稍微好點的路。
至少在臉面上,楊士奇表現出了十分豁達的樣子,他翹首沉吟片刻,若有所思道:「為人為事,要是什麼都做不好,是肯定成不了事;要是什麼都料理得當,成不成卻要看氣運運。」
他好像領悟出了一個人生道理,同時也是坦然承認了自己的失敗。楊士奇確實覺得自己在朝做官做得很好,沒有什麼地方不妥當的,成了這麼個結局完全是運氣不好……因為,很多妥當事能讓人很多時候都一路坦途;但只需一件失控的事,就能造成災禍。
想這麼些年以來,士林文人、皇帝勳貴、甚至在閹人太監中間楊士奇都留有餘地,平時幹什麼都是得道多助般的順利恰當,實在料不到會有這麼一出劫難。人不能不信命。
楊士奇的豁達情緒好像影響了于謙,于謙也搖頭苦笑了一下,苦笑也是笑。
于謙又問:「恩師對平安如何看法?」
「平安?」楊士奇又摸了摸下巴的鬍鬚,略一沉吟,方道,「若是說以前咱們認識的平安,給老夫的印象是不錯的,年輕人能那樣已十分難得,當初也覺得此子假以時日、又有助力必能成器……呵!誰又能料到他有這麼離奇的身世。不過現在的湘王已非昨日的平安。」
「您以為現在的湘王何如?」于謙又改口問道。
楊士奇坦然道:「太宗開疆闢土威加四海,八方賓服;仁宗與今上漸罷外武、收海舟、減賦稅,天下思定,盛世之象。當此之時,縱有漢王之禍也不足遠憂。可湘王能在此時借甲百十副,數年便割據湖廣千里之地,縱觀今古,何曾有此等事?非常人所為。此中必有我等在朝時尚未摸透的道理,今後孰勝孰負真難斷言。」正道是,楊公要是覺得張寧必敗,他也沒必要跑到湖廣來白折騰一回。
于謙道:「學生所以一向與湘王不同道,便如楊公所言,人心安定盛世漸至,惜世間百姓疾苦,此時有人興兵於國內、生靈塗炭實有悖於大道。」
「你有此心,老夫甚是欣慰。仁存於今,聖人大道之幸。」楊士奇點頭讚賞,但話風又一轉,開口要繼續說。楊士奇本來就不是正經科舉出身的文人,一些思想與尋常士人大同、卻又存在不同。
他說:「廷益本心沒錯,見事卻有失偏駁執著。」
于謙忙道:「請恩師指點。」
楊士奇道:「時至今日,朝廷、漢王、湘王裂土逐鹿,勢既成;就算咱們為朝廷出力,所用之手段同樣要大軍平定,免不了戰亂。對百姓來說,誰勝誰負又有何區別?
若要指責湘王一開始就不該趁漢王之亂起兵、擴大內亂兵禍;那當年歷經四年之久軍民死傷以百萬計的『靖難之役』又作何說法?廷益只見其一、不見其二,終究還是有私人之見。以義禮看,建文帝是太祖傳位,卻被奪了江山,其君臣不忘討回公道,本來就說得通;只是以前在朝廷當然不能說罷了……
況自周天子以來,有漢唐宋中興時之盛,也有更長的兵戈戰亂民不聊生,各胡韃蹂|躪中國、朝代更替,蓋不勝數。回溯古事,再看今朝,鹿落誰手終有結局,待塵埃落定,盛世要太平終也會太平。春秋更替,如草木榮枯。」
于謙聽罷,良久終於說道:「恩師一席話,學生方知見事確有偏頗……」
楊士奇打量著于謙的臉緩緩點頭,也不要他表態,接著便隨口提起:「這邊建文朝廷重開六部,已定老夫出內閣並任吏部尚叫鄭洽,建文年間的進士,離開官場二十多年了,一直追隨建文帝的文臣;兵部尚書朱恆,以前是漢王封過兵部尚姚芳是湘王的舅舅,刑部尚書周夢雄是湘王的岳父,此二人都是武夫。說到的五個人便是內閣閣臣,比通常的四閣臣多一個。還有個主持工部的位置未定,但我不好舉薦廷益;而若是薦你到吏部任侍郎,卻也不是上選……倒是兵部侍郎比較妥當,之前廷益就做過兵部右侍郎,現在薦你到同樣的官位,一來顯得湘王並未貶低舊的官員,二來在『其他人』面前提起來也容易。」
舉薦這個職位,還有別的考慮楊士奇倒沒明說,他相信于謙這個得意門生換了個地方照樣能默契領會自己的佈局……如果于謙在自己手下任吏部侍郎,頂多就是個好幫手,發揮不了更大的作用;但出任兵部,則是橫向拓展,而且兵部尚書朱恆在楊士奇的判斷裡是幾個閣臣中根基最淺的,可聯合可結交互為倚靠。
于謙微微點頭,口上卻道:「容學生暫養兩日病,好了再登門拜訪恩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