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仙子突然醒來,下意識四顧周圍確定是否安全,但寧靜的氣氛讓她立刻想起自己已經在湖廣楚王宮了。她心下頓時放鬆,瞇著眼睛迎上從窗戶扇透進的清晨一縷陽光,深吸了一口清涼而微微濕潤的空氣,伸出光手臂撐了個懶腰。
昨夜晚宴上的杯盞交錯聲和絲竹管弦之音彷彿仍在耳畔,貴胄官宦的談笑風聲魚貫穿梭的侍女依稀記得。歡快熱鬧的宴會叫人歡喜,不過眼前的這個安寧而輕鬆的早上讓她覺得更好。她又在床上懶了一會兒,有點捨不得被窩裡溫暖的舒適的感覺,喜歡這種乾淨棉被上散發出的淡淡的青鹽夾雜香料的味兒。多少次覺得累了和提心吊膽的時候,總是期待著現在這個感覺呢。
過得一會兒,她總算起床穿衣,然後洗漱。這時兩個侍女敲門進來了,先向桃花仙子行禮招呼,然後從籃子裡拿出早膳擺在暖閣外面的圓桌上。
桃花仙子詫異道:「我自己去飯廳吃就是,怎麼送到房裡來了?」
北宮專門設了飯廳和廚房,每日三餐固定準備了一些飯菜,一般王宮裡的人就是廚房做什麼就吃什麼,要是有點身份的人則可以事先派人通知廚子特意做想吃的餐點。這種衣食不愁的生活,哪怕是做雜活的奴婢只要做好自己的事便也能享受飯來張口的待遇,是這個時代的普通百姓不免羨慕的神仙日子。
侍女道:「這是王爺專程派人叫膳房準備的早膳,他傳話叫王姑娘(桃花仙子姓王)安心用膳後在房裡等他,一會兒要見您一面。」
「行,我知道了。」桃花仙子從暖閣裡走出來,在木架上為她放上去的銅盆裡洗了手,走到桌子旁邊饒有興致地瞧張寧「專程為她準備」的早飯是些什麼。
菜品倒也簡單,只有三四樣。侍女又說道:「王爺說,王姑娘累了多日,昨夜的晚宴又多油膩和酒水,所以叫膳房做了幾樣清淡的膳食送過來。」
「王爺成天惦記著什麼首輔什麼大事,難得有這心思。」桃花仙子笑了笑,看向那碗銀耳棗子湯,覺得頗合新意,然後又拈起一隻捻尖饅頭咬了一口,「這饅頭做得挺好看的。我早上沒什麼胃口,可看見這些東西還真是想吃。」
兩個侍女侍立在一旁,態度愈發恭敬。
桃花仙子吃了兩個饅頭,把一碗銀耳棗子湯也喝完了。然後說已經吃飽,侍女便上來收拾桌子。正在這時,張寧便出現在了房門口。
他見兩個奴婢正在收桌子,便道:「你們先幹別的,等一陣過來做這些事。」接著就對桃花仙子道:「昨天諸事纏身,我心裡掛念著,卻顧不上。今日一早便想見你……此事最該謝你才對,改日讓姚夫人準備個家宴,專門替你慶功。」
桃花仙子面帶笑意:「不必了吧,我一介女子,又不是什麼要緊的人物,你不用那麼費心。」
她的目光在張寧身上仔細地打量著,想起不久前剛過去的一系列陰謀詭計以及對許多人的欺騙,實在是看不出來一切策劃都出自他的心裡。因為張寧看起來絲毫不是什麼歹人。一張耐看的臉五官端正帶著英氣,內斂的表情卻叫人看著溫和和善,頭髮梳得整齊,灰色的外衣和白色的裡襯帶著一股子乾淨整潔而健康的氣息,叫人想起早上貼身的那一床棉被,能叫人親近而不會討厭。
「有必要的,算什麼費心。」他的表情十分誠懇,把懷裡的一個大木盒子放下來,「我為你挑選的一些珠玉首飾,不知哪樣能合你的心意,不過好在樣數比較多,興許總有一件能讓你喜歡;我想著你到時候參加宴會什麼的,女子總是愛戴一些珠寶首飾。你也不必推辭的。」
桃花仙子沒馬上說話,當面就打開盒子看,只見裡面珠光寶氣果然放著包括項鏈耳環戒指髮飾等許多首飾,首飾下面竟然還有一層黃金葉片。她笑道:「就當是王爺論功行賞,卻之不恭。」
張寧道:「聊表心意,論功行賞倒是見外,仙子收下便好。」
桃花仙子心道:當年販運私鹽的時候,就是為一點金銀錢財爭得你死我活。如今倒好多了,這錢看起來至少表面上非常乾淨。難怪讀書當官的人瞧不起商賈,都是謀取利益但方式不同。
她沉吟片刻,說道:「對了,我有件事要和你說。羅ど娘的那封信如何落到鷹犬手裡,以及他們被牽連的整件事,我都自己攬下來了,羅ど娘應該也相信是我做的……我想著吧,讓她怨我更好一些。一是沒那麼傷心,起碼不是她信任的人傷她的心;二是我與羅ど娘又沒什麼舊交情,怨就怨沒甚要緊。」
張寧琢磨了一會兒,說道:「只好如此將錯就錯。我非成心對她不誠,但眼下為了與楊士奇逐漸穩固關係,不能在羅姑娘那邊出差錯;將來若不必在意這些關節的時候,我再向她坦誠。」
桃花仙子聽罷微微歎息:「我倒是覺得……羅姑娘有些可憐。」
張寧也一副無奈道:「身在其位不得不如此,我必須要把一攤子事理順了,讓大局形勢轉好,如此一來咱們所有的人才能有好的結局。你要相信我。」
桃花仙子看著他期待的眼神,心下一鬆,忍不住就順著他的意點頭道:「我信你。」
她頓了頓,又道:「還有,昨天我見到鄭先生了。關於楊士奇,鄭先生提起一件事:原來楊士奇當初能入仕,全憑遜志先生(方孝孺號)舉薦入朝修編太祖實錄,若是沒有遜志先生的舉薦,他無功名一介布衣絕無機會入仕,更沒有之後的前途;後遜志先生被害,及至洪熙年間重提舊案,楊士奇竟多次歪曲污蔑遜志先生……鄭先生對楊士奇這種忘恩負義的作為十分不齒。」
「原來楊士奇和方家還有這麼一節,我倒是第一回聽說。」張寧皺眉道,「這件事不知顧春寒知不知道,當鄭洽既然對你說了,就算她不知道以後也必定會知道的。」
桃花仙子道:「我冒著性命之危救他,卻不想是這麼一個人。」
張寧搖頭道:「鄭洽那麼久都不提這件事、偏偏這時候提,而且是對你說,我猜他就是琢磨著你會把這事兒告訴我。這無非是建文余臣一系對咱們拉攏的燕王一系士大夫本能的排擠打壓……舊仇宿怨太多,這也是無法避免的。但是我問你一句話,我連你都打不過,個人的武力有限得很,為何能擊敗朝廷幾萬精銳,為何能對敵無數披堅執銳的武士?」
「王爺手裡不是有朱雀軍麼?」桃花仙子答道。
張寧道:「差不多對了,咱們得靠許多人站在一起才有能力。戰陣上表面是軍隊對敵,實則沒錢沒糧沒人如何維持?再有一問,當今天下有無數屬於『燕王』一系的官僚士紳,這些人掌握著世間力量的根本,咱們要將他們全部劃分趕到敵營、然後費力去消滅嗎?當抓住了這些人又如何處置,全部殺掉?這得死多少人、流多少血,關鍵是可以不用死那麼多人的。」
他歎息道:「殺父之仇亡國之恨,不能輕鬆地動動嘴皮子就能化解,誰也不在乎仇恨?但要報仇必要付出極其慘重的代價。你要殺光這些仇人,少說也是成千上萬的人命……然後會失掉人心,與天下為敵勝算更趨近於不可能;然後咱們失敗,失敗者如同建文四年南京之役後、再次被清算,討回正義的戰爭變成叛國造反,最終毀滅。這樣的下場真的是建文余臣們願意看到的結局嗎?」。
桃花仙子聽罷沉吟道:「你這麼一說,我好想懂了。」
張寧道:「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麼不擇手段要拉楊士奇過來了,做那點不光彩的事,和萬千人命比起來孰輕孰重一目瞭然。有些非君子所為之事,總得有人去幹……所謂楊士奇忘恩負義的作為,我也覺得是可以原諒的。洪熙時期他已經歷經永樂朝二十幾年,為燕王一家的朝廷效命,身在其位不得不那樣做。」
桃花仙子道:「但當初洪熙皇帝好像也願意為方家平反昭雪,楊士奇可以不用再那樣做的。」
張寧道:「那只是洪熙帝一個人的想法,無非是因為受了他父皇多年的氣,一時叛逆,和朝廷關係不大。楊士奇這樣的人不可能只看眼前,他應該明白說錯了話站錯了地方,將來會留下隱患。」
桃花仙子幽幽歎了一氣:「哎呀,你們這些所謂幹大事的人,真是活得不痛快,想得太多了。看來還是做女子好……我是被你說服了,不過顧姐姐那裡恐怕不是那麼容易原諒楊士奇的所作所為,等她計較起來,我好人做到底幫你勸勸她。」
張寧忙好言道:「如此最好不過了。咱們不能阻擋她心裡厭惡楊士奇,但不能做出什麼事來不好收場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