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知道當初真正激怒朱瞻基的是張寧的書信裡那句「當今宣德皇帝無甚本事」,至於背叛與不信任的猜忌都比不上這一句話的效果。
那句話確實有污蔑之嫌,因為太宗的偏愛、朱瞻基算得上一個見多識廣而有頭腦能耐的帝王,但他確實也是個三十來歲的青年皇帝,且養尊處優慣了,免不得仍有一些年輕氣盛和自視甚高的心態;於是竟然有人這麼明目張膽地鄙夷他,加上本來就有幾次失敗的羞恥壓在心底,驟然發怒在所難免,實乃人之常情。
……當然假如拿這句話在以前說仁宗朱高熾,朱高熾多半不會在意。因為朱高熾生前本來就體胖又表現木訥,長期不受長輩兄弟待見,更是多次被漢王弟弟給氣受,他都習慣被鄙夷了,很沉得住氣的一個人。
數日之後朱瞻基火氣稍緩,這才回憶起楊士奇以前的事,楊士奇作為仁宗(朱瞻基父)的東宮故吏,於永樂一朝數度因為保護仁宗被牽連下獄,和先帝的感情很深。可是事情進展到現在,開弓沒有回頭箭,極難挽回了;朱瞻基心中的猜忌也並未解除。楊士奇和仁宗的感情基礎,隔了一代後到宣德朝,著實就淡化了很多。
事情只好任由這樣發展下去,朱瞻基準備按照規則一步步進行,朝臣才進行到拿楊士奇的兒子開刀一步,這才剛剛開始。不過朱瞻基是將此事一直掛在心頭的,早上辦公時才特意問王狗兒,楊士奇在做什麼。
王狗兒說他一早就去了揚州的禮部行轅辦公。一切都很正常,楊士奇還沒到被停職查辦的時候,他就只能照樣過下去,只不過隨時都有監視他動向的人。
……
事情開始之前往往都有跡象,最明顯的就像楊士奇倒台前紛紛而來的彈劾奏章;還有非常不顯眼的,牆上原本有的幾盆花,某一天突然不見了,可是這種無關緊要的事要引起人們的注意幾乎不可能。
大明地方官通常三天才會升一次堂問案,不過京官卻每天都要上直,通常十天才能休息一次。楊士奇第二天依舊如往常一樣出門,在官署行轅呆了一整天,要等下直才會出門坐轎回家。
桃花仙子已在紅藥橋附近準備多時,因官吏們自北城河行宮南行、必過此橋。他們帶著一輛馬車停靠在河邊,周圍的隨從故作一番百無聊賴的狀況,有的人在往河裡丟石子玩,有的人在相互閒聊,就好像是在等人一樣。這紅藥橋又叫廿四橋,有鹽商取唐詩「二十四橋明月夜」之意,在這裡重建了詩歌裡的建築,認為二十四橋是指一座橋的名稱。
馬車裡的桃花仙子穿著圓領長袍,梳著髮髻戴著紗帽,以輕紗掩面,時不時瞧外頭的情形。她的對面坐著一個很醜陋的人,正是太監王振。
桃花仙子道:「我們如果叫王公公下令撤了盯梢的,將來一旦出事要追查到底,紙包不住火終究危險;或者被番子細作發現後,再叫你們強壓下來,照樣是惹人懷疑的。這種法子著實是強人所難。所以讓王公公親自來一趟,把廠衛的人手佈置詳細告訴我們,如此就算出了什麼事,也很容易找到擔當責任的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王振沒有提出不滿,他已是得了王狗兒的首肯才來幹這件事。
正如桃花仙子所言,王狗兒和王振都覺得這樣參與密事風險不大,他們沒有任何尾巴露在外面,加上王狗兒的權勢到時候很容易把後果嫁禍他人。
「過橋之後,整條街附近就有七個人。」王振不動聲色道。一段路上就有七人盯梢楊士奇,而且是長期這麼看著,這已經是極高規格的監視了,也只有首輔這樣的大人物才有資格享受這種待遇。
「橋邊河中間那個亭子看見了麼,名曰宛在水中央,裡面那個沒戴帽的漢子是一個,從亭子裡可以看到橋上和橋兩尾的一舉一動。」「接著泗水街東面最高的那棟茶樓,這裡只能看見樓,看不到臨街的窗……只要從北開始數,第三扇窗戶裡頭有個咱們的人盯著。此處居高臨下俯視這一段路,可以監視局面勢頭。」「另有一人在街口牌坊底下閒逛等著,一會兒楊士奇的轎子過橋,便交給這邊的人了,牌坊底下的人會不遠不近地混在人群裡跟著,縱向觀摩街上的情形。」
「最後一班人是佈置在泗水街中間的岔路上,一共兩撥人,都在泗水街西側,可以看到東面茶樓上的動靜。第一撥人最多有三個,如果有什麼情況,茶樓上的人在高處發信號,則由這邊人多的一撥派人去支援。」
桃花仙子默默在心裡記著,雖說是七個人卻是五個哨點,只要記住數字就不會有遺漏。她聽罷又叫王振重新再講一遍,然後才確定下來。
她不禁說了一句題外話:「高低起落、縱橫交錯盯得那麼死,這些人是王公公親自佈置的?」
王振微微尷尬道:「今早上皇爺還問乾爹楊士奇在做什麼,皇爺關心的事兒,乾爹不能不用心安排好,不然要說他疏忽大意,誰來擔這個責任?」
「王公公所言極是。」桃花仙子道,她又掀開簾子下令道,「你們趕著車慢行,從泗水街上走一遍,我在後面步行跟著。」
接著他們從泗水街親自走了一遭,桃花仙子心裡便已經有了計較。要說番子們盯得確實死,而且每一處的暗哨都不好發現;但是手裡掌握了他們詳細的部署之後,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敵明我暗,六七人無法真正做到一條街上完全無盲點。
桃花仙子走慣江湖路,沒有什麼深思熟慮的習慣,看準了就干。
……不到酉時,楊士奇的轎子就如期出現在了廿四橋頭。只是尋常的上下直,並非正式出行那般講究排場,因此也沒有什麼「肅靜」「迴避」一類的牌子;除了一頂轎子,外面一共就八個人,抬轎的四個,前後各二個隨從步行。不過只要是轎子都是一種身份的象徵,幾乎可以斷定是當官的;因為商人在律法上不准坐轎,有些規制雖然漸漸失效了,但商賈百姓就算想坐轎子也總不能正大光明。
揚州繁華,路上行人很多。一切看上去就風平浪靜,就好像無數個平靜無事的旁晚,不知情者誰也看不出市面上有什麼玄虛。
轎子如常過了廿四橋,街中間的行人紛紛避讓有身份的轎子,不過偶爾也會遇到同樣的轎子、馬車或販夫走卒的板車,緩下來小心過去。
泗水街不是墨線一樣直,形狀自然彎曲。轎子剛剛轉過一個彎,忽然就見一個女扮男裝的女子從街邊西側走了出來攔轎。前頭姓王的楊府管事忙道:「停、停轎!」
這個點正好是個死角。桃花仙子從街邊西側出來,同在西側的茶樓雖高卻被鋪面建築擋住視線看不到,寬大的房簷也正好擋住了轎子;附近沒有岔路口,不屬於橫向佈置的眼線監視範圍;後面為了不被發現、保持距離尾隨的密探在轉完後暫時也脫離了視線,但一定要快,否則稍有遲疑就要被看到了。
桃花仙子為了不引起路人的目光而露出蛛絲馬跡的跡象,沒有跑,而是疾步快走至轎頭,並對前面裝束不同的管事說道:「羅姑娘認得我。不要停,馬上走。」說罷徑直撩開簾子,俯身鑽了進去。
轎子很快就重新被抬著行進了。這時桃花仙子才發現裡面除了楊士奇和羅ど娘,還有個五六歲大的小男孩。她顧不上問這個孩子是怎麼回事,趕緊從後面的縫裡觀察外頭的情形。只有一小會兒,她便從茫茫行人中尋見了那個尾隨的眼線……什麼事都沒發生,證明那細作並未發現異常,否則桃花仙子的人會在不得已之下出手。
楊士奇正打量桃花仙子,羅ど娘道:「你怎麼到大街上來碰面?隨時都有鷹犬細作的。」
「現在不是解釋原因的時候,我只告訴你們,方才沒有細作發現。」桃花仙子表情微微緊張,但敏捷從容的表現實屬不易,何況是個婦人。她馬上便道:「我現在說等會兒的安排,二位要聽我的,失禮之處得罪了。等我叫你們下轎,你們就跟我下去,動作一定要快,然後跟緊我走,轎子則繼續前行……這個孩童?」
羅ど娘道:「約定好的,發出信號之後的次日,便是今天你們就會出手,並約定叫我也留在父親的轎子裡。所以我們便將這個小孩帶上,他是管事的獨子王越;管事要留下來穩住善後,恐受牽連,所以將獨子托付……」
「行了,孩子帶上是吧。」桃花仙子打斷了她的解釋,然後對那小孩說道,「你不能哭不能鬧,乖點聽羅姐姐的話。」
那孩子只有幾歲,表情卻異於常人,睜大著眼睛很懂事地點頭。
桃花仙子深呼了一口氣,閉上眼睛片刻,然後長長地呼出氣來,說道:「但願運氣再好一回,不會出什麼差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