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長江以南的無論湘王還是漢王,目前都沒有能力佈局北渡進取,故朝廷的江防是很不嚴密的。江湖從來只能防大軍,防不了細作,連綿幾千里的大江若是嚴密控防不知要耗費幾許。
桃花仙子等一行十餘人從武昌出發,輕易渡過了長江,在北面只要行事小心同樣困難不大。同行的還有一個女子是辛未,曾做過內侍省的白衣侍衛。有女子在一起,也方面她們相互照顧,而其他的隨從都是從內侍省挑選出來的孔武漢子。
他們事先偽造了能以假亂真的路引印信等物,不過這東西只能權當準備著用於不時之需,平素用不上,畢竟是假的、拿出來也有風險。大明朝法理上是禁止除了一些特定的人之外的子民擅離家鄉,所以有路引這種東西的存在;不過實際情況並非如此容易控制,災荒之年的流民、販夫走卒、跑江湖的三教九流,哪裡有什麼官方開據的路引,照樣是遍天下亂跑。
何況天地方圓,不止一條路可走。如果人少就可以不走官道隘口,而選擇較為難行的小路。便如大別山是大股軍隊調動的極大障礙,軍方只要守關就能防禦;不過若是三五成群的旅人,為了避免麻煩翻山越林也是可以的。
武昌到揚州一千多里路,一行人馬匹備齊輕裝上路,不到十天就到了。揚州並未受到軍事威脅,城池未戒嚴,桃花仙子等人佯裝商販交了一些錢就進去了,事先準備的兩車貨物居然成了白忙乎,守門士卒連檢查都沒有,更不問什麼路引。主要他們是早上進城的,城門處出入的人太多,一些住在城外專門販賣蔬菜、肉類以及一些擺攤的人最多;本來近期城中就沒什麼事,士卒們也就不會挨個檢查,擁堵道路。至於路引……許多百姓連官都沒見過,更不知路引長什麼樣,要查這玩意肯定是白查,不如乾脆下令揚州城內外百姓禁止出入算了。
桃花仙子在靠近北城河的地方找了家客棧住下來,便於觀察皇帝行宮附近的情況,看有沒有機會聯絡上太監王狗兒。但是這種全靠運氣的事太不確定,於是她又決定設法聯絡楊士奇的女兒羅ど娘;想通過她得到一些幫助,畢竟這個女人熟悉本地情況和官場。
初到貴地,一切都風平浪靜,忐忑憂心也漸漸好些了。桃花仙子不想莽撞行事,採用了更小心的法子:跑到楊府前面的一條街上擺攤賣山貨,以守株待兔。
揚州對於桃花仙子來說有種熟悉而陌生的感覺,以前她在揚州府地界上販運私鹽,生活過好些年。但是這裡終究不屬於她,既不是生長的家鄉,也在此沒有歸宿。熟悉是因為在這邊留下了許多回憶。
有些當時覺得很大的事回憶起來很模糊了,卻反倒是無關緊要的細節教人很容易就想到。某個幽靜的夜晚,山莊,出現了一張叫人難忘的臉,他說:這種長在樹上的是蕨草,但對大樹無害,可以保存水分,兩者共生。
她喜歡的不是增長了知識,而是他說話的那種極度溫柔的口氣、道理的細微;以及很有見識的印象,給予她的好感。在這種人面前,桃花仙子覺得自己似乎得到了無微不至的關懷。
擺攤十分無聊,桃花仙子左右觀察情況時,無意中又看到一塊石頭下面長出來的嫩草。再次想起張寧安慰趙二娘時的話。
他說:草木沒有長腳,它們自己是不能動的,也不能選擇土地,比人活著無奈多了。一粒草種子運氣不好掉進了石頭縫裡,面對的將是艱苦的生存環境,只有一丁點土或是石屑、缺水,但它還是要活下去要綻放出綠色的葉子,為了見到陽光它能把堅固的石頭撕裂從裡面長出來。一株微不足道的草尚且能如此,何況是人呢?
好像一草一木都能誘起人的思念。
……在這樣的狀態中桃花仙子又消磨了幾天時間,一行人毫無進展。她到揚州來是有使命的,不能這麼消磨下去,想來想去,只有通過羅ど娘打開局面。她已經準備冒險直接到楊府投帖子、設法主動見面了。
果然世事常常柳暗花明,正當此時,終於發現了從楊府出來的轎子,從女性隨從猜測,轎子裡坐的極可能是女眷,便有可能是羅ど娘。
桃花仙子馬上留人守攤,自己尾隨過去。轎子在一家絲織店舖停靠,裡面走下來的人叫桃花仙子眼睛一亮,果然是羅ど娘。
她便跟著進了鋪子,因為戴著帷帽遮掩面部,羅ど娘並未注意到自己。桃花仙子慢慢接近她,羅ど娘終於有了警覺,這娘們也是習武跑過江湖的人,果然嗅覺很靈敏。
「羅小姐別來無恙。」桃花仙子輕輕說了一句。
已經注意到她的羅ど娘轉頭過來,她的衣著打扮很有大戶人家的模樣,身上華貴的絲綢和飾物卻顏色素淨,有別於風塵中人的艷麗。臉上略施脂粉,不著痕跡。不過羅ど娘已經二十出頭的年紀了,不知現在是否婚配,但和一般小娘氣質迥異,細長幾乎到髮際的眉毛和眼睛裡的目光讓她給人有點壓力,一看就彷彿不是好對付的婦人。
桃花仙子輕輕掀開臉前的紗巾,相信羅ど娘一定能認出自己的。桃花仙子左顴骨上做了修飾的疤痕,確實不容易叫曾經相識的人忘記。
「這位姑娘有何貴幹?」羅ど娘的嘴裡冒出一句話來。
這倒讓桃花仙子愣了,她不記得自己了?不太可能吧,以前在京師也是桃花仙子去找她的。狀況有點出乎桃花仙子的意料之外,讓她一時不知怎麼回答,「羅小娘……」半句出口卻找不到下文。
羅ど娘立刻招呼身邊的小娘:「咱們走罷。」
桃花仙子不能強留她,只得詫異而失落地看著她離開的背影。
暫時只好回客棧清理狀況。此前確實沒想過如果羅ど娘不認他們的情況,桃花仙子倒是提過萬一羅ど娘出賣自己會怎樣,張寧卻一口認定她絕不會那樣做;於是就沒有再考慮這個問題了,畢竟深入揚州辦事本身就非常冒險,沒必要在一個可能性很低的風險上糾結。
「這婦人是不是已經嫁人了?」桃花仙子皺眉道,「若是有了夫家,自然不再願意擔風險和咱們的人有關係。」
隨行的辛未更不瞭解狀況,所以沒法搭話。
在一個重要人物這裡斷了線,桃花仙子也是一籌莫展。因為此事無法與建文那邊的細作聯合,所以也得不到什麼人的幫助……建文的人肯定在揚州有據點,他們不會放棄這樣一個重要地方的活動。
及至旁晚,大夥兒也沒想到辦法,都沒出房門,連晚飯也叫店家送到了房間裡吃。
天色漸暗時,卻忽然有人敲門。桃花仙子示意隨從先問話,門外一個女子的聲音答:「是我,讓我進去再說。」桃花仙子忙叫人開門。
只見一個身著士庶巾服的人站在門口,帽子是那種「大帽」,有點像南方明軍戴的寬沿鐵盔,不過是布的,江南士林比較流行的帽子,大多上點年紀的人出門戴。大帽壓得很低,只能看到鼻子和嘴巴,嘴唇上有薄薄的胭脂,明顯是個女人。
那女子閃身進來,門外再無他人,只身前來的。
她摘下頭上的帽子,露出臉來,果然是羅ど娘。羅ど娘回顧左右的人,桃花仙子意會,忙道:「都是自己人。」不過還是叫大夥兒先到另外一間客房迴避。
羅ど娘這才開口道:「白天突然見到你,我也有些意外。但近段日子有些事兒,我不敢在那種地方與你相認。」
「出了何事?」桃花仙子問道。
羅ど娘道:「其實也不是出事,而是家父處境不太好。因為朝裡有風言風語,東廠的鷹犬自然少不得對家父盯梢,我是擔心出門的時候附近有尾巴,所以只好裝作不認識,還望你們勿怪。」
桃花仙子略鬆一口氣:「此前我還以為羅小姐已經出嫁了,所以不願意認咱們。」
「我可不像有人那麼急,慌著就成家了……」羅ど娘頓時面露氣色,「聽說於廷益(于謙)在湖廣被俘,其妻到過『叛軍』營裡,然後被放回來了。我便派人去京師問過於夫人,方知那人已經娶妻成家!」
聽到這裡桃花仙子明白羅ど娘還是很關心張寧的,不然不會專程派人去找於夫人問事。不過聽張寧說,當初是羅ど娘為了楊士奇的仕途才拒絕了私|奔,想來她就算口頭上說人薄情寡義,實際也怪不得別人……當然也不怪她,人生在世本來就應該有很多牽掛,也該為自己考慮,人之常情;反倒是她對一個已經殊途的人念念不忘有些奇怪。
羅ど娘並不特別生氣,過了一會兒就問:「你們是受張平安之命到揚州來,所為何事?」
於是桃花仙子便把來歷略講了一遍,只與羅ど娘約定聯絡的方式,卻並未得到她願意幫助的答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