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王軍王仕順部兵臨九江城下;朱雀軍永定營在戰勝神機營主力之後也從西部乘勝尾追至城下。兩軍在城外短暫對峙之後,張寧即下令軍隊後撤十里以緩解局面。時九江城中已無多少朝廷官軍,神機營右掖及左右二哨、三軍主力被滅,城中守軍與江北聯繫的碼頭也被切斷,城破只在旦夕之間。區別只在於誰去摘取這囊中之物。
過了一段時間,漢王軍派來了使者交涉。因到永定營大營中時已傍晚時分了,張寧遂安排幕僚陳茂才暫且接待、安頓食宿,只待明日一早再接見使者商量公務。那陳茂才數度出使南京,在南京諸官僚中到處送禮結交,認識那邊不少人,讓他出面接待使者自是最妥當的。
當天晚上,營中又來了個信使,是內侍省派過來替姚夫人送信的。信中只讓張寧在外的軍務稍緩之後,盡快回武昌議事,卻並未在信中提及要議什麼事。
張寧心下因此幾番猜測,什麼要緊機密的事在信中連片言只句都不願提及?姚姬明知九江城這邊的軍務重要,還是派人來催促,可見此事非同小可。他想起不久前收到內侍省關於監視太子文奎起兵的信件,不禁就想:難道文奎起兵失敗後落入了內侍省的奸細之手,甚至直接被殺了?
想到這裡,張寧已無心思再和漢王軍的人討價還價,只想盡快趕回武昌城看看究竟出什麼事。
就在這時,朱恆和陳茂才等人入帳,陳茂才回稟:「已經為使者安頓妥當,讓他們在營中休息一晚,吃住用度皆妥,只不讓他們在營中亂走。」
張寧不置可否猶自沉默,大伙也不以為意,這種事他本來就不必過問的。
朱恆接著說:「王仕順奉南京的令,從南直隸調兵進江西增援九江城,不料在京營面前大敗,定是要想取回九江城,也好在漢王府上有話可說,避免被治罪。如果他們派人來是說九江城歸何人,老臣以為大可以做個順水人情送王仕順。一來,永定營佔領九江城,朱雀軍戰線拉到江西會導致兵力不足;何況咱們佔了九江城也不能保證東線安危,必須要經營鄱陽湖,可是我們在這邊沒有水軍,最後還得求助於漢王軍,還不如讓九江城也進駐漢王軍為善。二來,如果雙方為了個九江城起分歧爭執,要用武力威逼那王仕順部定不是永定營的對手,可是咱們為何要與漢王軍開戰,或者惡化關係也非上策。」
在場的幾個人聽罷有人點頭稱是,有人微微歎息。這實在難免,江西布政司同樣是江南產糧之地魚米之鄉,而九江城更有水陸交通之利,物產豐富、商貿手工業發達百姓富庶,本就是一塊肥肉。但是到嘴的肉吃不到,因為已經吃飽了,肚子裝不下,自然是有些可惜。
梁硯進言道:「近期軍費困難,如果把九江城拱手相讓,明日議談時可附加一份條件,將繳獲的一批神機營槍炮賣給漢王軍。」
梁硯的建議還是有根據的。火繩槍容易損壞,之前無償送到漢王軍中的一批軍火,因為他們維護不善,到現在已經多數毀損了;而漢王府派人仿造軍火,卻造不出合格的槍械,因為官僚系統的問題,材料和做工粗製濫造,無法在戰陣上使用。後來漢王府試圖再讓武昌贈送一批軍火……要求最後顯然被拒絕了,朱雀軍的火器也是靠人工費力製造出來的,人手要錢要糧養活,怎能無節制地白送?可見漢王軍中缺少火器,正是需要的時候。
另外朱雀軍將士卻不願意用繳獲的大號火繩槍,射程更遠自是好處,但是笨重操作不習慣同樣重要。槍械規格不同,上藥的重量、鉛彈的尺寸都要改變,還有鉛彈可以自己臨時製造,鉛塊烤花了用彈夾一夾就加工好了,夾子大小也不符合,十分不方便。所以自己不想用的火器,轉手賣錢當然是很划算的。
眾人議論了一通,張寧終於開口道:「有關九江城之事的決策,便由朱部堂與各位商量後辦。我明日便回武昌去了。」
張寧冷不丁說這麼一句,讓大伙都有些意外。他卻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之前趕到九江戰場也是突然說到就到的。
他側頭沉吟少許,又道:「北面軍事壓力巨大,朱雀軍兵力人數捉襟見肘,我們得盡快拿出大量擴軍的法子,湖廣有數以百萬計的青壯,想辦法把他們中的一些人動員起來擴充兵力。要擴軍,錢糧財政也需要想法子……至於這邊的善後之事,由朱部堂決定,然後寫一份咨文送回武昌讓我過目就行了。」
朱恆還想問致使第三軍損失慘重的武將張承宗的處置態度,但見張寧眉頭緊鎖,好似想著更大的佈局,便把到嘴的話給嚥下去了,心道這點事或許自己也能幫著分憂解難的。
不料就在這時,張寧抬頭恍然道:「對了,張承宗的事,還是讓他帶第三軍,不過要從別的方面給予懲罰,以示懲戒。處置的理由你們來想。」
朱恆鬆了一口氣道:「是,臣等定然將大小事辦好。」
第二天一早,果然張寧就帶著衛隊離開了大營。他乘坐的仍舊是那輛鋪了很多棉花的馬車,不過腿上的骨折好像好得差不多了,平素不用枴杖慢點走也沒啥問題,不過他覺得還是要再養上一段時間,不然將來留下隱疾走路一瘸一拐總是不好。
……數日之後,張寧的馬隊到達了武昌城,他徑直去往楚王宮,欲見姚姬。楚王宮還是一如既往的寧靜,他看到乾淨的宮中大道,綠意萌發的草木,美麗的亭台樓閣,一時間恍惚覺得外面的廝殺硝煙就只是一場夢。但低頭看到自己風塵僕僕的衣裳,身上的灰黑煙灰,才意識到差異巨大的內外都是真實存在的。
姚姬見到他這幅樣子,定然是剛回武昌城就趕過來見面來了,便徑直將這些日子來的前後事告訴了他。
張寧沒有震驚,但他心事重重的樣子,讓姚姬也無法因為報復了馬皇后而表現出愉快來。
姚姬試著解釋道:「太子兵敗不知所蹤,而咱們的人又正好摸清了他的行蹤,機會很好,這一次不殺他,將來就很難有機會了。你起兵打的是建文帝的旗號,同樣奉建文為正朔;等將來成就大事了,必得奉建文君為帝,太子還是太子,以後大位傳給誰?名分上說不過去,必然會產生諸多事端,倒不如今日便一勞永逸除掉隱患。」
張寧道:「母妃言之有理,只不過余臣中定然有人懷疑是我們所為,建文君也會這麼想……」
姚姬歉然道:「文奎畢竟是你的兄長,我確有不對之處,決定之前應該先告訴你的。」
人殺都殺了,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不過說起兄長,張寧倒也沒什麼心理負擔,實在是對這個兄長難以有什麼感情,連面都沒見過就罷了,他也不認為文奎真是自己的親兄弟,文奎在他心裡連以前張家的張世才都比不上。
張寧唯一擔心的是建文帝,他最近正想利用建文帝的名分徵兵,如果中間出了什麼差錯,全盤都要受影響。江北幾十萬大軍虎視眈眈,現在就去考慮成就大事後的權力爭奪未免太早了點。
但張寧實在不想用指責的口氣對姚姬說話,他頓了頓便問道:「馬皇后呢?」
姚姬聽罷臉上微微遲疑,旋即回答道:「已經被我們的人拿住了,正從貴州護送回宮中,與皇上『團聚』。」
她不禁琢磨張寧為什麼突然問起馬皇后,極可能是因為已經洞悉了自己的心態。她殺朱文奎的原因,為了將來的名分不假,但更重要的可能是出於報復馬皇后的心態……張寧是提醒她,已經知道了。
哪怕張寧從小沒和姚姬生活在一起,她沒有盡到撫養之責,而且張寧還多次說他是從未來過來的,不承認是她的兒子;但是姚姬發覺,這個世上真正明白她心思的人卻還是張寧。
就在這時,張寧微歎了一口氣:「母妃做得沒什麼不對,就算事前告訴我,我也會同意的。」
他也沒說什麼過激的話,可是平平常常三言兩句之後,姚姬的情緒便有些失控,她臉色蒼白道:「你從小就被我送到百姓家撫養,雖不是大富大貴之家,卻也有書讀有衣食,太平過來的,自然不明白我當初受過什麼苦!如果你不是在南京張家……也不會明白,因為你早就死了!」
張寧忙好言道:「我明白的。所以馬皇后的命要留著,以後機會恰當了您再慢慢折磨她。但是現在,先不要告訴她朱文奎的死訊,這樣一來可能就要捅到建文帝那裡去了。」
「將來?那頭顱首級放在冰盒裡,但時間太長也會面目全非,以後我怎麼讓那個惡毒婦人親眼看自己的兒子的頭顱,怎麼能見到她傷心欲絕的神態?」姚姬的手指在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