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在武昌府的於侍郎(兵部右侍郎)聽說澧州的事後為時已晚,當即寫信送到常德府質問。又因有其它的事,于謙便招薛祿返回武昌面見。
薛祿仍不知錯,對自己幹下的殘暴之事不以為然,認為「賊兵」活著就是後患,朝廷也不會追究責任。于謙忍不住發火道:「叛軍已經繳械成為階下囚,你這麼殺他們有何益?何況據報近一千人中大部分是叛軍剛剛招募的新丁,這些人剛不久前還是農戶,妄加屠戮有什麼用?」
薛祿無言以對。于謙又道:「紙包不住火,此事一出,往後與叛軍作戰,敵軍定負隅頑抗死戰不降,就算是我們佔優勢的戰役,也定然要付出不必要的傷亡。唉……武陽侯何以如此糊塗?」
這時薛祿才不甚情願地服錯,又說道:「還好咱們首戰告捷,斬敵一千餘,於侍郎何至於愁眉苦臉。想之前的成國公戰敗,叛軍也只有一千餘人。」
「今非昔比,當時成國公對陣的全是叛軍主力,這次覃有勝遇到的不過是叛軍的一小部,其中大部分只是新丁。何況眼下叛軍已然坐大,兵力達到一萬多人。」
于謙見薛祿已經認錯,也不想再與他鬧出矛盾,便說道:「我在向朝廷報頭功時自應為薛將軍計較,殺俘虜的事只會用密奏遞呈兵部。但願薛將軍今後以大局為重,切要慎重。湖廣事已至關重要,若是我們再出差錯,勢必釀成大患,淪為千古罪人。你我既受皇命於危難,萬勿壞了皇上的大事。」
「是。」薛祿聽罷這才正色拜服。
于謙不禁在心中感慨,真正無懈可擊的人才實在少之又少,武陽侯這種朝廷大將之才也不過如此,到頭來還得自己一個文人為他在軍事上謀劃計較。
「這回召武陽侯到武昌還有一件重要的事。」于謙道,「原定以荊州武昌及長沙兵集結為兩路進剿,但籌措準備尚需時日,這段時間我們不能毫無作為。兵無常勢,敵軍不會等著我們準備好了再動手。收復澧州三縣算是一件好事,第二件我們得注意防守……常德府,這幾日我與幕友多次辯論,認為需要立刻急調兵馬防備。」
薛祿一副意外的表情道:「於侍郎覺得叛賊敢主動進攻大城?」
「有什麼不敢的?」于謙道,「叛軍兵力擴大到上萬,小小的辰州府根本無以承擔,於情於理他們會再次攻城略地。眼下對張寧來說,哪個地方最有價值?」
薛祿道:「這麼說來,叛軍可能真想得到常德府,這地方風調雨順稻米常年豐收,水產豐富,富庶之地。」
「不僅如此。此地的戰略也十分重要,我們一直以來就是打算以常德為根基進剿,此地不僅靠近叛軍主力據有之地,更有水陸交通之便;大江直接入洞庭,船隻穿過洞庭就是常德府,據有此地,官軍可以靠江船運送大量的輜重糧草戰備物資到前方,保證將士補給。而對叛軍來說,如果能攻佔此地,不僅能解除一大威脅;更能從湖上威脅襲擾洞庭沿岸大片區域,特別是襲擾糧道和後方輜重,用少部分兵力就能迫使官軍分出大量兵馬防守,掌握主動。」
聽了于謙一番話,薛祿誠懇地深深一拜,頓時心服口服。
這時就連剛剛進來的錦衣衛陸僉事也服氣道:「咱們的人不久前打聽到,賊軍新設一營兵馬,取名常德營,或許玄機正在此處。」
……有人說最理解自己的人是敵人,有時候這話很準。張寧取名常德營確實有一番考慮,他早早就發現了常德在這一階段戰役中的重要戰略價值。不過自己人中反而很少有人明白它的含義;或許人們只是覺得不過是個名字而已,常德營也好、長沙營也罷,取名叫京營也沒什麼不對。
朱雀軍的第一支軍隊起初只有一百多人,名字叫永定營左哨第一大隊,永定營的名字由來就是張寧當時認為永定衛是起兵初期最重要的戰略要地。可是直到現在,永定衛城仍然在官軍手裡;起初他一直都沒法攻佔這座十分看重的衛城,隨著形勢的轉變,它漸漸失去了價值,也沒必要專門去攻取了。任何地方的輕重,都看它處在什麼時候,不過如此。
而現在常德府又進入了張寧的視線,他忍不住用作第二營的名字。有時候眼光確實是一種天分。閱歷經驗能讓人熟練;而天分才能讓人具有想像力和創造性。
澧州等三縣失陷的消息很快傳到了辰州中樞,先是收到孔武陽的告急軍報,接著就確認三縣落入官軍之手。澧州部被屠殺的事也不久被打探清楚;當地除了軍隊還有不少朱雀軍的人,那麼多人被屠殺,哪怕是在山林僻靜中,也很難瞞住的。
張寧聽到這個消息,回想一下,仍然還記得孔武陽的音容笑貌,這個武將他是認識的。在軍營中常常見面,議事時偶爾也有參與。他一面痛惜失了一員將領和一部人馬,一面理智地考慮,覺得這應該是于謙的失誤……不過也很可能不是于謙下令幹的事,以張寧對他的瞭解,他不應該是做這種殘忍而又沒什麼好處事的人。官場上規矩多,但擅作主張的人也不少。
經過參議部的議事,朱雀軍內部決定拿這件大書特書一番。這時候還沒有人權的概念,但道義的觀念還是有的;不管是罪人還是什麼、都是漢人,屠殺同族顯然不是光彩的事。就算是當年的永樂帝朱棣,殺了很多人,也沒見他自己拿出來炫耀。
先是汪昱等人找了一批文人寫了幾篇煽情的祭文,藉以煽動士人的黑白價值觀,因為對於百姓來說,很容易受讀書士人的輿情影響。接著參議部又發公文把澧州慘狀的事通報全軍。
參議部認為孔武陽在彈盡糧絕敵眾我寡時投降,已經盡了守土之責,遂將死難的將士以戰死的待遇撫恤家屬。現在他們並不擔心這是鼓勵投降,恐怕今後很難有人願意投降了,與其被像牲口一樣坑|殺,還不如戰死的好。
張寧見識過現代政|治各種顛倒黑白的手段,並不滿足於將真相告於世人,他還要創造一番。不久後便指使參議部杜撰了很多官軍佔領澧州等地後的暴|政,官兵燒|殺|奸|淫無惡不作云云……而且這些事聽起來很像真的,在老百姓的經驗裡,一遇到兵禍,外地來的兵和土匪其實沒什麼區別。
有各種「事實」為憑據,張寧便能在辰州各地堂而皇之地宣傳自己的大義和正義性,為了推翻暴|政的戰爭、而不僅僅爭奪統治權的內戰,指「偽朝」不義不法(按照傳統制度,朱棣從太祖長孫手裡奪得政權就是不合法的)。這番言論不僅鼓動了一些外行的人,就連朱雀軍內部許多將領都深信不疑。
在準備攻打常德府之前,張寧更是親自在城門口前大街上演講鼓動士氣。當日大街上將士雲集,還有許多看熱鬧的百姓,一時擠得水洩不通。
他宣稱天子是受命於天,一旦有通過「不道」手段上位的人佔據,就會妖孽叢生。所以如今的世間才會出現很多冤案,冤死的魂魄在人間不散,正義不得伸張,官紳勾結魚肉百姓云云。當然這些問題是任何封建王朝都難以避免的問題,不過冠以神化的論調,反而能引起軍民的贊同。
接著他又說自己的兵馬就是為了建立一個公正、正義的國度而存在的,要矯正大明走上的歧路,重建強盛富庶帝國的夢想。
城裡的將士高呼萬歲,一時群情洶湧,熱鬧非常,堪比過節般的盛況。
這時張寧偶然間發現有一隊衛士護衛著城牆邊的一棟樓閣,樓上觀看的人好像是週二娘。張寧腦子裡不禁浮現出那雙清澈的眼睛,潛意識裡覺得自己的言論會不會被那小娘給識破?他的情緒因此受了點影響,滿口大話說不下去了,便向城下的人群揮了揮手,離開了城頭。不料人們意猶未盡,大呼玉王的名頭。
張寧走到城樓裡,正見著在裡面的王賢等人,還有週二娘的爹周夢熊。他便隨口問周夢熊:「方纔我當眾說了許多話,是否言多有失?」
不料周夢熊撫掌讚不絕口,直言他口齒清楚、言語誠摯而有氣勢,更有成大事的胸襟。汪昱也說道:「一直以來無論皇親國戚還是封疆大吏都身居高牆之內,常人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王爺直面軍民百姓、視為一體,名望必聞於鄉里。」
他隨即回到官署繼續忙活事兒,周夢熊隨後進言朱雀軍大部分兵馬都是新丁,訓練時間也不足,還沒準備好進行大戰。暗指急於進攻常德的計劃。
張寧卻道:「最好的訓練就是在戰陣上去經歷,打幾次仗,新軍就成精兵了。」他再次尋思了一下自己的戰略思路,忍不住又問:「現在身為湖廣巡撫的于謙會怎麼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