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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朝朝暮暮陽台之下 第二百一十二章 兵不血刃 文 / 西風緊

    每天太陽都會下山,晴天的旁晚景色通常非常漂亮。但今晚吸引張寧的景色倒不是澧水河岸的自然風光,而是俘虜營的光景。他和幾個武將及侍衛正騎馬在營地四周巡視,忽然在俘虜營旁邊停了下來。

    眾人順著張寧的目光看去,那些降卒正在吃飯。營寨裡的將士已經吃過了,然後才把鍋盆碗筷借過去、調撥了軍糧。

    很久沒見過吃飯能吃這麼香的場面了,很多人吃完了碗裡的飯正雙手捧在臉前「西裡呼嚕」地舔。張寧看著十分詫異,以前做官時,卻是見過一些官員反應軍戶潦倒的文字,比如楊士奇有一本奏章稱「各地衛所將士饑瘦」……朝廷大員短短的一行字,倒沒想到這麼有份量。張寧親眼所見,頓時有所體會了。

    他轉過頭時,正碰到貼身侍衛徐文君的目光,和她沒什麼好說的;然後打量了一番周夢熊,欲言又止,終於沒開口說話。他一踢馬腹,離開了俘虜營,繼續巡視營寨周圍。

    自從殺吳庸滅口之後,張寧覺得他的想法也在不斷改變,原本認為自己變得冷血無情了,今日卻發現有些根深蒂固的觀念還是不容易大轉變的。他想起明天要驅趕這些俘虜去送死,突然有點於心不忍。

    逼迫降卒去挖牆,守城的劉鶴舉不可能坐視,一定會下令攻擊屠殺這些人,實際上換作任何稱職的武將都會下這樣的命令;降卒們若是跑回來,張寧一樣要下令屠殺以儆傚尤,不然肯定無法逼其他人過去……太沒人道了,這些軍戶的身份和農奴似的,本來就是些可憐的窮人。

    但他又想,如果總是這樣心慈手軟,如何取勝?奪取永定衛,具有非常大的戰略意義,可以不計代價!

    他不斷地說服自己:人雖自稱萬物之靈,卻依舊是在遵循叢林法則弱肉強食,魚肉大眾者欲|望滔天;失敗者能做什麼,自怨自艾麼……他實在不喜歡自怨自艾的感覺。對勝利的渴望,對恥辱的痛恨……他覺得自己確實是一個輸不起的人,脆而易折。

    張寧的臉上陰晴不定,太陽最後的餘光映在臉上,膚色彷彿已變得橙黃。

    「周將軍提出的掘牆之法,勝算幾何?」張寧再次轉頭故作淡然地問道。

    周夢熊沉吟片刻道:「不好斷定。殿下既然下定決心攻城,只有這個法子,您總不能造雲梯蟻附,六七百人肯定是不夠損耗的……昨日一戰,在下旁觀之後覺得軍中的火器射程應在一百步以上,且訓練較好、能採用雲南沐王提出的輪流射擊之法。咱們便能採用這樣的戰術,先驅趕降卒填河,然後至城下掘牆,城上定以滾木火油箭矢拒敵;此時我軍以火器在百步處掩射,以殺傷敵軍為目的。如此一來,便能以降卒損失交換守軍兵力與物資。待降卒死傷殆盡,則造竹木筏渡河,圍捕強拉附近軍戶百姓,繼續此法。假以時日,守軍無法支撐傷亡損耗,可能就會投降了。」

    張寧問道:「能估計出交換比麼,死多少丁夫能換一個守軍性命?」

    「這……」周夢熊想了想,「我軍仰射,又有牆垛阻擋,就看士卒的槍法如何了,估計死十個人能擊斃一兩個敵兵。我軍彈藥是否充足?」

    「火藥是夠。」張寧道,他從石門縣掠奪了不少硫磺,有了原料便造了足夠的火藥,因為火槍本來也消耗不大,「鉛彈若是不夠,現造也不會費太多時日。」

    張寧又問:「若是降卒死完了,渡河去抓丁,軍戶和百姓會不會躲到山上去?」

    周夢熊謹慎地回答道:「很有可能,也許抓丁並不容易。」

    張寧忽然發現周夢熊正用奇怪的目光打量著自己,這樣的目光讓他渾身有些不自在,好像被看穿了一樣。不知為何,張寧很不願意讓人看穿自己,習慣性地想偽裝。

    不過他問剛才那種問題,不就是在為自己找理由?

    也許怎麼決定的答案,他的內心裡已經有了。只是需要一個理由,或者是借口。他想起自己的「父親」,失敗後也許在後悔當初的決策吧?或許有一天被人魚肉的時候,會痛恨自己為什麼有機會魚肉別人時要優柔寡斷!

    張寧的左手扶著腰間的佩劍,他感到手心裡已經浸出了汗水,濕|滑一片。若是沒有親自上戰場指揮戰役,決策就容易多了,四百多降卒命運如何,只是一個數字,而不是一群狼吞虎噎著飯的人。

    「事不可為,無法強求。繞道先取慈利、石門二縣,得到補給再從長計議,諸位以為如何?」他總算開口說道。

    周夢熊首先贊成道:「正應如此,據悉朱勇調集了官軍主力正在盧溪對付苗人,永定衛以東兵力空虛,各縣城防禦脆弱,攻打十分容易。先取澧水沿岸各地,再取大庸所、九溪衛等城,永定衛兵力大損難以野戰,已成孤城,不必太過在意……」

    張寧轉頭用徵詢的神色看那些武將,韋斌等人一個個表現木訥……在稍大的戰略層面,這幫武將好像真沒多少見識,實在是無奈。

    倒是周夢熊越說越激動起來:「如果苗人能在辰州拖住朱勇,形勢則一片大好;我們依托洞庭西北部地盤擴軍備戰,數月後兵馬達到規模,就有本錢問鼎常德府。若是打下了常德府,那洞庭魚米之鄉富庶之地,實力便不可同日而語了……屆時不僅能讓武昌震動,京師乃至天下都要為之動容。」

    張寧點點頭,表現得比較淡定。他見周夢熊臉上的紅光,心下琢磨不禁此人的立場……周夢熊從上邊被派下來是不是有其它目的,雖然張寧沒找到證據佐證,只是臆測,但他並不懷疑這一點;不過在直覺中,周夢熊的立場也並非那麼簡單,這個如果真是追隨建文帝從南京跑出來的,他應該會懷念往日的榮光罷?

    「降卒怎麼處置?」韋斌問道。

    周夢熊聽到這裡用饒有興致的目光看著張寧,張寧其實很厭惡這樣的目光。他的口氣也變得不怎麼友善:「能如何處置,難道把四百多人一起殺了?」

    韋斌道:「怕等我們一走,這幫降卒又成了官軍的走卒,武裝之後將來再次與我們為敵。」

    張寧這回比較果斷就說:「你們也瞧見了,那些人口音不一,從外鄉被逼迫來做軍戶的,給口飽飯吃就滿意了。先登名造冊,去告訴他們,願意加入咱們的有飯吃有軍餉;不願意的發路費讓他們滾蛋,下次再被俘就砍了。」

    他的口氣生硬,沒有商量的意思,韋斌也不多說,只抱拳道:「是。」

    第二天早上,降兵們弄明白狀況之後,果不所料半數的人願意「入伙」;其它人因為在永定衛屯田已娶妻生子,大部分說要逃離這裡。就算永定衛沒遇到如此劫難,之前就跑了很多了,不然五六千兵額的衛城也不能只有這麼點兵。軍戶們想法也比較簡單,因為見識了叛軍的厲害,又有白飯和肉吃,加之不知去哪裡容身,乾脆入伙了。

    將士們砍樹木竹子造了許多筏子,將那些不願意造反的降兵送過河,每人發了一點盤纏和糧食,便打發走了。剩下的兩百多人進行了整編,編為右哨第一、第二大隊;隊正以上將領從朱雀軍中挑選人員擔任,新增的士卒暫時沒有兵器和旗幟。至於張寧的命令中登記造冊一條沒能實行,很多武將連字都不識,這事辦起來有點費時間。

    張寧的人馬擴充到了大約一千人,眾人劃著木筏依次渡河,陸續將輜重及十幾個傷兵|運到對岸,因為工具簡陋,一直到下午才全部過河。衛城裡的官軍只是在上看看熱鬧,絲毫沒有要出城再戰的意思。

    軍隊從北岸向東大搖大擺地行進,走了兩天,再次砍木頭造船隻筏子渡河,因為北岸的山路越來越難走。若非永定衛城卡在中間,人們也不用渡河兩次。

    正月初五日,大軍抵達慈利縣城外。慈利縣的知縣在兩個月前自|殺了,好像沒有長官,那幫官吏搞清楚是張寧的人馬回來,倒也乾脆,直接開城投降了。

    張寧也沒讓慈利縣的官吏百姓失望,率軍進城後嚴令將士不得擾民。不過軍糧補給是要讓那幫官吏想辦法的。休整一日之後,姚二郎的左哨第五大隊被留下來駐守,督促當地官吏士紳籌集軍需;主力人馬繼續沿河向東進發。

    及至石門縣,那老相熟王典史見張寧又帶那麼多兵來了,遂主動開門迎接。有汪知縣頂罪,這老傢伙居然還當著官,一點變動都沒有。一路兵不血刃,讓周夢熊瞠目結舌。張寧頗有些得意地對部將們說起軍紀帶來的好處,慢慢就開始見效了……這些縣城明知抵抗也打不過,開門投降又不會被殺,傻子都知道應該怎麼選;至於會承擔事後被朝廷治罪的風險,那便沒辦法了,好漢不吃眼前虧總比眼下就被人殺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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