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從樹葉中滲透下來,地上斑駁一片,水池中的無根之萍在小小的一片水域中無力地飄蕩,池邊的柳樹枝條賴洋洋地垂著沒有一絲力氣。離別之時張寧想起古人的「折柳相贈」,但最終還是沒有幹這種太矯情的事。
一行人送老徐來到路口,老徐說道:「東家留步,就送到這裡,我辦完了事就回來。」
「老徐……」張寧叫住他,想說這次的差事非常凶險,卻沒有說出口。老徐回頭看著他,等著話,他只好說道:「多保重,萬一不順利就不必強求完成,先自保再說。我會照顧好文君。」
老徐抱拳鞠躬為禮,隨即翻身上馬,在馬腹上輕輕一踢就走了,大路上揚起一陣塵土。張寧站在原地目送,微微歎了一口氣,但見一旁的徐文君仍舊不捨地看著遠去的背影。
就在這時莊子管家一拍大腿道:「哎呀,忘記了我還藏了一罈好酒,正該拿出來送行的。」
張寧道:「留著吧,等人回來了一塊兒喝。」
他又轉身看了一番眾人,說道:「今天多歇會,明天早上起各位要出門去布哨,最少方圓五里地內要有眼線,有什麼異常以好提早知道。」
……
樂安城的城門白天並不關閉,但守備已加強,進出查得很嚴。像老徐這種騎馬操著外地口音的人,立刻就被軍士攔下來。軍士剛審問,他就痛快說道:「小民自南京來,給兵部尚書朱老爺送信。」
軍士將信將疑,但聽得對方報得是有來頭的人,也不敢輕易造次,遂吆喝同伴看著,進門報信去了。沒一會兒就出來一個皮甲的武官,身上的鐵皮和刀具撞得「叮噹」亂響,逕直走了過來盯著老徐打量了片刻:「南京來的?」
老徐拱手,直著腰簡短地答道:「是。」
武官道:「我瞧你對咱們這兒也不熟,來人,給他牽馬帶路,送到朱大人府上去。」
老徐聽罷說道:「實在有勞軍爺。」
武官張嘴笑了一聲,揮了揮手。他這麼干其實挺省事,如果老徐真是朱老爺家的人,叫人送過去倒是辦了件人情事;如果是信口開河的細作,送到朱恆那裡等於送官了,直接就會被拿下。
於是前面一個軍士牽著馬帶路,後面一個跟著,老徐走中間,輕鬆就進了城。城中的氣氛不太對勁,來往的披堅執銳的將士多,百姓行人反而少。
走了一陣,三人來到一處朱門府邸前面,牽馬的軍士指了指讓老徐到前面:「兵部尚書朱大人的官邸,就這兒。」後面那軍士便走上石階和門口的奴僕攀談了幾句。兩個奴僕便走了下來,對老徐說道:「馬放下就成,咱們的人幫你照料,你跟咱們進來說話。」
老徐轉身對兩個軍士再次道謝,這才不慌不忙地和奴僕一起往門裡走。老徐說道:「一個同鄉交代的事,說是朱老爺家帶上來的家書,要親手交到朱老爺手上。受人之托不敢疏忽,還請二位通報一聲讓我見見朱老爺,這是我的名帖。」
一個奴僕接了,說道:「咱們家主人事兒多,不一定得空,我把名帖拿上去問問,你先等著。」
老徐便被帶到了進院門不遠的一間倒罩房裡,門口倆人守著,不過他們還算客氣,上了茶水招待。
等了一陣,見一個長臉大鬍子的中年人四平八穩地邁著官步走了進來,旁邊跟著一個老頭。徐光縐一看猜測此人極可能就是朱恆,當大官的人氣勢都不一樣。不料見到所謂的兵部尚書挺容易的,估摸著朱恆應該很牽掛家裡頭。
徐光縐忙起身作揖:「小民參見朱老爺。」
「免了免了。」大鬍子中年人點點頭,「你是送信來的,南京來的家書?」
徐光縐從懷裡摸出一份信封雙手奉上:「請朱老爺過目。」
旁邊的老頭接了,朱恆轉身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來,抖了抖袖子一邊伸手拿信封,一邊說道:「下去領賞吧……」他一看信封上的字馬上又說了一句「慢著」,門口的倆後生立刻走了進來,不遠不近地站在那兒。
大約因為朱恆出身不算差、家裡的人也讀書識字,不太可能叫旁人代寫家書,所以朱恆只看信封就起了疑心。
他微微抬頭瞅了徐光縐一眼,目光犀利,這一眼要是看普通老百姓恐怕挺有威懾力。他不再說話,不動聲色地將信封拆開,把信紙抽了出來,垂目閱讀。
就在這時老徐開口道:「大人恕罪,草民並非有意欺蒙,因在城門就被拿住,只得出此下策。」
朱恆神情依舊讀著紙張上的字,良久不語,應該很感興趣,否則也不必看那麼久。過了好一陣,他才把紙輕輕放下,抬眼從頭到腳地打量著老徐,那眼光看得人渾身發毛,他終於開口道:「這字不是你寫的。」
「大人英明。」老徐有些生硬地答道。他的話不多,做說客實在不算好。
旁邊的老頭遞眼色請示朱恆,朱恆抬起手制止,問道:「你替誰送信?」老徐答道:「我家主人。」
站著老奴僕聽罷臉色一變,喝道:「姓誰名誰?」
老徐正眼都不看他一眼,反而呵呵一笑:「漢王不是還缺一張檄文麼?我家主人言漢王跟前只有朱大人可謀事,便叫我送張檄文過來,好討幾個賞錢。」
朱恆對老奴僕道:「不得造次。」回頭又好言對老徐說道:「蒙他看得起老夫,只是言過了,漢王左右文臣良將都不在少。檄文寫得很有份量,不過膽量卻是太大了點。」
老徐道:「主人言,漢王起兵已天下皆知,朝廷大軍也剋日即到,當此勝敗存亡之際,這樣的檄文也不算失體。況且我家主人敢寫這篇檄文,是敵是友一目瞭然;他不便出面,朱大人又何必強求?」
朱恆哈哈大笑了兩聲,說道:「不錯不錯,這要是朝廷的細作寫了這篇文章,回去不得被五馬分屍?細作也寫不出這等文章來。來人,把客人帶下去好生安頓款待。」
老徐走了之後,朱恆也離開倒罩房客廳,逕直回書房吩咐幕僚數人進府。
幕友們看罷檄文,無不拍案稱奇,「這檄文傳視天下,字字如刀,得把京師的宣德帝給氣死!」「大人在漢王面前又立一功,恭喜賀喜。」
張寧這份檄文寫了什麼內容?除去一些大道理和征討口號,主要內容其實只有一個:論述宣德帝的老子、漢王的大哥朱高熾死得奇怪。
文中寫朱高熾在洪熙元年五月底駕崩,五月底南京就出現了皇帝仙登的流言(沒有字面證據查證,忽悠不明真相的人足夠了);不過宣德朱瞻基六月初三就抵達了北直隸地界是有據可查的,更蹊蹺的是戶部尚書夏原吉「未卜先知」帶兵在盧溝橋早早就迎接到了朱瞻基。
疑點來了,南北兩京相距兩千多里,先帝駕崩的消息傳到南京、朱瞻基又從南京到達北京,往來四千餘里,幾天時間就完成了。這樣的速度不像是猝發事件,早有準備更加合理。夏原吉又是怎麼知道朱瞻基幾天後就能到盧溝橋的?
朱瞻基抵達京師後,大臣進言流言洶洶不可輕視,朱瞻基自信答「天下神器非智力所能得,況祖宗有成命,孰敢萌邪心」,表明胸有成竹早有預謀;另外一點,新政權一直沒有提及先帝是怎麼駕崩的,天下人只知道是暴斃而亡。
結論就是先帝朱高熾之死十分蹊蹺,是幾個「心懷叵測」的大臣設計的一場陰謀。
文中的論述內容將罪魁禍首直指宣德帝朱瞻基,結論卻推到「幾個心懷叵測的官員」身上。這樣寫沒有什麼不妥,正切合漢王謀反的行為:實際上是想推翻皇帝,口頭上是對付奸臣。
在漢王的言論裡,奸臣之首就是夏原吉。可是以前他們找不到有說服力的理由證明夏原吉是奸臣,更沒有清君側的理由,一切就像橫不講理蒼白無力;現在張寧這篇檄文好了,至少說詞是目標明確、條理清楚,「字字似刀」並非言過其實。
大明以忠孝為秩序的基石、道德的準繩,當權大臣(或是當今皇帝)竟敢謀害君父、殺害先帝,實在是天理不容人神共憤,作為永樂大帝的親兒子先帝的親兄弟,理應站出來主持正義還天下一個公道!
其實嚴謹來講,張寧的文章裡除了那些沒法用真憑實據查證的論據,其它的實打實的東西都不能完全證明朱高熾是被謀殺的結論,只能說明存在蹊蹺之處。但對於檄文來說,它已經夠了。
比起之前漢王那幫草包謀士宣揚的蒼白無力的「清君側」理由,這份檄文是擲地有聲鏗鏘有力。就像兩軍對壘開干之前的對罵,你像個娘們似的軟軟罵兩句了事,完全不能展現自家的正義和氣勢,必須得來幾句帶勁的。
難怪朱恆的幕僚們一副如獲至寶的樣子,當文官又不能衝鋒陷陣,關鍵時刻沒詞兒怎麼行?
……張寧派老徐來之前心裡沒底,就是因為他寫的檄文太帶勁了,怕過了頭讓老徐陷入危險之中;可是不下猛藥,一個來歷不明的人又根本引不起朱恆的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