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級運回鳳霞山時已經開始腐爛了,人肉散發出的惡臭非其它任何動物腐爛後的氣味所能比。姚和尚和長老們首肯人們把山匪首級運到埋葬楓村罹難者的墳地上祭祀亡靈,一堆慘不忍睹的人頭被雜亂地倒在已經長草的墳地上,因為沒人願意去整齊堆放散發奇臭的東西。
一些發黑的黏狀屍液從下面流出來,肥沃著周圍的草地。附近被灑上了大量的石灰用來「辟邪」,這應該是百姓們總結出來的經驗,石灰確實可以消毒。祭祀現場還揚了不少香粉,可完全沒法掩蓋住臭味,香味和臭味混在一起反而成了一種更加令人作嘔的味兒。
紙錢灑了一路,墳地上擺上了祭品,死難者的親戚披麻戴孝在墳邊祭拜。忽然聽得「砰砰砰……」一陣巨響,只見士卒們正舉槍對天鳴放。
張寧也站在山坡上圍觀了許久,眼前的場面就像是一個儀式,和喪事喜事一樣的儀式,人們為了表達一種情感而走的過場。而眼前這個場面充滿了死亡的氣氛,但無疑有著報仇的欣慰。
這裡沒有人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好像一切都是理所當然,張寧心裡卻明白,作為明王朝治下的村民絕對沒有權力為了報仇而屠殺那麼多人、私造火器更形同造反。只是朝廷的權力觸角管不到這偏遠山區。可見破壞社會法則而不被制裁,有時候是很容易的事。
其實在這個世上,無論是現在還是幾百年後更加「文明」的世界,都是有規矩的。最大的規矩應該是一種普世價值觀、一種道德準繩,幾百年後推廣最大的是歐美的「自由民主」;而現在因為東西方聯繫很少,東方世界被認同的正是儒家思想為基礎的忠孝禮義理念,在漢文明輻射的整個亞洲都適用。然後更小的規則才是朝廷的律法制度、地方官府的法令、市井江湖的不成文規矩……不過,二十多年前朱棣起兵「靖難」以臣謀君,違反了這個世界最基本的規矩,卻沒有受到制裁,反而因此龍袍加身貴極人間:因為在中原皇帝之上,再也沒有人可以制裁他。
能顛覆世界法則的人畢竟是極少數,大多數情況是那個人所在的位置決定的,比如朱棣是當朝太祖的兒子,並且面臨被削藩……而絕大多數的芸芸眾生,只能生存在這張早已設計好法則的網中,絕無辦法,又比如前世的會計師,彷彿一顆無關緊要的螺絲,能夠適應社會找到自己的一點空間、已經盡到人生最大努力了。
不過現在的張寧,在鳳霞山幾個月以來已經找到了一個撕開大網的突破點。他覺得瘋狂而冒險、勝算不大,但所處的位置讓他意識到了機遇;他也意識到不抓住機遇等待自己的同樣是毀滅,毫無意義的毀滅,譬如一顆無關緊要的螺絲掉落,悄無聲息寂寞無聊。
在這一刻,張寧的心情很奇怪,不是對前途未卜的擔憂,也不是自怨自艾的悵惘,他竟然十分興奮激動,雖然淡定的言行舉止完全沒有把情緒表露出來。
作為一個十來歲就充滿極度叛逆心態的人,他此時實在找不到不高興的理由。雖然後來的他很規矩很懂事,叛逆的稜角可以被生活和社會所磨平,但骨子裡的那玩意從未消失。
以前他閱歷漸豐後意識到不遵守規則就沒法混下去,或者很難混好,背道而馳完全不合邏輯,所以才被迫改變作風;現在終於豁然開朗了。
合理的叛逆完全不用離家出走,完全不用與世界對立。打著遵守規矩的幌子,引導更多的人維護自己的逆反**,方是更高的境界。
恍然之間,他覺得自己已經到了一定的高度,忍不住爬到了腳下的小山坡的坡頂,用俯視的眼神打量著正在祭祀裝神弄鬼的村民。站在高處自我感覺一良好,他只覺自己好像能把很多人的命運掌控於股掌,這張網這個世界可以不用仰望,規則不過如此、大可不必膜拜,因為它本身就很荒誕。
……鳳霞山之行的目的已大功告成,張寧開始離開前的準備。訓練出來的這股人馬雖然戰績漂亮,但並非重點,關鍵的地方是兵器局。
他把兵器局的管理權交給了姚和尚,讓他委派心腹掌權,並且登記造冊所有參與核心技術的人員名單,將兵器局的重要數據、工藝流程資料、圖紙存為機密檔案保存。
除此之外,他最主要的事是總結成果卷宗……送給他的娘姚姬過目的東西。內容很多,首先是火器的射程、威力、成本等參數,寫完後請了姚和尚簽名作證;然後闡述兵器局的建立模式,鳳霞山百戶所的練兵過程;最後是這些火器、人馬在戰場上的表現。另有附錄兩份。
張寧覺得自己在寫一篇論文,好在寫這種玩意他早有經驗。
附錄的其中一份是從兵器局複製的資料圖紙,註釋密檔;另外一份就有點稀奇了,是張寧叫老徐祖孫及隨從帶著禮物去拜訪將士的談話記錄,記錄有武將和普通士卒在使用火器訓練和作戰過程中的想法。張寧認為從他人的口中得到的評價可能在姚姬那裡更有說服力……當然見證這一切的還有辟邪教護教秋葉。
秋葉當著面的誇讚很中聽:張大人數月間辦了那麼多事,卻能井井有條絲毫不亂,著實叫人慨歎。
身邊不只一個人評價他辦事條理清楚,張寧不以為意。因為他明白人的世界本來就是有尺度法則的,你想破壞一種規矩,就要用另一種規矩去兼併它。
總之他心情很好,雖感覺有些疲憊。事情一點點在做,已經快告一段落了。
當天晚飯後,姚和尚派了人來,說是請他過去品茶。這個舅舅平時感覺不怎麼親切,像今晚的事很少,張寧便沒推辭,爽快答應了。
他換了鞋子,和來人走出後院,去了神殿旁的一間齋房,果見光頭姚和尚正獨自坐在裡面。
隨從在門外止步,附近還有兩三個帶兵器的侍衛走動,張寧見此狀況心道舅舅管的地盤不大,譜倒是不小。他提了一下袍服,跨進門檻,便拱手拜道:「外侄見過舅舅。」
姚和尚竟站了起來回禮,指著木桌對面的蒲團道:「坐,我這裡平時也沒什麼好東西款待你,正好最近從山外面進了一些好茶葉,聽說你喜歡好茶?」
張寧便盤腿坐下來,直言不諱道:「以前並不講究此物,有一次到揚州做官,手下一幫朝廷的鷹犬細作經營了個茶園子,好茶粗茶都品過,確是嘗出了區別。」
姚和尚聽罷臉上難得地露出笑意:「那你給品一番,我這茶葉如何?」
張寧遂伸手揭開杯子,一股子清香撲鼻而來,他看了一眼便道:「綠茶一類的茶葉,我最喜喝,香味很耐聞。」他接著伸另一隻手將杯子托了起來,拿杯蓋輕輕撫了一下水面,吹了吹輕輕抿了一口,面帶笑意道:「確實是好茶,舅舅今天真捨得好東西吶。」
姚和尚玩笑道:「我平時招待你莫不是很小氣?你回去後可別對你娘這般說。」
張寧呵呵陪笑了幾聲。
姚和尚欲言又止的模樣,問道:「你真是急著要回去了?」張寧道:「外侄過來已經數月,與舅舅相處日久,另外主要的事是試造火器,如今蒙舅舅支持已大功告成,所以得準備回去了。」
「有一句話我不知當問不當問。」姚和尚道。
張寧微微詫異,說道:「您是長輩,有何不當問的?舅舅儘管開口,我定知無不言。」
姚和尚皺眉道:「當初接到教主的書信說你要來造火器,我未多想,並不以為意。而今火器造了出來,討匪一戰聚殲山匪,己方竟無一傷亡,我知你是有備而來……」
他頓了頓,低頭想著什麼。
過了一會兒姚和尚又道:「你的母親為何要讓你來製造火器?行走江湖保身安宅理應不用此物,在這偏遠山區使用也就罷了,若是被官府知道,反而是節外生枝的麻煩。我尋思,火器最好的用處只能是佈陣打仗攻城略地……建文君有何密詔,抑或朝廷裡出了什麼事?」
張寧沉默著,一時不知怎麼回答才最好。忽見姚和尚的臉上的疑惑表情,張寧彷彿感受到了一絲命不由己的無奈,他太熟悉這種無奈了:自己心裡有想法,但信息不足不知道有權力的人的真實意圖,只能挖空心思去猜測、想要跟緊大流或早做打算……就像炒房者在猜測政策走向,炒股者在猜測經濟趨勢。
芸芸眾生無法改變大流,只想在洶湧時間中搜尋到蛛絲馬跡,好借此謀取一些微不足道的利益,或憂心忡忡地防範被洪水吞噬。
最後一抹夕陽的光澤從門窗滲進來,此情此景姚和尚又彷彿變身為了一個雕像般的哲人,正思考著某種玄虛的事物。
張寧緩緩說道:「前陣子確實出了點意外,上頭要怎麼應對我也不太清楚,舅舅何不直接書信詢問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