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寧回到常德城,逕直去了府前街。所謂府前街就是府衙大門前面的一條街,這種街道的名字在各城非常常見,如縣衙前面的街坊一般就叫縣前街。
常德府的官員行館就在府衙一側,吳庸住在行館內,有兩個人看著,沒有限制吳庸的行動,可是一直前後跟著在監視他的一舉一動。現在張寧沒辦法找到詹燭離,只好把注意力放在了吳庸身上。
他觀察行館的位置,發現街對面是一家客棧,樓上有窗視線很好,遂派徐文君過去詢問正好那間房沒客,當即就進客棧花錢要住靠街的房。
三人上得樓來,肩膀上搭著白巾的小二上來說話,見狀好心問道:「這陣子客稀,隔壁還有空屋,客官是否要租兩間?」張寧一時以為他是為了生意,片刻後才領悟過來:自己帶著兩個女的,確實不適合住一間屋,就算倆女子是他的妻妾,妻妾同房也是很少見的。張寧為了讓自己人看起來更加正常合理,便依言補錢把隔壁的房間也訂了下來。
小二又好心提醒道:「房裡有水壺,可以叫人打開水泡茶,酉時以後廚房要燒洗臉洗腳的熱水,您有事到樓梯口言語一聲。」
「行,咱們知道了。」張寧好言應酬過去。
進得屋子,桃花仙子便沒好氣地說:「這小子挺囉嗦。」
於是張寧便叫文君守著門口,以免有人突然闖進來聽見說話,然後走到窗戶跟前將那竹簾子拉了下來遮住。他挑開一個縫看出去,行館門口及半條府前街都在視線內,這個地方還算不錯。
「前陣子不見了詹燭離,我便派了兩個人看住吳庸,現在反是礙事,吳庸脫不開身,詹燭離沒法和他聯繫,便無法引蛇出洞。」張寧放下簾子小聲說道。
桃花仙子隨著他的話說道:「現在突然撤去人手,可能會讓吳庸他們生疑,怕弄巧成拙。」她說罷拿水壺倒開水,很麻利地從衣袋裡掏出一個小盒子,將水輕輕滴了幾滴進去,好像是在測毒。也許跑江湖的人習慣了,在外面的警惕心很強,不過張寧倒不覺得這衙門前的客棧有什麼問題。
張寧在窗前站了許久,默然琢磨,心道:詹燭離會設法與吳庸聯繫,也是一種猜測,不能絕對斷定,但眼下也只能試試這個法子,不然對暗處的詹燭離實在是束手無策。
樓下的街道上一半明一半陰,太陽西垂,時間已近黃昏。這時他便轉身招呼徐文君過來吩咐道:「文君現在回沅水茶園給你爺爺傳個話,讓他明日一早佈置一件事。」他說罷靠近文君一步,在她旁邊悄悄交代了一陣。徐文君應命走了出去。
過了一會兒,桃花仙子忽然沒頭沒腦地輕輕問道:「文君晚上要回來麼?」
張寧隨口答道:「不回來了,我讓她今晚先留在茶園子裡。」他答完話才覺得桃花仙子問得很奇怪,不由得抬頭觀察她的臉,只見她低眉垂目,看不出什麼來……其實她現在就算笑嘻嘻地說剩下孤男寡女,調笑幾句,張寧也覺得是正常的;雖然眼前的事挺煩心,可桃花仙子本來就是那樣樂觀常常不正經的人,熟悉了張寧也不會和他計較。
不料她並沒有繼續說下去,低著頭沉默了一會兒,才一本正經地說道:「我們要換哨盯著行館?」
「不必,盯梢沒什麼用,很難那麼巧正好看見詹燭離在府前街活動。」張寧說道。
太陽漸漸下山,陳舊灰濛濛的官府衙門上空,竟然出現了幾朵絢麗的雲彩,衙門建築黯淡而顯古朽、與雲彩的鮮艷形成了色調的極度反差。
俗話雲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意為有晚霞天氣會晴,不料事無絕對,天黑後居然下起了小雨。朦朧的燈光,濕潤的空氣,入夜後氣溫好像更低了。此時的「旅館」連電視都沒有,無聊又冷颼颼的,張寧便說道:「今晚就在這裡歇了……咱們在隔壁還訂了間房,你想住哪間?」
桃花仙子沉默了片刻,輕輕問道:「平安就那麼厭惡我?」
「哪裡的話?」張寧愣了愣,隨即轉身指著床笑道,「一間屋只有一張床,咱們總不能睡一塊兒吧,那像什麼話?」
桃花仙子道:「那你睡,我坐著。」
張寧張了張嘴不知再說什麼,他又摸了一下額頭,忽然覺得這陣子桃花仙子很奇怪,她不調笑了反而讓人很不習慣。也許片刻後她會噗嗤一聲笑出來,說句逗你的。可沉默良久也沒發生那樣的事。
本來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已經整個旁晚了也沒覺得不妥,這時氣氛卻忽然間變得有些曖昧起來。對於張寧來說,倒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現代社會一夫一妻制度偷偷情也是常見,現在這個時候除了去招惹那些有名有份注重名節的良家婦人、一般在外面沾花惹草真不算個事兒。
不過桃花仙子是個例外,因為她算得上是方泠的「閨蜜」,不注意點分寸很容易弄出女人間的矛盾來。張寧心裡明白的,所謂三妻四妾沒問題,道德法律都是允許的,可自己總不能把後宮弄得窩裡鬥、沒事給自家添亂吧?關鍵是張寧一開始就對桃花仙子沒那方面的想法,不必要搗鼓出麻煩來,特別是這幾天更沒兒女情長的心思。
剛剛桃花仙子都說「你睡我坐著」,話說到這個份上,張寧便不好再攆她、也不好丟下她走,只好暫且僵著。
世間上的事很奇妙,如果兩個人在一塊兒相處融洽很淡得來,商量事或者聊得興起,就能自然而然;如果像現在這樣在一起默默無言時,反而要平白多出了許多含蓄的難以言傳的心思。
桃花仙子不言語,張寧也不是個能沒話找話的人,在屋子裡踱了幾步,感覺挺無聊,遂轉身面對窗戶竹簾看長街的夜景。饒是在城市的中心,入夜後也安靜起來,因為路上沒有汽車的噪音,窗外的細雨「沙沙沙」地響,細細微小的聲音在靜夜中愈發清晰。
不知怎地張寧的腦海中又浮現出那一行雋秀的字來,輕聲吟道:「小樓一夜聽春雨……」
忽然背上一沉,接著肩胛感覺軟軟的,他頓時意識到桃花仙子從後面抱住了自己,他忙轉身,輕輕抓住她的胳膊,想調笑兩句,不料忽然見桃花仙子的臉頰上掛著眼淚。他頓時怔在那裡,認識她這麼久,還真是第一回見她這個模樣。記得初見這個娘們,她是要殺自己,給的印象就是個老江湖,難道不是殺人不過頭點地腦袋掛腰帶上的強人?為何今夜忽然間隱隱感覺她非常脆弱?
「你……」張寧的手放在她的胳膊上,開口無言,又不知手是要推她還是要縮回來。
桃花仙子哽咽道:「讓我抱著你好麼?」
張寧微微歎了口氣,任她抱著,心道自己一個男的還怕女人抱?他見不得女人的眼淚,心下一軟,便好言寬慰道:「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說出來或許好受一些。」
桃花仙子忍不住抹了一把眼淚,露出一絲笑容道:「我能有什麼心事,倒是你不是很擔心詹燭離告密麼?」
張寧故作輕鬆道:「船到橋頭自然直,事已至此,擔心也無用。」
桃花仙子此時突然變得溫柔起來,柔聲道:「平安是個能讓人安心的人,抱著你很好受。」
張寧便道:「心裡不安是因為做了虧心事,我沒做過虧心事。」桃花仙子道:「你真是一件虧心事都沒做過?」他聽罷心裡想了好一陣,兩世為人加起來活了不少年,還真沒做過什麼特別愧疚嚴重的壞事,前年殺了個人,但他認為彭天恆這種人死有餘辜,殺了人也沒心理負擔。於是他就坦然地說:「以前偷過別人家柿子算是虧心事麼?」
「噗嗤……」桃花仙子破涕為笑,被逗樂了,臉隨即也浮上紅暈。
張寧見狀便一面好言說話,一面輕輕拿著她的胳膊弄開,不然桃花仙子那身段再貼一會兒,自己肯定要硬了,到時候頂著她實在就不好辦。
桃花仙子也沒繼續纏著,她收住笑容,小聲說道:「我知道自己不好,不配……我是個拋頭露面浪跡天下的婦人,沒有身份名節可言,我……也沒法改變了,只能這樣過下去,不應該再有白日夢……」
張寧細心地聽著,或許是這夜晚太寧靜,心情也變得細膩起來,桃花仙子說得很慢,他漸漸地設身處地想著她,一時間彷彿自己變成了桃花仙子,一時間又找到了自我、感覺似曾相識。
「沒有希望。」張寧冷不丁插了一句。
桃花仙子微微有些詫異地看著他的臉,他的臉很安靜,又好像沉迷在某種東西之中。忽然桃花仙子覺得自己的心和他貼得那麼近。
張寧回憶起了自己前世得絕症後面對他人的自卑與絕望,以及除此之外的一些點點滴滴,人生彷彿一眼就能看到結局。他便悄悄說道:「我感同身受。」
仍是感同身受這個詞,叫桃花仙子的眼神迷離。張寧發現她此時的神情,便輕輕捏住她的手心道:「我會好好對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