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帝要巡幸辟邪教這一天,姚姬睡到臨近中午才起來。女子的美麗和氣色有不小的關係,所以她多睡了會兒養氣,起來洗漱吃了點清淡的食物,這才在梳妝台前坐下,讓奴婢小月服侍著靜心裝扮。
雖然多年沒見過建文帝,但姚姬瞭解這個人。朱允炆從小身邊就有很多文人,受熏陶影響,他本人也是個文人。明朝文人喜歡素和雅、不喜太過張揚熱烈。所以姚姬今天選擇的衣服也是以白色為底、配淺紅色霞披,衣袖和裙邊的修飾是很細的金線刺繡,顯得素雅明淨而又不失高貴。
小月正在給她梳理頭髮,她拿起一朵桃花鈿輕輕放在額頭上,然後仔細地看著鏡子裡的模樣。就在這時,身後的小月小聲說道:「春梅護教在門外,可能想見教主。」
姚姬頭也不回地輕輕說道:「有什麼事讓她進來吧。」
不一會兒,姚姬便從銅鏡裡看到一個白色影子從門口進來了。那名叫春梅的年輕女子安靜地走進來,在姚姬身後彎腰小聲說道:「派出去的人已經接到皇上了,傳回來了個消息,『太子』也同行。」
姚姬一聽,頓時想到讓太子跟著朱允炆下來、一定是馬皇后的主意。看來今天更要注意禮儀了,若是在細節上失禮,那太子肯定要說壞話,而且會回去告訴馬皇后。
想到這裡,姚姬只是回答道:「我知道了,按預先安排,不要出現意外,把人接到總壇。」
「是。」春梅應了一聲,便退出了房間。
姚姬隨即擱下桃花型的花黃,隨口道「桃花太艷了」,然後拿起一朵白裡透紅的小梅花,卻不貼在額頭中間,而放在左額的髮際輕輕一按,髮際黑白反差的顏色頓時多了一點彩色點綴,多了幾分活潑卻不顯張揚。
她又拿起梳妝台上一張調製好的胭脂紙,小心放在嘴裡,上下嘴唇輕輕一抿。從鏡子裡看到自己的這個動作,她忽然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好似在哪裡看過這樣的場景,可細思了一會兒卻想不起了。不過這樣用心的動作,那些將要出嫁的新娘子應該也會做的。
或許是因為今天要調整情緒,在努力讓自己鎮定而舒心的過程中,心情反而變得額外敏感起來。姚姬回憶起自己這一生竟然沒當過新娘,二十餘年前當時還是天子的朱允炆臨幸,自己只是個宮女,稀里糊塗就被拉到了寢宮,不過是一件草率的事。她記得設法接近誘惑天子時,想法是很簡單的,宮裡頭得到過天子臨幸甚至寵愛的女子,都能獲得身份地位財物封賞等無數好處,那樣的女人在其它宮女面前好像個個都驕橫跋扈,誰也不敢欺負,所以她明白只要得到一個人的寵愛就能擁有一切、就能不被人欺負不受委屈。可是當幸運降臨時,她唯一的記憶就是痛苦,因為年齡小還沒男女之事的想法,在絕望和恐懼中、無力反抗的心情,是唯一的記憶,後來意外地懷孕生產更是在陰謀詭計和痛楚中度過。
往事哪裡有半點做新娘的記憶?於是此時此刻,她對著鏡子貼胭脂紙時,忽然有種做新娘一般的錯覺。這樣想或許是為了彌補心裡的一種遺憾吧。
這時姚姬獨自露出了一絲笑意,心道:都多大的人了,還做著小女兒般的白日夢。她回頭看了一眼小月,小月忙怯生生地低下頭認真地打理她的一頭青絲。這個年輕的小奴婢,雖然相貌和聰慧都遠不如姚姬,可是她還有機會做新娘。
……及至下午,人報「貴客」已經進山,姚姬沒有下山去迎接,只是帶著四大護教等待在院子門口。因為辟邪教和建文黨羽的聯繫是高級機密,不能大張旗鼓弄得上下皆知。雖然辟邪教是朱允炆餘黨的勢力範圍,但他是失敗者已經失去了天子的尊貴,自然在禮儀排場上也無法那麼講究。
在太陽下等了許久,姚姬臉上出了層細汗,感覺精心打扮的胭脂可能也有點花了,太陽曬得她身上懶懶的頭腦有些暈,心情漸漸也浮躁起來。二十多年中的第一次見面,妝卻是花的,姚姬心裡不是個滋味,可現在又不敢回去修補;一會兒人就上來了,要是發現自己居然不在門口等候迎接,豈不是很不知禮?她遂想著等會兒獻舞時,進去換衣服出場,有機會整理容貌。
那支舞是經過江浙名妓方泠靜心排演,自己練習多日的美妙舞蹈,她很有自信,一展示出來定能驚艷四座。也只有朱允炆,夠得上資格觀賞姚姬親自上場的舞蹈。
一隊人終於從水霧茫茫的瀑布下出現了,漸漸靠近。姚姬遠遠地看去,她已經認不出朱允炆的模樣,只能從人群中猜測。除開隨行上來的辟邪教內兩個人,剩下五個男的:其中兩個壯漢最多三十餘歲,像是侍衛;另一個年紀大點的虎背熊腰,一嘴大鬍子,武夫的外貌不可能是朱允炆;還有一個比較年輕精悍,不出三十歲的年紀……
最後一個兩鬢斑白的瘦高文士模樣的人引起了姚姬的注意,她仔細觀察了一下,果然相貌隱隱和記憶裡有點相像。她心下一沉:皇上怎麼完全是個老人的樣子了?
算來朱允炆還不到五十歲,不想卻蒼老成這般……失敗的折磨確實太催人衰老吧。
與此相反,姚姬因為保養和靜養,歲數也不太大,裝扮之後看起來非常年輕,連年齡都瞧不出來。兩廂一比,本來是一個時代的人,結果現在彷彿差了一輩。想當初在南京紫禁城,朱允炆也是個二十多歲的翩翩兒郎、尊貴的年輕天子,歲月實在讓人變化太多了。
姚姬心下產生出一種滄桑淒涼來,等朱允炆走近,她便帶著四大護教跪倒在門前,垂首拜道:「臣妾姚姬恭迎皇上。」
這時朱允炆的眼睛裡果然一亮,露出了驚異的神采,言語間也彷彿高興起來:「快快請起。」說罷親自上前扶姚姬。他的手微微接觸到姚姬的手肘時,姚姬心裡竟然產生了一種牴觸,她疑惑自己的合法男人身上為什麼會有一種腐朽的味道。
姚姬有些自責地想,或許是世俗心態作祟,若是建文現在仍是手握生殺大權的天子,自己還會這樣牴觸嗎?她一時間又對朱允炆微微產生了一點同情:因為這個男子還不知道,他連自己的嬪妃的心都抓不住。
曾經的建文帝已經老了,姚姬意識到自己也是到了失去夢想與希望的時候,現實只有這樣了。在精緻艷麗的外貌掩飾下,她有一顆漸漸蒼白老去的心,暫時留住的紅顏、又能留住多久?身為朱允炆的嬪妃的身份也無法改變,更經不起胡鬧折騰,一切都老得失去了活力失去了希望。
為了還能在世上有立足之地、有容身之所,姚姬發現自己竟然不得不為了這個失敗的腐朽的老頭爭寵。她抬起頭來,故作嫣然一笑,眼波裡暗暗滲透的勉強無人能懂,她說道:「謝皇上恩。」然後軟軟地站了起來,請朱允炆等人進入廳堂。
朱允炆坐了上位,就是姚姬平時在教內發號施令的位置,其它人依次在下首入座。
姚姬款款拜道:「臣妾已準備了山珍薄酒,為皇上接風洗塵。」
朱允炆點點頭,目光不住投向下方那美麗的身影,忍不住說道:「姚姬上來坐,坐我的身邊。」
姚姬輕輕笑道:「臣妾可不敢,皇后知道了怕要說臣妾驕狂呢。」
朱允炆聽罷微微側目看向座中的太子朱文奎,遂不再堅持,默然不語。過了一會兒,他才問道:「三皇子在哪裡?」
所謂三皇子應該就是指的張寧,雖然朱允炆早就不是帝王了,但他們一直不承認當前政權的合法合禮,而且他本來就是朱元璋的孫子,所以在某些場合仍然習慣性地用皇字。
姚姬臉上閃過一絲憂鬱,忙跪倒在地,小心翼翼地說:「本來前幾天他就來了總壇恭候皇上,可是發現被官府暗哨盯上了,身份可能暴露,十分危急,便趕著回去處理此事,無法如約拜見他的父皇。臣妾代他向皇上請罪。」
如意料中一般,朱允炆的臉上頓時浮現出不悅之色。他當然不會高興,無論是什麼理由,兒子竟敢不來,他多多少少感到自己受到了挑釁,不僅是權威而且是父子尊卑的常綱。
好在這時教徒們送酒菜上來了,人在堂上晃動,稍稍解了一時僵冷的氣氛。酒菜擺上各人的食案,大伙都沒動,姚姬沒有入座,只是站在上位的一側。朱允炆回顧四下,便說:「諸位趕路還未用午膳,先用膳吧。」
眾人遂道謝,等朱允炆拿起筷子才紛紛舉箸。朱允炆見面前有酒水,感覺有些口乾,便說:「賜酒,諸位共飲一盞。」大伙端起酒杯,說了幾句吉利話才紛紛飲下。
不料就在這時,突然聽得「咚」地一聲,眾人循著聲音側目,只見太子朱文奎捂著肚子倒在了座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