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問去議事處當值,今日黎國舅不知怎麼起了善心,竟大中午地就放他走了。舒虺璩酉才出議事處,就見韓曄單人匹馬等在外頭。
墨問朝身後瞧了瞧,沒人,哦,好像是在等他。
竟能讓尊貴的晉陽王世子特地來候著他,他墨問真是榮耀之至,莫非是想送他林岑之的待遇?可這青天白日眾目睽睽的,敢在議事處外加害於他,韓曄還蠢到這個地步。
頭頂太陽毒,隨行的小廝替墨問打著傘,他這一身病體真真嬌弱。
韓曄騎在馬上,居高臨下,他不下來,墨問便當沒看到他,瞇著眼往停著的轎子走去。
「婧駙馬。」韓曄總算開口了。
墨問回頭,見韓曄已下了馬背,身姿挺拔地立在那兒。墨問看著他,微微一笑,似乎才把他放進眼裡,也不說話,等著韓曄開口,啞巴這一身份的好處越來越顯而易見了。
可即便韓曄下了馬,他週身那種清俊溫潤的氣質始終不變,被墨問那平淡無奇的蒼白面容一襯,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若是與韓曄兩兩相較起來,墨問似乎只有個頭能與韓曄相當。
墨問忽地瞇起眼別開頭,再這麼看下去,他都要愛上韓曄這廝了,果然生的一副好皮囊。
「婧駙馬,借一步說話。」韓曄的聲音平淡無波。
墨問心頭嗤笑,他讓借一步就借一步?他半步都不想借給他。
偏頭睨了身邊的小廝一眼,那小廝立馬會意,躬身接了韓曄的話道:「落駙馬,婧公主今兒一早吩咐說,若婧駙馬辦完了公事便立刻回府,不准在外逗留太久,更不能與不懷好意的人吃飯喝酒。昨兒夜裡婧駙馬喝了酒回去,奴才們已受了公主重罰,下一次怕是沒命活了。還請落駙馬體諒我們下人,別叫奴才們為難,好回去跟婧公主交代。」
墨問真想誇誇這奴才,口齒真伶俐,比桂九那小子會說話多了,說得多中聽啊,一句一個婧公主。
韓曄聽罷,面色如常,唇邊泛起些微笑意,深邃的星目中卻並無多少暖色:「原來婧駙馬竟如此懼內,小王倒是頭一回聽說。」他看著墨問,開玩笑似的問:「莫不是怕我吃了你?」
說著,似乎耐性到了頭,韓曄也不再等墨問的答覆,而是翻身上馬,手握韁繩,帶著馬兒強轉了個身,駿馬嘶鳴著揚起了前蹄,他回頭,仍是居高臨下看著墨問道:「能一輩子躲在羅裙之下,也是種福氣,願婧駙馬永不失這種福氣。」
韓曄語氣雖平淡,聲音雖清潤,墨問卻分明瞅見了他眸中的森冷寒意,韓曄說話真好聽,一點都不侮辱他的小瘋子,他只威脅他。可惜,他墨問臉皮太厚,半點不放在心上,那羅裙之下的美好滋味,韓曄這輩子都沒機會嘗到了。
然而,墨問完全不為所動的神情,在轉過身的那一刻卻有了少許變化,他一直藏著掖著,韓曄算不準他有多少實力,所以,昨夜不敢輕舉妄動,今日還來試探他的底細。
跟聰明人接觸得越多,暴露得越快,目前為止,他還守著病駙馬的身份,無論他是真病還是假病,至少,他是左相府的大公子墨問——是大興國的朝廷和百姓吮許他步步高陞的婧駙馬。他不清楚韓曄要做什麼,可他清楚一旦事發,自己會有何種下場,如同墨問這個身份的虛幻一樣,他將失去一切,變得一無所有,首先失去的,是他的妻。
真是如履薄冰戰戰兢兢的日子啊。
墨問歎息,躬身邁入轎中,他得回去養養神。
剛入轎,還未坐定,便瞧見轎內平躺著一塊鮮艷的平安符,轎子四平八穩地往前走著,墨問將平安符拆開,掃著裡面的籤文黃紙——
鹿台山……
看罷,他的神色狠戾了幾分,定定瞧著前頭隨轎身晃動的簾子,手掌猛地一收,再鬆開時,那張黃色籤文紙已化作飛灰,隨風而逝
果然好手段。
是韓曄,還是那個化名展堂的人?
每次回府都覺路程遙遠,這次卻覺得轎子走得太快,有些事他知道得太多太迅即,反而被束縛,他雖不在意那些人的生死,可他在意他的妻——美好的一切通通碎得徹底,在她的傷口尚未痊癒的時候又加重一層傷痕。
他有時候想,該練一練她的筋骨了,將血淋淋的真相撕開讓她瞧瞧,而不是讓她一無所知心智脆弱不堪。
可是,他有點不忍心。
世上太多聰明而冰冷的人了,已麻木到不能對血這種東西起一點反應。可他的妻還怕血,她還有憐憫之心,對事對人還保留有一絲天真,這種天真,與林岑之很相似——林岑之是真正的良善之人,即便與惡正面相對,他仍不忘他的初心。墨問相信,韓曄絕忘不了林岑之的死。
「駙馬爺,您回來了。」
不知不覺,已回到相府,一個聲音打斷了墨問的思緒,他看過去,見那個叫綠兒的丫頭迎了上來,卻十分規矩,不像平兒那般大膽,見他朝屋裡瞧,她笑道:「駙馬爺,公主不知您中午回來,正準備與四少奶奶在偏院用膳,奴婢這就給您熱藥去。」
墨問蹙眉,又是木蓮,她真是攪得他不得安生,就想拆了他的好姻緣,日防夜防,偏家賊難防。
怒歸怒,墨問還是邁開步子朝偏院疾步走去。
木蓮知曉偏院內又奇門遁甲的陣法,夜裡她進不去,白日若病駙馬在,為了避嫌,她也不好進去找婧小白,終於等到如今病駙馬離了巢,她才藉著婧小白的名義進了偏院。
病駙馬十年不出相府,藏得這麼深,突然一鳴驚人,那麼他所有的秘密都該往偏院裡尋。
「婧小白,從前就聽說這偏院不大乾淨,我一直不敢進來。今兒一看,景致很是不錯,與我們鹿台山有幾分相似,樹多,小溪清澈,倒像個世外桃源似的。你領我四處轉轉吧,找一找有沒有鹿台山上的野菜,要是找到了,中午正好炒來吃。」
木蓮說起鹿台山,正戳中百里婧的軟肋,百里婧雖與木蓮存了些許芥蒂,可一想起過去時光,仍覺刻骨銘心,尤其是與大師兄反目、三師兄被害後,同門師姐妹的僅存的這點情分越發難得了。
百里婧遂攜著木蓮轉了轉,從小屋前頭的菜園子到後頭的竹林,沒有任何異常之處。回到小屋時,木蓮瞧見西南面有一道緊閉的門扉,似乎一直不曾打開過,便問道:「婧小白,那間屋子怪滲人的,裡頭……」
百里婧看過去,應道:「那屋子不要進去,裡頭放著牌位。」
是墨問前三個亡妻的。
「牌位……」木蓮默念了一遍,眉頭蹙起。
正在這時,有丫頭悄聲提醒百里婧道:「公主,駙馬爺回來了。」
百里婧回過頭,就瞧見墨問坐在竹攆上,剛涉過小溪水,她便舉步迎了上去。木蓮的拳頭在袖中收緊,盯著墨問那張平淡無奇的面容只覺難以言說的不舒服,尤其是他還能若無其事地笑著的時候。
竹攆停下,墨問起身,朝百里婧伸出一隻手去,待他的妻來到他跟前,他輕輕環住她的腰,低頭就吻上她的唇,唇邊含笑,眸中含情,吻得溫柔而繾綣,完全無視一旁的木蓮。他與她的妻親熱,若她瞧不慣,就滾開,若是瞧著還可以,那就繼續瞧,反正他是不介意的。
大約早上還沒吃夠,墨問的長臂勾著百里婧的腰,讓她的嬌軀越來越緊地往他身上貼,終至密不透風。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之間那種親密到了何種程度,看彼此的反應便知道了,習慣了,就自然而然了。
木蓮的身子已不再清白,雖記不得那夜恥辱的細節,可感覺卻異常敏感,她終究還是有著廉恥之心,耗不過墨問的無恥,終於再也看不下去,別開眼道:「婧小白,我走了。」
百里婧一貫是不拒絕墨問的親密的,聽見木蓮的聲音,她忙用手抵住墨問的胸口,稍稍推開了他,回頭叫道:「木蓮……」
木蓮停住腳,轉過頭看向她。
木蓮那一轉頭,讓百里婧忽然再說不出話來——多麼相似的場景。她曾害羞地投在韓曄的懷中,與韓曄在碧桃樹下接吻,她那時還什麼都不會,一緊張,牙齒差點磕破了韓曄的唇,她窘迫不已,韓曄卻撫著她的臉笑,他的眸中只有寵溺和包容,笑道,多試幾次便會了。韓曄的唇形那麼好看,她每每忍不住總要想盡辦法親上一口,有好幾次,三師兄和木蓮就躲在大石頭後面偷看,被韓曄發現了,他們倆趕忙爬起來落荒而逃,一邊跑一邊回頭笑話她:「婧小白,你的膽子越來越大了!跟我們說說,大師兄好吃麼?!」
她那時雖然無賴,可在這件事上臉皮還薄得很,一被他們倆笑話,縮頭烏龜似的立馬鑽進韓曄懷裡去了,大師兄好不好吃,她才不告訴他們,他們永遠都不會知道了!
彷彿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她的身邊就換了一個別的男人,熟稔地與她親密,木蓮的臉上沒了大大咧咧嘻嘻哈哈的笑意,三師兄永遠不會再嘲笑她,大師兄……大師兄……也死了……
只有木蓮知道。木蓮什麼都瞧見了。木蓮應該知道婧小白沒有變……
不,都變了。
看到婧小白陡然濕了的眼眶,木蓮也與她一樣記起了當初,一點責備的意思都沒了,物是人非,沒有人會在原地等待,她若是婧小白,也許也一樣不會忘了心頭摯愛,但也一定不會原諒他。
木蓮對百里婧輕輕一笑,眼神真摯,帶著無言的安慰,而當她移開目光看向墨問時,神色卻立刻變了,她會用最真誠的心祝福婧小白,卻不會祝福這個虛偽的病秧子,哪怕最後與婧小白在一起的不是主人,也絕不能是這個病秧子。最純的真,碰上最假的偽裝,受到傷害的必然還是婧小白。她如此厭惡墨問。
木蓮沒再停留,邁開步子走了。
墨問心裡堵得慌,他是得逞了沒錯,又佔了便宜了沒錯,可他的妻與木蓮的那個眼神讓他無計可施。故人真是個好東西,只有她們彼此才懂的那點貓膩,是別人死活都插不進去的世界。
他胸口悶,伸出手指用力抹了抹唇,覺得方才吻的那會兒跟嘗了條死魚沒什麼分別,索然無味就罷了,還噁心,他自己怪噁心的。
照他從前的惡劣性子,他這會兒真想衝她們師姐妹二人暢快地喊一句,「都別再哭哭啼啼淒淒惋惋的了,鹿台山都沒了,你們從此只管活在悼念裡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