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濃。舒榒駑襻
顏千夏熬煮了一碗藥,給自己喝下。沒錯,這是避|孕的湯藥。前一回在小鎮上因為是安全期,所以好沒管。
現在世道這樣亂,她根本沒本事保護好孩子,連晴晴都沒辦法帶在身邊,還是不要生的好。
燭影在桌上投出一團黑,放下藥碗,她又提起了筆墨,想著魏兵藥人的對策。若能為那些人解除藥性,也算是她的一件大功德。
「你喝什麼藥?」慕容烈的身影出現在營帳門口,他聞到了空氣裡濃郁的藥味兒,目光投向了桌上的藥碗漩。
「你猜。」顏千夏頭也沒抬,在紙上落筆寫了一味藥名,寫下之後,又覺不妥,毛筆在上面摁了幾下,塗成了墨團團。
「你還要和我賭氣?」慕容烈走過來,低聲問她。
「沒有賭氣。」顏千夏搖頭疝。
「你這也叫沒有?你喝的什麼藥?」慕容烈拿起碗,仔細聞了一下,臉色立刻就變了。
「你現在要打仗,我連晴晴都照顧不了,怎麼敢再生一個?皇上,這是侍女的休息的地方,皇上不宜進來。」顏千夏又落筆寫下一味藥名,燈火投在宣紙上,慕容烈發現她的字又好看了一些,甚至看著都有些千機的筆鋒。
「千機於你來說,就這麼重要?」他沉吟了一下,沉聲問道。
顏千夏放下了筆,抬眼看向他,「皇上,你真以為我為了千機和你賭氣?於你來說,你是君,他是臣,可是於我來說,他只是我最好的朋友,一個有恩於我的人。我一直認為,這個世界上除了男女之情,還有親子之情,還有友情,你沒有朋友嗎?是不是因為我嫁了你,就不能再交朋友?千機多次救我於危難之中,你不是也願意在危險之時把我托付給千機嗎?如果他有難,我怎麼可能不急不管?」
「你說,朕何時射殺過你?」慕容烈微擰了劍眉,避開這話題,又問她。
「皇上忘心真大!」顏千夏搖搖頭,那日山崖之上,若非千機及時趕到,她已是一堆白骨,怎麼可能坐在這裡和他談所謂情愛?
「你不說,朕如何知道?朕又沒說不救,你為何一定要這樣?」慕容烈實在是忍不住了,一腳踢翻面前的凳子……咚……一聲響,嚇得外面的暗衛連忙衝了進來。
「今天你一定給朕說清楚!」
顏千夏抬眼看向他,一言不發的。她也知道,千機被俘的事也不可以全怪慕容烈,他能伴她追入深山,已經夠意思了。她如今因為擔憂千機而遷怒慕容烈,也很不公平。
僵持了一會兒,她正欲開口說明那日懸崖邊的事,帳外突然傳來侍婢急匆匆的聲音。
「皇上,娘娘又嘔血了。」
慕容烈轉身就走,到了帳邊又轉過頭來,有些生硬地對顏千夏說道:「我去看看,她的身子大不好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拖到回城之時。」
「皇上,你看,你也有放不下的人,她以前又是怎麼對我的呢?你不是一樣容下了她,也想讓我容下她?」顏千夏拿起毛筆,繼續往下寫,嘴裡輕輕地說道。
「你……我……」慕容烈的腳停在半空中,硬生生收了回來。
過了好半天,帳外又響起了侍女慌亂的聲音,「皇上,不好了,娘娘不行了。」
「你趕緊去吧,免得以後又後悔,又是我的罪過。」
顏千夏的聲音更輕了,慕容烈現在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盯著她看了好半天,也不知道到底是哪裡不對了,堂堂一國之君,弄得跟個小媳婦似的,窩囊憋氣。
「你看,這就是我說的,除了愛情,存在我們生活裡的別的感情。你和她夫妻這麼多年,以前也算和睦恩愛,現在又共同經歷喪子之痛,怎麼可能說不理就不理。況且她也為你做了不少事,如今她兒子沒了,娘家也沒了,丈夫也不要她,說到底,還真是我的錯,我是她痛苦的根源。我和你去吧,我看看她病得如何,若能救,我來救。」
顏千夏說完就站了起來,快步往外走去。
慕容烈突然間覺得自己有些灰頭土臉的,被個小女人折騰成這樣,還回不得嘴,怕一回嘴,惹火了她,又是漫無邊際的冷遇,不理不睬的滋味,實在讓人難受。
司徒端霞咳得厲害,慕容烈的身影出現在大帳門口時,她的眼睛驀地亮了,可是看到他身後的顏千夏時,這光芒又黯淡了下去,臉色更加蒼白難看。
「我不會害你,我給你瞧瞧,看嚴不嚴重。」顏千夏彎下腰去,抓住了她的手腕,小聲說道。
「皇上,不要讓她碰臣妾……」司徒端霞掙扎著,滿臉恐慌地看向了慕容烈。
他大步過來,輕輕地摁了摁她的肩,低聲說道:「讓她看看,她的醫術比御醫還強。」
「都開了什麼藥,我看看。」顏千夏診了脈,又找御醫拿方子瞧,快速掃了一遍上面的藥名,輕聲說道:「沒什麼問題,我給你減兩味藥,你身體太虛,不易大補。」
她走到一邊,御醫連忙捧上了筆,看著她劃掉了兩味珍貴的藥材。
「再給你加一味,給你開開胃,你太瘦了。」她在上面添好了藥名,扭頭看時,只見司徒端霞緊緊地拉著慕容烈的手,緊張地問道:
「皇上,臣妾是不是變醜了,所以皇上不喜歡臣妾了?」
「別胡思亂想,好好休養,她會醫好你。」慕容烈有些尷尬,扭頭看顏千夏,見她的目光落在他和司徒端霞扣在一起的手上,連忙就把手指抽了出來。
顏千夏抬眸看他一眼,平靜地把方子輕輕擱在桌上,慢步走了出去。
大帳裡又傳出司徒端霞嚶嚶的哭聲,悲切苦悶,在這夜色裡悠悠蕩蕩的,讓她也跟著難過起來。
她從來都不是個狠心的人,不願意記著別人的壞,不想讓仇恨壓得自己失去快樂。她還不知在山崖上的慕容烈是司徒端霞找人假扮,此時又為小皇子的事內疚難過起來。若非她在司徒端霞和顏殊月之間煽風點火,小皇子不會成為無辜的犧牲品。
大人鬥爭,孩子可憐,大人們為什麼還不反省,難道還要繼續鬥下去嗎?
她扭頭看大帳,帳上兩個身影緊靠著。他們夫妻……她腦中冒出這四個字,便覺得有些苦澀。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夢,只怕在慕容烈這裡是實現不了的。她拖著沉重的步子,慢慢往葉賢妃大帳的方向走去。帳中燭光微淡,聽不到晴晴的咿呀聲。守在帳外的侍婢們都扭頭看向了她,警惕防備的目光讓她不得不停下腳步。
晴睛應該睡了吧?其實,真想看一眼她可愛的小臉,讓自己的心情能輕鬆一點點。
明天,不知道能不能等來千機的好消息?
慕容烈從大帳中出來已是子時,司徒端霞的情況時好時壞,喝了藥之後才漸漸平靜地睡去。出來找顏千夏,只見她獨自呆坐在青石板上,手裡拿著小樹枝,在地上胡亂劃著,月色如水,淹在她的腳下。
「我會救他出來,去歇著吧。」他慢步過去,低聲說道。
「皇上……」
「你一定這樣讓我難受?」慕容烈聽著她這疏離的稱呼就難受,立刻截斷了她的話。
「你說過的,在人前,還是要尊稱你才對。」她丟掉了小樹枝,抬眼看他。
慕容烈看清了地上畫的圖,一尾一尾的,全是游動小魚。
「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見他看自己畫的小魚,顏千夏小聲念了一句,這是她想要的自由,她曾想過,為了慕容烈,她什麼都可以不要了,只要慕容烈一個人就行。可是原來不是的,起碼她還想要朋友,要千機。千機不能安全回來,她不可能睡得著。
「若是朕……」慕容烈說了半句,又硬生生忍回去,他是帝王,怎能說那樣小氣的話?
「若是你,我現在也不會坐在這裡,一定和你一起被捉走了,你放心,我一定會毫不客氣地把你推到我的前面,讓你英雄救美。」顏千夏歪過頭,看著他的靴子,用手指丈量著大。
慕容烈在她身邊坐下來,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月光下,有清風輕輕地拂過,遠處的山巒隱於暗色裡,像困久的獸頭。兩個人呆坐了許久,顏千夏才小聲說道:
「你是我的愛人,我當然會和你同生共死,你死我不會獨活。可是千機不同,他是朋友,是恩人,我理應回報他的。我如果不能把他安全地救回來,我這輩子別想開心了。」
「我會救他回來。」慕容烈捉住她的小手,用力捏了捏。
顏千夏看了他一眼,從地上撿起小樹枝,畫了一顆大大的心,然後在心上畫上了彎彎的眼睛,彎彎的嘴巴。
「慕容烈,不用懷疑我的心,不管多難,我都堅持著留了下來。我不是你們這裡的人,我努力地適應著這裡,可是我在那裡活了二十多年,很多思想是根深蒂固,並且我認為正確,你若想讓我改掉,基本上不可能。愛人之間,本來就要互相讓步,就像我讓你繼續照顧她,你也要讓步,讓我擁有我自己的朋友,可以嗎?」
她的想法總是和他不同,他也摸不清她的小腦袋瓜裡到底裝著什麼,多驚世駭俗的事情和想法發生在她的身上,他都不會覺得稀奇了。
「我能說不好嗎?年舒舒,你那個世界,到底是什麼樣子的?」
「如果說,現在有機會讓你和我回去,你肯不肯?」顏千夏問他。
他笑了笑,捏緊了她的手,仰頭看向了月色。
有飛機有電視有大明星,男女平等的世界,他好奇,卻不可能丟下這一大攤子的事,只顧自己瀟灑而去。
顏千夏懂的,她也抬頭看向了月色,心想,不如就等救回了千機,一棍子打暈了慕容烈,用麻袋裝了,一同扛回去?千機成了大明星,生米煮成熟飯,料他慕容烈也奈何不得!乖乖留在家裡做了煮飯夫!
「你笑什麼?」慕容烈扭過頭來,詫異地看她。
「沒有笑。」顏千夏連忙斂了唇角的笑意,把這小念頭小心地藏在心的角落——或者,終有一天會實現呢?就算不是現代,是一個山清水秀的好地方,也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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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時分,朝霞將天際抹出一片艷紅,一騎快馬如離弦之箭,扎進了大營之中。
「稟皇上,池映梓修書一封。」騎兵翻身下馬,托著信箋,快步進了王帳之中,跪下去,高呈於慕容烈面前。
「慢著,池映梓詭計多端,皇上先莫接。」一邊的葉將軍搶先接過了信箋,折開,展到陽光下看,又聞了好半天。
「葉將軍會識毒?」慕容烈拿過了信,池映梓不會那麼弱,在信紙上面抹毒,這樣只會激起吳軍殊死反抗,魏兵不多,那麼再多的藥人也抵擋不住吳軍瘋狂的報復。
「他要用端貴妃換千機?」慕容烈匆匆掃過信上俊逸瀟灑的字,眉緊擰起來。
池映梓此番何意,真是讓人摸不清頭腦。他把信遞給身邊的人看,人人臉上都浮起了疑雲。
「為何是端貴妃?端貴妃如今病入膏肓,若拿貴妃娘娘換千機回來,未免會讓人覺得皇上太薄情寡義,池映梓這人太歹毒,一定是想陷皇上於不義,加上他散播的那些所謂魔宮謠言,天下人將如何看皇上?」葉將軍先拉長了臉,表示反對。
「對,這個逆賊,老國師撫養他成人,教他本領,他卻如此陷害我們大吳國,簡直狼心狗肺。」
聽著眾人的議論,慕容烈只是沉思不語。
池映梓要換司徒端霞回去,肯定有內情,司徒端霞身為魏國先帝最寵愛的公主,手裡把握著不少魏國秘密,他一定是想從司徒端霞身上得到什麼。
他轉過頭來,看向了司徒端霞的營帳,眸色漸沉。
這人是不能換的,否則就像這些人說的一樣,他會被天下人指責,男人打仗,本就不應該讓女人站出來。
「千機現在情況如何?」慕容烈轉頭看向信使,沉聲問道。
「千機大人……情況不妙,就像信中所言,若今日子時之前,不拿人去換,他們便要喂千機大人喝下藥水,皇上,請盡快決斷,千機大人危在旦夕。」信使連忙回道。
慕容烈如何決斷?
「池映梓說子時在河中間換人,我們不如就提前設伏,把人搶回來!」葉將軍立刻說道。
「既然是他定的地方,難道他不會設伏?依臣看,這就是陷阱,不僅救不回千機,還會把端貴妃給搭進去,絕不能赴約。」立刻有人反對。
「那你說怎麼辦?千機主掌名花流,為皇上出生入死,若不救,只怕會涼了名花流的心,如今天下情報機關盡在名花流掌握之中,絕瞳和秋歌又只聽千機一人的話,若名花流起反心,那後果不堪設想。」
葉將軍粗聲粗氣地反擊,慕容烈猛地轉頭看向他,葉將軍自知失言,連忙跪了下去,不敢再出聲。
「皇上。」眾臣見他變了臉色,也都跪了下來,不敢再爭吵。
王帳中一片死寂,慕容烈讓眾臣起來之後,圍在沙盤上看了許久,也想不到合適的對策。千機救不出來,名花流倒是次要,顏千夏第一個不會罷休,只怕會去和慕容絕、池映梓拚命,她性子那樣烈,到時候存心玉石俱焚的話——慕容烈的眉越擰越緊,一時間心亂如麻。
「皇上,臣妾願去換回千機大人。」司徒端霞的聲音嬌嬌弱弱地傳來,慕容烈抬頭看,只見她扶著侍婢的手,正慢慢走過來。
「你怎麼出來了?不是讓你好好歇著嗎?」慕容烈看著她,不悅地問道。
「臣妾反正……恐怕時日無多,就再為皇上、為我們大吳國做一件事吧。臣妾猜想,他想要臣妾,只怕是想從臣妾手中得到魏宮寶庫鑰匙的下落,他以為魏宮財富皆在臣妾手中,也真是高估了臣妾,臣妾帶來的嫁妝雖多,這些年來也散了不少,用臣妾去換回千機,最合適不過,慕容絕只會竹籃打水一場空。」
「魏宮寶庫?」慕容烈的眸色驀地一沉,盯緊了司徒端霞的眼睛。
司徒端霞用錦帕掩著唇,又咳了好一會兒,才點了點頭,輕聲說道:「魏人擅長經營,生意做遍天下,又藉著地勢,逃開了數度戰亂,所以比他國要富庶許多。魏國帝王,每傳一代,便會往庫中加入黃金千萬兩,珠玉珍寶百箱,作為對下一代帝王的饋贈,傳至哥哥這一代,已有十一代帝王了,庫中寶物無數,足能買下好幾個周國。慕容絕是盯上了這個寶庫,可惜臣妾只是公主,還是在父皇那裡聽說過,寶庫的秘密也只傳給皇帝,父皇的死和哥哥有關,所以哥哥也在找鑰匙和寶庫的具體地點,如今慕容絕已把魏國皇族屠殺至盡,只怕只能在夢裡看寶庫的下落了。」
她說了這麼些話,已經咳得站都站不穩,慕容烈讓人搬了椅子過來,讓她坐下休息。
帳中特別靜,這麼大一筆財富,是人都會動心,你看我,我看你,各種小心思紛紛萌芽。吳國今年屢遭大災,若能得到這個寶庫,不僅能解燃眉之急,更能讓國力更上層樓,說不定在座的各位都能得到大筆賞賜。
明明是很靜的空間,卻又清晰地聽到了急促的心跳聲。此時帳簾被掀開,顏千夏興奮地衝了進來,見到眾人,連忙收住腳,給慕容烈規矩地行了禮,這才大聲問道:
「聽說有千機大人的消息,他可好?準備什麼時候去救千機大人?」
司徒端霞看了她一眼又咳起來了,咳得地動山搖的,眾人更安靜了。
寶藏和名花流,重量的天平在眾人心中不停地搖晃著,時而停在寶藏身上,時而停在名花流上面,卻獨不在千機身上停下。
「皇上?」顏千夏見到眾人的表情,心知不妙,連忙問道。
慕容烈把信遞過來,她快速瞟過,心頓時一沉,若對方說拿她去換還好,她一定去,池映梓對她有心,說不定能留她性命,可是讓司徒端霞去又是什麼原因?這讓慕容烈怎麼選擇?
「我去。」她思忖片刻,堅定地說道:「我去換千機。」
慕容烈就知道她會這樣說,子時的河中間,還不知道有多少凶險在等著他們。
讓她涉險,非他所願。
他沉思片刻,揮手讓眾人退下,「先下去,讓朕靜一靜。」
「皇上,臣妾心意已決,讓臣妾去吧。」司徒端霞給慕容烈福了福身子,扶著侍婢的手,一面咳,一面慢慢往外走去。
顏千夏苦笑了一下,看向了慕容烈,這可真是世界上最大的難題了,拿老婆去換人,讓他如何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