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本靖一用力拍了江雪一把,緊緊地抓住她的肩膀,俯下身子低聲道:「現在我說給你聽,你的母親出了一些事……病倒在家中,昨天早上才被鄰居發現,他們不知道怎麼打到英國通知你,只好打到了你從前唸書的學校,學校領導知道你如今在英國工作,這才聯繫了我們。舒殘顎副從英國趕來需要至少一天一夜,所以我開始沒有告訴你發生了什麼,就是讓你好好休息。你母親只有你一個女兒,現在你不振作起來回去料理,誰能代替你?」
江雪渾然發抖,尤其是雙腿劇烈地顫著,一旁路過的乘客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稻本靖一略一猶豫,一把拉起她,另一個手拖著行李,低聲道:「我帶你去貴賓休息室先去歇一會,但是還有半個小時登機,時間不是很多,如果你還是無法登機的話,今天我們就只能趕晚上九點的飛機到省城。」
江雪身子從弓形漸漸直起,大口大口地吸了幾口氣,雖是聲音顫抖,卻終於能說出一句完全的話來道:「不必休息,我要盡快回去。」但是眼淚卻無論如何也止不住,將嘴唇咬出了血,緊緊抓住稻本靖一的手道:「我媽媽不會有事的吧?不會有事的吧?她沒有大病的,也不大出門。」
是被車撞了?還是……突然染了什麼重病?竟叫稻本靖一肯親自送她回國?她簡直不敢想。
媽媽多年來在寒濕的環境下勞累,心中始終鬱鬱寡歡,終身未嫁,身體大約早就壞透了!會得什麼病…灝…
稻本靖一攬住她,安慰道:「沒什麼大事,沒什麼大事的。」
他的手臂堅定有力,讓江雪略微安定了一些,只死死地抓住他,好像稻本就是她在這塵世間最後的依賴。
「我們走吧。」江雪咬咬牙,附在稻本的臂上堅持站起來匆。
稻本靖一沒有再勸她去休息室,只是一手緊緊地護著她,盡力擋住來來往往的乘客好奇的目光。
在飛機上,短短兩個小時的時間,江雪吐了六次——她素來是不暈機的,稻本靖一情知她是心中大慟自然五內紊亂,只是沉默地不斷遞給她紙巾和水。頭等艙的空姐都格外慇勤,過來詢問了幾次江雪是否不舒服,稻本皆一一禮貌但冷淡地打發了。
一從省城的機場回來,就有人接機,直接把兩人接到了一輛越野車上。那人自我介紹說叫劉學勤,是w城著名服飾企業米蘭世家的老闆,江雪開始還以為他是日本人,誰想竟然是一個中國人,不由得看了稻本靖一一眼,此人人際關係深厚複雜,連h省這樣的地方都有自己的人脈,難怪他敢同顧師兄競爭中國區的總監。
劉學勤顯然已經知道了兩人此行的目的,對江雪道:「我帶了司機直接送你們過去,就免得坐火車不方便。我在省裡做生意多年,在你們家鄉也有些關係,也陪著你們一起去。你放心,稻本先生跟我是兄弟一樣的。」
江雪只是不住地點頭,一個日本人,要怎樣才會使中國人拿他當兄弟一般。這個日本人,真是可怕。
一路上,劉總就已經和江雪提到s城當地公安裡的熟人說裝飾畫的廠家還欠著江母幾萬塊錢,現在江母急需錢用,鄰居們想幫著把錢要回來先墊著。可是裝飾畫廠那邊非說沒有這檔子事,平日裡給江母幫忙的幾位嫂子都是婦道人家也說不明白,只知道是有幾萬塊錢的賬,卻又沒有憑證。
江雪聽了也十分憂慮,對劉總道:「又不知道有沒有欠條,我媽這一進醫院又不能去理論,恐怕難。」
她剛剛工作不久,收入也不算多,這回走得急,也沒帶多少錢,自然是很看重這筆錢來給醫院的。
稻本靖一在一旁沒聽懂他們的對話,江雪用英文給他講明白了之後,他便用日語對劉學勤道:「這件事,在中國還是找關係的好,不用跟他們多費口舌,找公安那邊去說話。」
劉學勤「嗨」了一聲就開始打電話。
快到家的時候,劉學勤直接讓司機把車開到了小城裡唯一的一家二星級酒店佰特,江雪見了忙道:「劉總,怎麼不去醫院?」
劉學勤乾笑了兩聲,看了看稻本,對江雪道:「醫院現在怕是人多,你先在酒店住下拿個主意,大家好辦。」
江雪疑惑道:「正是因為人多才要回家去酬謝一番幫忙的幾位嬸子,不能總是外人在那裡忙著,我這個做女兒——」
劉學勤打斷道:「我知道你的心情,不過縣公安局的王副局長在佰特等著,有些事他給你講比較清楚。」
公安局的人怎麼也來了?難道母親……
江雪只得隨著一同進了酒店,劉總那邊大約已經花了重金打點好了,王副局長一見她進來就道:「小江回來了,哎,這麼小的姑娘——」話沒說完,江雪乍一聽到家鄉話,終於忍不住哽咽起來,咬牙道:「王局長,我媽媽怎麼就——」
母親雖然身體不算硬朗,卻也沒有致命的病在身,怎麼就突然病倒,況且連公安局的人也來了,難道其中有蹊蹺?
王副局長猶豫了一下,和劉總交換了一個眼色,緩緩道:「小江啊,節哀順變,你的母親已經過世三天了,她是自殺的,割腕。她可能下了決心,屋裡屋外都鎖好了,電話線也掐斷了,所以——」
「啊——」這不可能,這不可能!稻本是跟她說媽媽得了重病需要趕回去,就是劉總也沒說媽媽已經不在了!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不信!我媽不會自殺!」
王副局長顯然是料到了江雪的反應,立刻對劉學勤道:「她情緒還太激動,要是回了家看到滿屋的血跡還沒清理怎麼受得了,等兩天再回吧,我這兩天安排人去打掃。」
劉學勤剛想翻譯給稻本聽,江雪已然衝了出去,一間間客房被她捶開闖入,「媽媽!媽媽!」稻本靖一跟在她的後面,由著她任性,只在她哭著從每間房跑出去的時候深深地向受到驚擾的房客鞠躬,用生硬的中文向他們道歉。
江雪從二樓跑到三樓,又要從三樓奔向四樓的時候,稻本靖一一把拉住了她道:「江雪!」
江雪絲毫不懼,只聲嘶力竭道:「我要媽媽!我要媽媽!」
稻本靖一一面努力抓住江雪一面對劉學勤道:「算了,帶她去見最後一面吧。」說著便拉著江雪往電梯裡走,劉學勤連忙趕在前面去叫司機。
一路上他和江雪坐在後座,任她怎樣用力地撲騰踢打,他始終一言不發,不勸也不制止。
進入殯儀館告別廳的那一瞬間,江雪的呼吸被完全地懸起,輕手輕腳地走向冰凍棺。
母親的血大約是流盡了,即使殯儀師盡力給她化了妝,臉上添了幾分紅艷,卻仍然掩不住冰冷蒼白。正如她的一生,唯有短暫的絢爛,就好像燃燒盡了生命一般。她趴在冰棺上,耳朵裡灌進來其他大告別廳里餘音不絕的哀樂,越發襯出母親的淒涼,走完了一生也只有她一個親人。
倘若她也不在的話,是不是這個世上再沒有人可以證明世界上可以有過這個人。她所愛過的,恨過的,傷害過的,被辜負過的,終究再也沒有關聯。煢煢孑立,形影相吊。小時候學得這句話的時候,就覺得格外貼切。
別人都有父母牽著雙手揮灑著歡聲笑語走在童年的時候,她就深深地知道她只有媽媽,媽媽也只有她,連外公外婆都沒有,更沒有爸爸。她必須像個男孩子一樣,媽媽也要像個男人一樣,才能把明明兩個女人的生活過得像有人給她們爭風擋雨一般。
可是,終於,她形單影隻了。
她從不知道什麼是父親的寶貝,甚至小學時和男同學同桌都緊張得瑟瑟發抖;她也不知道什麼是掌上明珠,即使是母親,也是常年的勞作忙碌,回到家中永遠是煩亂不堪,母女兩人也說不上幾句話。但是縱然是這樣的母親,也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永遠抹不掉的關聯。
好,媽媽,這是你對我的懲罰,還是你用死來警示我,倘若我唯一一次的任性追逐心中所念,必定招致一生禍患?
穎川之言:這世上的大喜在於你的纖毫變化,有人默默地關注著,為你歡喜為你憂;而大悲在於即便有一天你消失了,也只是很久之後他人嘴中閒閒的幾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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