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柏然不防著她突然將這個問題拋出來,一時間竟沒又反應過來,茫然地立在那裡。
江雪早料到如此,苦笑一聲道:「你看,越是沒有準備的時候越是能反映內心,顧師兄,你自己都沒有想清楚,又要求我什麼呢?你還是去想清楚吧。」
痛點戳中,那只方才死死抓著的手,力量一點一點逝去,他只茫然而無辜地看著她,卻說不出一句解釋的話,口乾舌燥地任她用力掙脫他的手,轉身離開。
「雪雪!」他只會叫這麼一聲,委屈而絕望。
江雪身形沒有停,直到消失在他的視線中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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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畢業的幾天,最容易想起過往的紛紛擾擾,江雪一面整飭東西一面想,其實那個男人對她很不錯,如果未來給她時間讓她可以有一天像他一樣的優秀,站在平等的位置上對話那該多好。
至於工作的事,她倒不是很擔心,畢竟——畢竟以她四年的成績,拿到優秀畢業生十拿九穩,而歷年的優秀畢業生即使不能留校,也定會有好去處餱。
只是,這世上有春風得意馬蹄疾,就有屋漏偏逢連夜雨。
離畢業典禮還有三天的時候,班長突然打電話給江雪,告訴她院黨委書記找她有事,江雪只當是優秀畢業生的例行談話,只是聽了還是不覺奇怪,那鄭書記素來愛打官腔,何嘗如此「親民」,談話不是一般都是行政老師做的工作嗎?
班長的語氣還頗為古怪,江雪也不便多問,只答應著連忙趕了過去。誰知去了之後她們系的行政也在,自己班的班主任也在,鄭書記坐在中央,怎麼這麼像三堂會審的陣勢呢?江雪恍惚間這樣想到。
行政老師算是擠出一絲笑容道:「你過來。」
她頓時有種極不好的預感,果然,湊過去一看只見打開的是天涯論壇的一個熱帖,上面觸目驚心的一行大字:高校聖潔損毀,美院成達官貴人後宮。文章寫得椎心泣血,觀之必深為中國高等教育的未來而憂心忡忡,提到許多藝術學院的學校門口每到週末就停滿了豪車,專門接女學生或到京郊或到外地共度週末,車牌不乏公車和軍車,其中還有不少貼圖。
只是,除了江雪與李董在美院門前拉扯的照片清晰可辨,一看便知是誰,倒是其他圖片要麼遠照模糊不清要麼面部經過了特別處理,很明顯這個帖子是針對誰。
江雪定了定神,掃了一眼發帖人的id:feiliu,一個毫無意義的英文名字,是一個從沒發過帖子的新號,什麼資料都沒有。呵,卻發了一個紅帖。
鄭書記清了清嗓子,寶相莊嚴地用一種無比遺憾的語氣道:「江雪,你怎麼能做這些事情呢?你要是有困難的話,可以跟院裡面說嘛,你說這種事不僅影響你個人的前途,更有損我們美院的聲譽!」
江雪立在那裡,保持著弓著身體的姿勢,竟不知道動彈,這樣的盛夏背心裡升起一股惡寒。
行政老師適時溫和地打圓場道:「你也不用著急,鄭書記是從大局考慮比較著急,畢竟這只是網上的帖子,也不一定真實可信。」說罷又意味深長看了看帖子裡的那張照片,接著又道:「當然,優秀畢業生的事恐怕我們要再考慮一下,希望你能理解。」
她不理解能怎樣呢?況且她深深地理解,一個惹上醜聞雷區的人,怎麼配成為畢業生的佼佼者,成為他人的典範,師弟師妹的榜樣呢。
沒有優秀畢業生的榮譽,瞬時就沒有了留校的可能!也就沒有了工作!
江雪把頭埋在膝間有幾分鐘,起身歎了口氣,開始打開電腦投簡歷——希望不會太晚,找一份能餬口的工作就好。
當然,還有更糟的事在後面。
***
走到沒有路退的時候,最先想起的那個人,才是你最愛,最信賴的那一個,不管你們之間隔著貧富,隔著山與海,隔著時空。
江雪靜靜地在宿舍裡坐了兩個小時,鼓起勇氣給顧柏然打了電話,「你……有時間嗎,我有事想跟你說。」
如果他拒絕的話,她的最後一絲勇氣只怕也要耗盡。他沒有拒絕,只是語氣也頗為古怪道:「正好,我也有事跟你說。」
四十分鐘後,顧柏然的車停在了宿舍樓下,江雪拉開車門上去,只覺得裡面冷風森森,不知是冷氣太足還是透心的涼。
她一看到他,眼淚幾乎要出來了,這個世上究竟也只有他,在她需要的時候願意來,也有能力來,簡直就是她生命裡的佛陀,她此刻實在有太多話要對他說。告訴他她被人陷害,她在學校和李董見面被人拍了下來別有用心地傳到了網上,還專門知會院領導看見,其實沒有他,她過得很不好。
可是,她上車後從前視鏡裡看到顧柏然的樣子,立時就說不出一句話來。他坐在駕駛位上,滿臉的蒼白,更顯得清瘦,他的手裡拿著一本日記本,手微微顫抖著。當他們的目光接觸的時候,江雪發現她見過許許多多不屑的,輕蔑的,惡毒的,茫然的眼睛,卻從來沒有見過這般仇恨憤怒的一雙眼睛!
顧柏然好看的嘴唇緊閉著,只是從前視鏡裡盯著她,好像都不肯正眼看她一般!
她的身體本來是涼的,被此一激,渾身的血像是中了烈焰曼陀羅的毒一樣沸騰起來,燒得她也說不出一句話。她認得出那是她自己的日記本——也只有她還保持著在這個年代還每天記日記的習慣。
只是,那本日記是什麼時候不見了的?彷彿是好些日子沒有見過了,只是臨近畢業紛紛擾擾也無暇去顧及一本日記。
這個要暗算她的人!是有多強的手段,雙管齊下!不怕不置她於死地。
兩人這麼沉默著僵持了半晌,顧柏然終於動了一下,他把日記本丟在江雪的懷裡——好,這就是他要對她說的話。
江雪緩緩地翻開中間的折痕頁,顯然是他剛剛讀過做的記號。
裡面的筆跡觸目驚心的熟悉,她看到這樣的一行字:這是所謂的失之東隅,收之桑榆麼?那個他,竟然是顧師兄。太好了,他是美院的傳奇,他的父親是顧部長,他很帥,他是collaud的設計總監,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映涵姐姐的男朋友,未婚夫,重要的是他對我好像不只是一個嫖客對妓女的反應。好,映涵姐姐,你就等著嘗嘗一個遲來了二十多年的被拋下的滋味吧。
必須提醒自己的是,他太好了,我必須時時警醒,切勿墜入情網害了自己。
看完了這一段出自自己的文字,江雪直覺得整個人在深海當中直直下墜,那種絕望甚至讓人都沒了求生的慾念,一句解釋的話也說不出來。
顧柏然是一個怎樣的人,她自信是十分瞭解的,就像瞭解她自己一般,敏感而驕傲,要麼投入要麼決絕。所以她知道,大約一切都完了,他們之間,好了,終於完了,她偷來的幸福快樂,終於被收了回去。
江雪靠在車座椅上,一層層的冷汗交織在身上,不知道能做些什麼,只等著宣判。
顧柏然突然轉過臉來,深吸了一口氣狠狠砸在她的椅背上,聲音激憤而冰冷地對著江雪道:「真靈巧的一雙手,真精湛的演技,還有真深的機心!我顧柏然竟然會看錯了人,白白被人當傻子一樣耍,還辜負了映涵!」他聲音並不大,事實上他從來都是這般儒雅,卻像濕冷的箭一箭一箭地射在她的血肉當中,她突然這樣的明白,她是多麼愛他,多麼怕失去他!像今天這樣的話,她從小到大聽了多少遍,可是他的這幾句話幾乎將她全身的血液凝凍,再生生劈開,直碎在地上。顧柏然的拳頭在椅背上顫抖,江雪知道,如果剛才那一拳擊在她身上,他的憤怒是不是都要擊斷她一根骨頭!
那樣也好,起碼能讓她覺得他們之間扯平了,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聽著顧師兄一字一句地說:「你就是為了報復映涵,不惜出賣你自己,不惜欺騙我!映涵對你做了什麼,你只不過是嫉妒她吧?果真別人說的不錯,小門小戶的出身想向上攀爬的,少不了心腸惡毒,我當時還不信!」
穎川之言:信任是兩個人之間的根本,如果有天你親眼看見我朝著你開槍,那一定是對著你身後正要朝你開槍的人。沒有信任,那麼我打中他的時候,就是你打中我的時候,是讓你仇家喜聞樂見的結局,可見沒有信任的在一起,注定是個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