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微瞧著於三夫人果決的姿態,想著當日她那被於老太太與於錦瑟輕視輕賤的可憐模樣,不由生出些許感慨來。、.
於三夫人並非是心狠之人,她們若對她心懷一絲仁慈或尊重,她也不會對於老太太做出這種事來。而如今她翻身做了主人,享受到了主宰他人的妙處,又怎會容忍於老太太病癒了再來拿捏自己?
所以,她比知微更怕那萬一,自會嚴加死守不讓那萬一有出現的機會。
於三夫人見知微不說話,以為她被自己凌厲的眼神嚇到,忙換上親熱的笑臉來,「可是嚇到妹妹了?」
知微搖頭,「姐姐苦盡甘來,我真心為姐姐感到高興。」
於三夫人輕歎一口氣:「苦盡甘來?誰說不是呢,自我嫁入侯府,受的零碎折磨不知凡幾。以前我總想著忍忍便過了,人心都是肉長的,我對她們好,她們總有一日會感念我的好處。」
於三夫人頓一頓,輕嗤一聲,「我從前是有多傻,才會這樣天真的自以為是。也幸得那一日妹妹與我說了那一番話,醍醐灌頂啊,令我終於明白,原來女子除了忍耐,還有許多旁的選擇。」
「姐姐好悟性。」知微笑讚道,不但悟性好,且打定主意後便輕易不放棄直至得手,這份毅力韌性也叫人刮目相看。
於三夫人瞧著她,慢慢斂了笑:「當日妹妹這般提點我,我便當妹妹也是這般心性之人。今日瞧著妹妹,卻有諸多疑惑,怎的妹妹卻將日子過成了我從前那般?婆婆親自領了外室進門,你卻沒有任何作為,反被人氣成這般模樣。妹妹看過我過的日子,千萬莫等到日後外室爬到你頭上作威作福時才後悔莫及!」
於三夫人這樣語重心長,知微甚是感激,笑道:「姐姐說的是,只是這事到底還得等夫君日後回來再作打算。如今她住在悠然居,名義上還是太太的貴客。我總不好不給太太面子,讓太太下不來台。」
於三夫人冷笑一聲:「你那太太可給你面子了?你這心到底還是軟了些,依著我,想法子除了她肚子裡的再說。難道真要等她生下來,到時搶在你孩子前頭?到那時你才是真真的沒臉呢!」
知微抿嘴笑了笑,只是笑意並未到達眼底。
如果真如棲桐所言,李思淵不可能會碰沈靜欣,那麼沈靜欣肚子裡的孩子會是誰的?李思淵是知情還是不知情?若是知情的,那麼日後定是要給那孩子一個名分,長子或長女的身份總是跑不了。若是不知情,沈靜欣定然不會允許這孩子生出來!
李思淵回來之前,那孩子定要處理的乾乾淨淨才行。
於三夫人又道:「不過是個外室,你要拿出自個兒的魄力來。她那個無論如何也不能比你肚子裡這個先出來,平白讓自己的孩子矮了一頭,這說出去像話嗎?不用我說,你定然有許多法子,別替別人攢著自己不用,若你下不去手,府裡那樣多人,總有人肯代勞的!聽我的,這事兒可拖不得,待到日後她成了氣候,你在這府裡還如何立足了?」
於三夫人一副過來人的模樣,苦口婆心勸說知微。知微不好拂她的好意,只好笑著道:「多謝姐姐提點,我會當心的。」
於三夫人猶不放心:「你可別是嘴上說說,可得放在心上才行。」
知微自是一番保證,保證會放在心上,於三夫人這才作罷。又陪著說了一陣話,本是要留她用午膳,於三夫人卻道府中事務繁忙,日後得空再來叨擾。
知微見她如此,也不好多留,與將她引為知己的於三夫人話別後,便讓文杏將依依不捨的於三夫人送了出去。
適才與於三夫人說話時,畫薔幾個都在屋裡,上回畫薔送沈靜欣回去,故而並不知道知微與這於三夫人的事。如雖小,也是個口風緊的,沒人問起她自然也不會說。故而當日之事也只有知微與如兩個知道。
是以當於三夫人走了後,畫薔便忍不住瞧著知微道:「姑娘,這於三夫人……」
知微瞧了眼如,如便將當日情形繪聲繪色的講了來。
畫薔聽罷,咂舌道:「如此說來,這位於三夫人也是個可憐的。難怪會特意來瞧姑娘,方纔我整理她送來的物事,只百年老參便有三支,出手這樣大方,定是已得了建寧侯府的掌事權。這位於三夫人定也有雷霆手段,才會在這樣短的時間內不但想法子撂倒於老太太,還將府裡事物一把抓,真是個了不起的。」
知微淡笑不語,畫薔又道:「如此,那位於大姑娘沒了建寧侯府依恃,對孔府,對少爺以及姑娘也就造不成什麼威脅了吧。」
知微搖頭,淡淡道:「還是當心些為好,她性子跋扈,狗急了跳牆,誰知道她急了會做出什麼來,千萬莫要掉以輕心。」
畫薔點頭:「姑娘放心,府裡有夏荷和阿常,有什麼風吹草動便會立刻來報的。」
知微點頭,這才放心些,「最緊要是老太太與少爺的安危,旁的自有灩姨娘操心。」
畫薔明白知微言下之意,「一會便讓佟家小子去孔府一趟,將姑娘的意思告訴灩姨娘,她不知會有多高興。聽聞於大姑娘嫁入孔府後,她的日子還不如從前姑娘未回孔府時,她在徐氏底下的日子呢。」
「有了教訓和比較,她才會珍惜以後的日子,不會再東一出西一出鬧出旁的事來。」知微淡淡道,她還肯再給灩姨娘機會,實是孔府沒人可用的緣故。
畫薔靜了靜,試探道:「姑娘,我覺得方才於三夫人那建議很好。如今昊大夫人投了咱們這一方,姑娘不必自己動手,只管叫昊大夫人去做,先把那肚子裡的弄掉,旁的日後再做計較,豈不是好?」
知微瞥她一眼:「這樣快便忘了我與你們怎麼說的?」
畫薔扁嘴,不情願道:「姑娘叫我們斷不要碰她一根指頭。可是……即便姑娘真與世子爺和離了,姑娘便甘心嗎?何不也讓她嘗嘗痛苦的滋味再說!」
「萬一人家等的便是咱們的不甘心呢?」知微涼涼問道。
畫薔一愣,「這……不能吧。她藉著自個兒肚子才能入府,若能一朝得子,母憑子貴可是亙古不變的道理。姑娘那時再來計較可就太遲了。」
知微笑了笑,淡淡道:「且再瞧瞧吧。」
用過午膳,知微收拾了一番,瞧上去不若之前那樣蒼白,便前往四太太的院子。
畫薔文杏都不放心,早早備好了軟轎,不讓她多走一步。
好在外頭日頭是真好,知微坐著軟轎,一路聞著花香聽著鳥叫,倒也覺得愜意。
只是這愜意很快便教不速之客破壞了。
畫薔擋在沈靜欣面前,面無表情道:「沈姑娘有什麼事嗎?」
沈靜欣的目光越過畫薔,可憐兮兮瞧向知微,輕啟朱唇:「畫薔姑娘,我沒別的意思,只是想與夫人說兩句話,還請畫薔姑娘通融。」
「沈姑娘,夫人體貼姑娘的身子,還請你回去歇著吧,有什麼話日後再說也不遲。」文杏上前,比起畫薔的面無表情,她便客氣多了,「且夫人眼下也有要事在身,怕是不能陪姑娘在此處說話,姑娘請便吧。」
沈靜欣尷尬又難堪的咬著唇,站在當中看了知微半晌,確定知微不會理會她,這才慢慢退開。卻在與畫薔擦身時突然一個趔趄,眼看就要摔倒在地。
畫薔飛快的側身,文杏眼明手快扶住沈靜欣。
沈靜欣一副魂飛魄散的模樣,驚魂未定道:「多謝文杏姑娘,可嚇壞我了。」
文杏一手牢牢握住她的胳膊,似笑非笑道:「沈姑娘是有身子的人,千萬要當心。摔著你事小,若不小心摔了肚裡那個,可就要得不償失了。」
沈靜欣眸光一閃,垂首道:「是,日後我會更當心。世子爺看重這個孩子,臨走時還不放心的叮囑了半天。若這孩子出了意外,我也不知要如何與他交代了。」
畫薔頓時變了臉色,橫眉怒瞪她一眼。擔憂往後瞧去,卻見知微靠在軟轎上,微瞇著眼在笑,神色亦如常,這才放下心來。忍不住又恨恨的瞪了眼沈靜欣。
文杏仍是沒有放開手,笑著點頭道:「世子爺既看重,沈姑娘更應重視才對。這侯府有些地頭路不好走,許還有青苔,沈姑娘為著腹中孩子著想,更不應該出來走動了。若悠然居裡缺了什麼,沈姑娘便去找太太,如今太太主事呢。太太仁慈,既接了沈姑娘回來,想來一定會無微不至的照顧沈姑娘,直到沈姑娘平安生下孩子。」
沈靜欣特意提了李思淵,自然是奔著知微來的。不想知微不但神色不變,她身邊的丫鬟卻還都是伶俐難纏的。這文杏聽來句句都是為她著想,言下之意卻是在警告她,別仗著有人撐腰便不知天高地厚,想要生下孩子就別亂走,什麼路不平,路滑,不過都是在警告她,隨便一個理由都能叫她失去腹中胎兒,讓她連攀誣旁人的機會都沒有。
她如今住在悠然居中,主事的太太也是悠然居中,若有缺衣少食,只管去找太太。有事沒事最好不要在她們夫人面前亂晃,她是太太的客人,可不是夫人的。
沈靜欣面上閃過一絲難堪,再抬頭時依然是楚楚可憐的嬌弱模樣,「我……我一定會小心,好好保養自己,好為世子爺生下健康的孩兒。夫人亦要保重身體,世子爺若知道夫人有孕,不知會多開心。既夫人有事在身,我便不耽誤夫人了。」
她說著,低頭將目光落在依然被文杏抓著的胳膊上。
文杏笑一笑,對她的暗示仿若未見。只招手喚了沈靜欣身邊的丫鬟過來,「好好照顧沈姑娘,沒事便勸著沈姑娘呆在屋裡好生養胎,若沈姑娘出了什麼事,看太太不剝了你的皮去!」
那小丫鬟忙連連應是,伸手小心從文杏手中接過沈靜欣。
沈靜欣往旁邊站了站,畫薔一招手,丫鬟婆子簇擁著知微頭也不回的從她身邊走過。
待知微一行走遠了,沈靜欣才驀地沉了臉,摸著方才被文杏扶著的胳膊,恨聲道:「賤蹄子,竟敢這樣對我!總有一日……」
小丫鬟從旁小聲提醒道:「姑娘,咱們回吧。」
「催催催,催魂啊!」沈靜欣四下張望了下,這才抬手狠狠對那小丫鬟便是狠狠一耳光扇了過去,「賤人,見我被人欺負你心裡是不是很高興!我告訴你,我不會輸的,世子爺對我那樣好,我要什麼他都肯給我,再難尋的東西他都會為我尋來,只待他回來,我看誰還敢輕看我一眼!」
小丫鬟嚇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口中急道:「姑娘息怒。」
沈靜欣似還不解氣,又一巴掌甩出去,指上金環上雕的花瓣嗤的一聲劃過小丫鬟的臉頰,頓時血流如注。
小丫鬟慘叫一聲,痛的倒在地上不停打滾。
沈靜欣似也嚇了一跳,慌慌張張蹲下神去捂小丫鬟的嘴:「閉嘴,再叫我殺了你!裝什麼死,還不快給我起來!」
小丫鬟滿臉是血的從地上爬起來,看也不敢看凶神惡煞的沈靜欣一眼,緊緊咬著牙,也不敢哭,便跟在警覺張望的沈靜欣避開府中下人,回了悠然居。
她們一走,藏在樹灌叢下的如與如相視一眼,飛快從灌叢下爬出來,朝知微追去。
「嘖,裝的那般模樣,沒想到下手竟然這樣狠。」畫薔聽的直搖頭,也為那無辜挨打毀容的小丫鬟歎上兩聲:「也是她倒霉,竟跟了這樣的主子。」
文杏瞧了眼知微,見她聽聞如繪聲繪色講述方纔的事,且還一字不漏的將沈靜欣說過的話說了一遍,卻仍是波瀾不驚,不知為何,竟忍不住為她覺得不值。再想起世子爺,只覺得無比悲涼。
知微支頤,側了頭微瞇著眼,彷彿睡著了。
文杏便道:「姑娘,讓如尋了機會給那小丫鬟送點傷藥可好?」
知微點頭,如立刻道:「我這就去。」
文杏一把拉住她,嚴肅道:「小心些。」
如匆忙點個頭,便急急的跑了。
畫薔後知後覺道:「姑娘這是要收買那小丫鬟為咱們所用?」
「先讓如接觸著,能用固然好,即便不能為咱們所用,也沒什麼損失。」知微嘴唇微挑,揚起一抹慵懶的笑意。
九姑娘早得了消息,帶了丫鬟婆子等在院門口,見到知微的軟轎便忙迎了上來。
「嫂嫂今日可好?」
知微扶著她的手下轎來,「你們一兩個天天盯著我,我好不好你們不是比我更清楚?」
九姑娘笑吟吟的扶著知微往裡走,「總要聽嫂嫂說一聲好,我們才放心嘛。雖氣色是比從前好了些,不過仍是要多多注意。今個便算了,日後沒事便在落櫻園裡養著,別在亂跑了。」
「聽聽」知微哭笑不得指著九姑娘對畫薔幾個道:「如今我這主子不像主子,嫂嫂也不像嫂嫂了。要想得清淨,只得想法子把你們全都嫁出去才行。」
「咱們這還不是為了嫂嫂好啊。」九姑娘微紅了連,嘟嘴說道。
知微為她挑中全大人家的長公子,經多方打探,人品亦是沒得挑。李思騫擔心那人表裡不一,自己妹子會吃虧,又托人幾經打聽了,得出的結論依然是君子端方,溫文和煦,這才放心。只等冰人上門來提親,這門親事便可定下了。
故而九姑娘這些日子也開始著手準備嫁衣之事,但依然每日都會前往落櫻園陪知微說會兒話。
「是是,我太不知好歹了。」知微與她打趣道,見她眉目含笑,神情柔和,在秋陽的暈染下顯得格外鍾靈毓秀,便知她對這門親事也是十分滿意的。
「五姐姐怎沒一道來?」九姑娘見五姑娘並未一同來,便開口詢問道。
知微唇邊笑意淡去,輕歎道:「她已許久沒出門了,便連我要見她,她也推脫不肯見。那件事到底還是傷到了她。」
九姑娘愧疚的低下頭,「嫂嫂,我也不知道表哥他竟這樣定了別家。我又不能出門去,若可以,我真想跑去罵他一頓,實在太過分了……」
知微歎口氣,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上回魏一鳴被賀氏拒絕後,她們都以為魏一鳴不會輕易放棄,不想沒過幾日,魏府便傳了消息來,說他已經定了鴻臚寺卿馬大人家的姑娘。
五姑娘聽聞此事後大受打擊,又被四姑娘逮著機會嘲笑了一番,五姑娘便有些心灰意冷,連門都不大出了。
「嫂嫂,待我見了表哥,一定會狠狠罵他一頓,給五姐姐討個公道來。」九姑娘憤憤道。
「這事也不能全賴你表哥,罷了,日後莫再你五姐姐面前提起他,免得她難過。」知微雖然對五姑娘與魏一鳴樂見其成,可事事不能盡如人意,也只得順其自然。
九姑娘心安不少,引著知微進了院子。還不及細細打量,就見四太太身邊伺候的嬤嬤迎面走來。
待請安行禮後,那嬤嬤便道:「夫人,太太等你多時了,請這邊來。」
知微不料四太太竟是這樣急著見她,一時有些錯愕。
九姑娘見狀,蹙眉道:「我陪嫂嫂一塊兒去吧。」
不等那嬤嬤拒絕,知微忙道:「不用,我自己過去便行了。」
九姑娘狐疑的瞧著她,又瞧了瞧那嬤嬤。
知微怕她胡思亂想,笑著安撫道:「四嬸嬸這樣急著見我,怕是為了你的親事,你確定要與我同去?」
九姑娘果然臉上緋紅,不依的瞪了知微一眼,一跺腳轉身跑進屋了。
知微瞧著她的小女兒姿態,忍不住失笑。
嬤嬤感慨道:「九姑娘與夫人感情真好,九姑娘可從未對旁人這般過,便是太太也……」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忙頓住,歉意又不安的對知微笑了笑。
知微只作不覺,與嬤嬤閒話著前往四太太所在的小佛堂裡。
一進去,知微便覺得這屋裡光線極暗,似有穿堂風從並未關緊的門窗中刮來,襯的佛堂裡頭森涼潮濕。
幸好文杏早有準備,一進去便將帶來的柔粉色披風替知微批好,猶還不放心,低聲道:「姑娘若有任何不適,千萬莫要忍著。」
知微點點頭,她才退到畫薔身邊。
四太太背對著知微跪在佛龕前,仍是閉著眼敲著木魚,口中誦著經文,聽見身後的動靜也未回過頭來。
知微靜靜陪在一旁,只站了一會便覺得力不從心,不好打擾四太太,便徑直在旁邊的椅子裡坐下。
坐下來才發現椅子裡早放了軟墊,且旁邊還疊放著一張薄毯。知微心裡一鬆,拿過薄毯蓋在腿上,捧著桌上的熱茶暖手,直到四太太誦完經。
燃了一炷香插在香爐裡,四太太取過旁邊的帕子擦了擦手,這才回過頭來,見知微怡然自得並不委屈自己的模樣,板著的臉到底還是緩和了下來,「你倒一點也不客氣!」
「四嬸嬸特地為我備下的,我要是不用,豈不辜負了四嬸嬸的心意。」知微笑著道。
四太太上下打量她好幾眼,冷聲道:「先時聽盈兒道你身子不好,還道你是怕見我故而躲著我呢。」
知微心虛了一瞬,便笑道:「如今四嬸嬸見了我,可不會誤會我是故意躲著不見你吧。」
四太太冷哼一聲:「我倒寧願你躲著不肯見我,也好過見你這副樣子,膽子小的還不得以為自個兒白日裡撞鬼了。」
知微對四太太另類的關懷實在有些吃不消,只好笑道:「日後我盡量藏在屋裡,不出來嚇那些個膽子小的,四嬸嬸覺得可好。」
四太太忍不住白她一眼,瞧了眼她的肚子:「當日鬧的那樣厲害,大夫是如何說的?」
知微笑道:「只叫好好養著,沒什麼大事,累四嬸嬸擔心了。」
「誰擔心你了!」四太太抿了嘴,頗有些不自在,她轉到佛龕旁邊,伸手將一尊彌勒佛轉過來,往裡掏了掏,竟取出一大疊銀票來。
知微臉色微變,換她笑的不自在起來。
四太太見她那模樣,冷哼一聲:「可是覺得眼熟?」
知微小心瞥一眼四太太的神色,「這些銀票,彷彿是當日我讓人給梁太醫的?」
「你倒是大方,一出手便是上萬兩。」四太太神色如常,並未因知微提起梁太醫而勃然大怒或失了方寸。
且她這般說,也是承認了知微的問題。那銀票確是梁太醫給她的。
知微怕她誤會,忙解釋道:「四嬸嬸,我並非是要拿錢與梁太醫交換什麼條件,也並未存心侮辱梁太醫,只是……」
「你心有愧疚,拿這些銀票,只是想給自己買個心安。」四太太平靜的接下她說不出口的話。
她將銀票輕輕放在知微面前,「你是如何知道的?」
知微老實道:「原本對梁太醫便有些不放心,那一回四嬸嬸趕來給昊嫂嫂解圍,梁太醫他……失態了。我便讓人查了查他,才知道他竟也是茲江的。那一日從建寧侯府回來,梁太醫雖盡力保住了我肚子裡的孩子。但後來我翻看了他開的方子,卻是藥不對症之方,我心裡隱約有個答案。便改了方子,最後加了一味紫江。梁太醫看見後,便說要自請離府。」
她頓一頓,覷著四太太面無表情的臉色,小心翼翼道:「四嬸嬸是怪我自作主張麼?我當時也未想太多,只是想著三太太會知道這個秘密,難保旁人不會知道。且三太太總拿這個秘密要挾你與梁太醫,終歸不好,萬一哪一日再讓旁人知道了又如何是好呢?」
四太太坐在那裡,手指似無意識的輕撫著桌上那厚厚的銀票,似有些怔忪恍惚。
「你做得很對,再對也沒有了。」她忽然開口,語氣卻是飄忽的彷彿隨便一陣風便能吹散,「自他進府那一日,我便日日擔心,擔心若有人知道我與他的事,我的騫兒與盈兒到時該如何自處。為此,我刻意疏遠他們,甚至不抱他們,只想著有朝一日若真被人發覺,他們兩個恨我也好憎我也罷,終不會太難過傷心。」
知微雖早料到四太太對李思騫與九姑娘的疏遠與此有關,然而親耳聽見她這樣說出來,那震撼依然強烈無比。
她忍不住問道:「四嬸嬸既這般擔心,卻為何不叫梁太醫離開?」
四太太輕輕勾起唇角,盈盈笑意竟清美不可方物。
「我與他自小定親,一道長大,連婚期都定了,只待我及笄……我一輩子只認定這一個人。」她唇邊笑意漸深,只是笑著笑著,那嘴角卻垂下去,再也笑不出來。
「嫁入侯府後,我以為終身再不得見。不曾想他卻也跟著到了京城,還進宮當了太醫。更沒想到有一日他會踏進這齷蹉醃的侯府來。我避而不見,惡語相向,也沒能將他從這裡轟出去。」四太太素來冰涼的眼睛覆了一層厚厚的水膜,就那樣安靜的凝聚著,慢慢積滿了眼眶,卻沒有滑出。
那些細碎的光,從她漆黑的眼底深處折射出來。彷彿那漆黑的裡面還有一個世界,那個世界裡住著她最原始的快樂,住著她快樂的根本,住著她的兩小無猜青梅竹馬……那是最乾淨美好的時光,那是她曾以為的一世一雙。
知微不知為何,只是看著看著,便覺心酸難當。
即使她嫁作他人婦,梁太醫一輩子也沒成親,背井離鄉來到有她的地方,只是靜靜守著她,隔著安全的距離默默看著她已是心滿意足。最後卻在旁人發現後,擔心會牽累她,又再度收拾行李,離開又一個故鄉。
知微不知道他會去哪裡,也不知道他還有沒有地方可以去。
她忽然覺得,當初那個自以為是的決定,是不是太過殘忍了些。
四太太很久沒說話,知微也不敢開口,既怕打擾她,又不知能說什麼。
「離開茲江前,他漏液來尋我,叫我同他走……」四太太忽的啞然失笑,「我當初怎麼就沒跟他走呢。」
她緩緩側過臉,絲絲縷縷的頭髮半掩了她一隻眼睛。知微看過去,只能看到她紅透的眼眶,那比珍珠更透明純淨的水珠,到底也沒有落下來。
知微終是沒忍住,脫口道:「現在呢,你還想跟他走嗎?」
四太太失笑:「走?怎麼走?再也不能了……」
她那沒感情的丈夫,她的兒女,她的大半生,都在這小佛堂裡度過了。能拼著什麼都不管不顧的走時沒走,現在還能怎麼走?
她的人生,已經再無別的可能了。
「太太……」不知過了多久,嬤嬤走上前,小心翼翼的低聲喚道。
四太太驀然茫然抬頭看著窗外天邊那半抹灰白,一陣恍惚。
知微之前,她從未對任何人說起過有關那人的一字一語。
似乎有什麼東西,隨著方纔那場對話消逝了,再也追不回來了。
她只感覺到淚水從眼角流下來,冰冷的劃過面頰,向下流。
心頭碎下的一角,空空的,鈍痛難言……
四太太倉促的抬手擦掉眼角的淚痕,語氣疲憊而沙啞:「夫人走了?」
嬤嬤擔憂道:「夫人已經離開好一會了,只叫奴婢們不要打攪太太……」
四太太垂眸,瞧見桌面上那一疊整整齊齊的銀票,「她沒帶走?」
「夫人道,這是……梁太醫的心意,太太若怕受之有愧,梁太醫只怕連走都不能走的安心。夫人還道,梁太醫是有情有義之人,太太這一生並沒有白活。」嬤嬤將知微臨走時的話轉述給四太太聽。
四太太恍惚一笑,見嬤嬤欲言又止,「她還說了什麼。」
嬤嬤猶豫一陣,終是道:「夫人還道,人生苦短,太太若覺得餘生依然這樣過並沒什麼不好便這樣過罷。若是……若是太太想依著自己的心意為自己活一回,她定會竭力相幫。」
四太太愣愣瞧著嬤嬤,喃喃道:「為自己活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