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知微覺得世界都安靜了。
風聲,雨聲,刀劍聲,統統都消失不見。
她抬頭看著雲錦亭,緊緊抓著他的衣袖。
雲錦亭已經鬆開她,正要檢查她有沒有受傷,目光卻在觸及她的臉龐時,怔住了。
雨水順著她的臉龐不停往下流,她嘴唇往上翹,一雙眼睛緊緊看著他,沾染了雨水的眼睛滿是水汽,卻眉眼彎彎。
彷彿是在笑。
然而眼神卻透出惶急和一絲不確定,彷彿不相信自己真的已經脫險被救下。
雲錦亭低頭,看著被她死死抓住的衣袖,手指用力到泛白。那個瞬間,彷彿有一種錯覺。他看著她潮濕的黑眸,深濃而不見底,像口深井般,無聲的叫囂著恐懼與壓抑。
這讓雲錦亭驚慌失措。他見過很多面的她,即便那時候剛殺了人又被李思淵捉住要拿狗作弄,她也沒有流露出這樣的神色來。
「不怕,已經安全了。」胸口彷彿挨了一記重擊,又是憤怒又是心疼。忙溫聲安慰,順勢握住她的雙肩將她托起來。
知微嘴唇動了動,一顆大大的水珠從眼角滑下來。她眨眨眼,眼裡的不確定終於不見。
雲錦亭卻察覺出她的不對:「怎麼回事,他們對你做了什麼,你不能說話?」
知微仍是抓著他的袖子,連比帶畫的將自己身為暫時啞巴的原因比劃清楚了,才見雲錦亭鬆了口氣,卻仍是皺著眉憂心道:「雖是如此,日後會不會有何不妥?」
知微知道雲錦亭是擔心她吃了那藥會有什麼後遺症,雖然這問題她也十分擔心,但仍是毫不遲疑的對他搖頭,不希望他為此而擔心。
有人遞上雨傘,雲錦亭將傘撐在知微頭上,想護著她往回走。
知微身子一晃,雲錦亭迅速摟住她的腰,眼神卻閃爍了下,仿似徵詢一般,只要知微覺得不自在便會立刻鬆開她。
知微苦笑一聲,也沒法子避嫌,她手往下指一指自己的雙腿,抬眼望住雲錦亭的眼睛,慢慢用唇語說道:「腿軟。」
雲錦亭失笑,背對她蹲下身,低聲卻不容拒絕道:「上來。」
知微也沒矯情的說不要,她這幾天沒能好好吃飯不說,逃不出去的心理壓力也沉甸甸的壓在心頭,若今日與雲錦亭錯過,保不準她繃得死緊的神經就要斷了。因而一獲救,虛弱加上得救後的慶幸放鬆,導致她雙腿軟的跟麵條一樣。別說走路,勉強站立都有些困難。
她趴在雲錦亭背上,他走的不快,嘴角輕輕抿著,眼睛專注地盯著路面,雙手牢牢護著身後的重量,生怕把她摔了。
這一刻知微覺得無比心安。
雲錦亭,謝謝你又救了我。
大雨停了,樹林裡瀰漫著潮濕的水汽。刀劍未歇,長身玉立的青年背著背上幾乎沒什麼重量的女子,一步一步走的穩妥而專心。
知微不知道這一覺睡了多久,舒服的睜開眼,迷迷糊糊望著陌生的床頂半晌,驀地從床上跳了起來,張口慌張的叫:「雲錦亭」
房門立刻被推開,雲錦亭大步走進來,關切道:「怎麼,是不是做噩夢了?」
知微半張著嘴愣愣的看著他,半晌,長長的吐一口氣,「原來真的是你救了我,我還以為我在做夢……」
雲錦亭走到桌邊,拿起桌上倒扣的茶杯,倒了熱茶遞到她手中,笑道:「睡了這樣久,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知微接過茶來,雲錦亭往她腳邊看了一眼,神色似有些異樣,卻仍是道:「地上涼,穿上鞋子吧。」
知微依言去穿鞋,卻隨即愣住,轉身看了眼雲錦亭,又看自己身上的衣裳,面色有些尷尬和不安。
雲錦亭忙道:「衣裳是請趙夫人換的。」
頓一頓,又解釋道:「趙夫人是這啟豐縣的縣令夫人。」
知微又愣了:「啟豐縣?」
「大雨造成山體滑坡,道路塌方,只能先退回啟豐縣,等道路疏通後再啟程回京。」雲錦亭看出她的疑惑,含笑回道。
知微點頭,正欲問初一那夥人怎麼樣,就聽肚子傳出咕嚕嚕的聲音來。她不假思索的拿手按住,見雲錦亭忍笑望著自己,忍不住咳了一聲,微紅了臉似懊惱又似豁出去不要臉了一般,道:「我快要餓死了。」
「廚房早就準備下了。」雲錦亭笑望她發窘的模樣,轉身向著門外吩咐兩聲,不一會,便有丫鬟端了美食魚貫而入。
知微也不客氣,拿了筷子吃了兩口,才想起來問雲錦亭要不要一塊兒吃。
雲錦亭在她旁邊坐下,紆尊降貴的拿起筷子給她布菜:「我用過了,你快吃吧。」
他似並不覺得如此有何不妥,知微愣了下,也就拋開了沒當回事,一邊吃一邊問:「這裡是驛站?」
「這是趙大人的別院。」雲錦亭搖頭,將挑淨了魚刺的魚肉放在知微碗裡,「驛站太過簡陋,怕你休息不好,便沒拂趙大人的好意。」
他頓一頓,又道:「吃了那種藥,你嗓子會不會疼?我始終不大放心,托趙大人請了大夫在此處,一會用過飯,便讓大夫過來瞧瞧,莫留下什麼病根兒來。」
他的語氣一如既往溫和熨帖,知微不好拒絕,只好點頭。「那夥人抓到了嗎?」
她本該安安靜靜吃飯才是淑女本分,但她再狼狽的模樣雲錦亭都見過了,也就沒必要在他跟前裝什麼淑女了。她邊吃飯邊打量他,近一年未見,他的氣色比起從前似好了不少,不像以前一樣虛弱蒼白。
依然是那個溫潤如玉,眸如暖陽,總是微笑,總是溫柔,總是待她好的雲錦亭。
「抓到幾個,卻趁人不備當場引劍自殺,那群人多半是死士,你怎麼會招惹上他們?」雲錦亭眸裡浮上擔憂,遲疑了下,神色卻變得晦暗苦澀:「他……我是說李思淵,他竟不知你身陷險境麼。」
知微便將自己因何陷入那般險境的事簡單說了說,說到這裡,自然免不了又要交代一番京裡如今撲朔迷離的現狀,提到菲燕郡主詐她時說起皇帝身體不適,雲錦亭神色一陣緊張,「可是真的?」
「我也好些天沒進宮,宮裡究竟如何也說不好。但可以肯定,三殿下六殿下等人,怕是與北疆結了盟,牽連其中的人定然不少,我只奇怪,為何皇上沒有任何動作。」這些人不可能真能做到不露任何蛛絲馬跡,他不可能什麼都不知道。
雲錦亭垂下眼,沉默片刻,嘴角似有苦意:「父皇從前常說,能者居上,他的江山,自然該由強者守護。」
知微筷子一抖:「你的意思是,皇上竟是有意縱容幾位殿下……可如今外敵當前啊!」
雲錦亭笑了笑:「父皇心裡只怕早已有了安排部署,才會任他們明爭暗鬥,他是明君,自不會視江山社稷為兒戲。」
知微放下筷子,若有所思。
雲錦亭道:「你怕是好幾天沒好好進食,再用一些吧。」
知微搖頭,下意識想拍拍肚子證明自己已經吃得很飽,幸虧反應及時,訕訕收回僵在半空的手,「你趕回京城,怕是因為皇后娘娘的緣故吧。」
雲錦亭果然緊張起來:「接到京裡的消息便啟程往京城趕了,她現在如何?可要緊?聽聞那烏香一旦停用,會讓人痛苦如狂,可是真事?」
知微歎道:「確有其事,幸而娘娘們吸食的時日並不久,如今針灸配以湯藥,再適當的鍛煉,戒除這癮也不難,你不要擔心。」
雲錦亭放下心來:「如此就好,辛苦你了。」
知微忙搖頭:「太醫院的金雍金大人才是大功臣呢。」
兩人就京中局勢又聊了一陣,雲錦亭便叫了早已等在別院中的大夫為知微診脈。聽大夫一再保證知微自是身子虛了些,好吃好喝伺候著就行了。
知微也為自己爭氣的身體感到很高興,被折騰的這幾天不提,僅是昨日淋了那麼大一場雨也沒感冒,可見這身體比起旁人那弱不禁風的身子骨來可是強壯多了。
兩人都急著回京,趙大人雖有心巴結逢迎,想留雲錦亭在啟豐縣多停留一陣,但雲錦亭吩咐早日清出道路來,他也不敢違背。抽調了不少人清理修建通往京城的道路,雖如此,仍是讓他們在啟豐縣停留了兩日。
道路一通,兩人便迫不及待的上路返京。馬不停蹄的趕路,終於在望見京城城門時,齊齊舒了口氣。
兩人對視一眼,默契的笑了起來。
「可算回來了,還以為真要被擄到北疆去,想一想就害怕。」知微推開窗戶。
凌晨時分又下了一場雨,潮濕的水汽從窗外漫進來,知微的睫毛很快被沾上了一層細密的水珠。
雲錦亭瞧著她感慨的模樣,嘴角翹起來,溫柔的瞳仁裡一層一層閃著微光,「說起來,我可要算你的救命恩人了。」
「是啊,救命恩人。」知微笑著咬了下唇角,微挑眉,「多謝公子出手相救,奴家身無長物,不知公子想要奴家怎生報答這救命之恩?」
這幾天,他們都是這般愉快的相處著,彷彿從未有過不愉快之事。偶爾會提起李思淵,知微說起他現在比從前好了許多,像變了一個人,對她也很好,雲錦亭微笑傾聽,神色並無半分異樣,最後還能笑著說這樣很好。他們也會說起沈滄眉,說她現在是南越開國以來唯一的女將軍,說起她與謝東離,說起棲桐,說起京裡每一個他們認識的人……只事,當時的曖昧情愫,卻是誰也不敢提及。
只是偶爾,知微還是能從雲錦亭出神的眼眸裡依稀看出點別的東西。每每此時,都教她插諢打科的敷衍過去。
譬如眼下這個時候。
雲錦亭那不自覺專注的溫柔,總會讓她心生愧疚。
「你既都說你身無長物了,我還能如何,總不能叫你以身……」雲錦亭驀然住口,唇角的笑意微微發僵,生硬的轉移開話題:「封地住久了,還真怕會不習慣這京城的繁盛。」
知微的心突地一跳,錯開視線接口道:「你可是土生土長的京城人,哪裡會因為離開一陣子就不習慣的。你看我這外來人口,如今不也習慣了麼。」
兩人詞不達意的說了兩句,馬車已駛到城門口,停下等待檢查。知微覺得車廂的氣氛太過微妙而撩開車簾往外看去。
正好見一個人正望過來,看見她時猛地一震。隨即大叫一聲:「快快快,快去稟報世子爺,說夫人回來了。」
知微也認出了眼前的人,待那人走近,忙道:「魏大人。」
魏一鳴雙眼滿是血絲,激動的看著知微:「夫人,世子爺都要急瘋了,這京城都險些被他掘地三尺了,你總算回來了!」
知微見他形容憔悴,也知定是她不見的事累得他如此,忙誠懇道:「魏大人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夫人回來就好。」魏一鳴忙道,眼一錯,這才發現車裡還有人,愣了下,認出是雲錦亭,視線古怪的在知微臉上掃了一下,這才上前給雲錦亭請安。
「夫人,你失蹤這幾日,世子爺不眠不休的找你,若非皇上壓著,他早就出京尋你去了。如今你既已回來,末將派人送你回府吧。」魏一鳴恢復鎮定,開口說道。雖是徵詢的意思,知微卻聽出了他語氣裡似有不悅。
正要回答,卻被雲錦亭搶了先:「不必勞煩魏大人特地跑這一趟,反正順路,我送知微回府便是。」
魏一鳴一愣,失禮的抬頭望住雲錦亭溫和的俊顏。一咬牙,正想以不妥相勸,那邊雲錦亭卻催促車伕走了。魏一鳴只得眼睜睜的看著馬車急速駛離城門口,旁邊小兵湊上來,不怕死的道:「李夫人怎的與十一殿下同車而行,這也太……」
「給我閉嘴!」魏一鳴惡聲惡氣的喝道,「敢亂嚼舌根以軍法處置!」
馬車裡的知微想提出下車,又覺得這特意的生分會令雲錦亭不舒服,也就不好拒絕他送她到府門口的好意。好不容易到了門口,府裡還未接到消息,因而並沒人迎出來,知微下車,轉身正要與雲錦亭道別,不想他也跟著下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