暄大夫人話音一落,院子裡稍稍安靜不到片刻,嗡嗡議論隨即而起。『.尤以丫鬟婆子為甚,姑娘們即便是庶出,在侯府中也算是主子,平日裡真要懲罰,各房也會關上門來,斷不會讓其他人瞧了熱鬧去,也給受罰之人留了餘地。如今這大房的姑娘,卻是二房三房拿主意來懲罰,還是如此不留情面的當庭杖責,這不是在打五姑娘一人,簡直是在打大房的臉啊。
一時之間,眾人神色各異,俱都瞧向了知微。
知微手裡攥著帕子,手心滲出冷粘的汗水。她面沉如水,目光掃過小聲議論的人群,原還嘈雜的場面頓時鴉雀無聲。包括暄大夫人在內的眾人只覺心中突突亂跳,知微的目光如芒在背般令她們不敢造次。
「暄大嫂嫂好大的口氣,杖責二十?」知微嘴角微翹,盯住暄大夫人的目光似要在她臉上剜出兩個洞才罷休。
暄大夫人彷彿不能承受,不自在的側過臉別過視線,乾笑兩聲道:「她犯下這般大錯,若是尋常奴才,早便打死作罷,因著是侯府姑娘的身份,這二十板子都算從輕發落了吧,怎就是我口氣大了?再說了,這不是你們要我出主意的麼,最後卻是我落得個不好了。」
知微笑意森然:「家有家規,五姑娘便是真的犯了錯,也該由家規處置,豈是暄大嫂嫂張口就來的二十板子?既說到家規,我便要問上一問了,五姑娘犯了家規哪一條哪一款,還請暄大嫂嫂為我解一解惑。」
暄大夫人一窒,隨即道:「還用我說嗎,她一個庶女,竟對嫡母心生怨恨,妄圖殺害嫡母,這般不孝,便是送往宗人府怕也會大刑伺候,我不過提議二十板子,難道還不夠輕的?」
知微盯著她,「殺害嫡母?暄大嫂嫂,飯可以亂吃,話卻是不能亂說的。」
知微瞥眼過去,被人遺忘在角落裡的五姑娘,小蝶與那嬤嬤不知何時已悄然到了她身邊,兩人似與她說了什麼,就見她一臉震驚的看著自己。知微眉眼沉下,銳利冷酷的掃過她的臉,心卻稍稍放下了些。
「怎就是我胡說了?」暄大夫人不服氣的道:「剛才那侍衛不是說了麼,他們趕到的時候,五姑娘正與甘嬤嬤扭打在一處呢。」
二太太臉色一變,匆忙咳嗽一聲示意暄大夫人閉嘴。
暄大夫人與二太太到底沒有默契,聽見二太太咳嗽,又見其臉色驟然變得難看起來,一時悟不出自己說錯了什麼,又見眾人都盯著自己瞧,嘴裡茫然道:「那侍衛的話,又不是我一人聽見的,難不成還能冤枉了五姑娘不成?」
知微微微抬起下巴,手心冷汗黏膩潮濕,嘴角那僵冷的笑意卻如冬雪瞬間融化成溫柔的春水,「五姑娘毆打甘嬤嬤,在暄大嫂嫂口中,怎就成了她對太太心生怨恨要殺害太太呢?不過一個奴才,五姑娘還打不得了?侯府家規上莫非有一條,主子打不得奴才一說?」
知微話音一落,九姑娘與安佳怡同時鬆了口氣。
暄大夫人愣住,她顯然太過得意忘形,沒料到知微竟有這樣的急智,用她話裡的漏洞來反擊,明知事實就是五姑娘衝著賀氏母女去的,卻被她硬生生的扭曲成了五姑娘是與甘嬤嬤有私怨根本與賀氏母女無關的狀況,一時愣在當地,半晌才不知所措的看了二太太一眼,立刻被她銳利裡透著陰沉的目光下了一跳,「你……你胡說,事實根本不是你說的那樣……」
「那我便得好好問問暄大嫂嫂了,你說五姑娘妄圖殺害太太,有何證據?太太可是傷著了哪裡?」暄大夫人自亂陣腳,知微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若……若不是甘嬤嬤攔著,受傷的可不就是太太了麼。」暄大夫人見二太太神色愈發不善,不由得有些慌張:「誰不知道因著四姑娘殺了銀姨娘的關係,五姑娘對太太母女恨之入骨……」
九姑娘淡淡道:「暄大嫂嫂,頭先侯爺才吩咐此事日後不可再提,違者按家法處置!」
「我……」暄大夫人明顯瑟縮了下,想到雖是二太太主持著中饋,這侯府的主人到底還是侯爺,更別提大房現在還有個顯赫的大將軍,「我不過一時口快……到底還是實情嘛。」
「五姑娘自小養在太太身邊,與太太才是情同母女。暄大嫂嫂可是親耳聽見五姑娘說出對太太恨之入骨的話了?若是沒有,便是攀誣五姑娘,按家規……」知微一頓,拿眼輕飄飄的斜睨打了個激靈的暄大夫人一眼。
二太太適時的開口:「方纔將五丫頭帶回來時,她在外頭叫喊的彷彿是她要殺了誰?五丫頭正好在這裡,不若問問她?」
眾人順著她的視線望向角落裡的五姑娘,卻驚訝的發現原本痛不欲生狀若瘋癲的五姑娘此時竟已站了起來,旁若無人整理著自己的衣裳髮飾,聞言一掀嘴角,漠然道:「我要殺了甘嬤嬤那個老虔婆,犯了家規哪條哪款了?」
她的回答大出二太太與暄大夫人的意料,兩人不敢置信的對視一眼,對於五姑娘幾乎是轉瞬間的變化簡直有些措手不及。
暄大夫人沉不住氣的冷哼一聲:「甘嬤嬤如何惹到你了,你要打殺了她?她可是太太身邊的老人兒了,誰知你是真衝著甘嬤嬤去的,還是別有隱情……」
「暄嫂嫂口中的別有隱情是什麼,那些個莫須有的說法我是斷斷不會接受的!」五姑娘抬起一雙英氣的眉,臉色沉鬱的看著暄大夫人。
是,她口中的確喊打喊殺了,可她並沒有喊出要打殺了誰啊?誰聽見她喊賀氏與四姑娘了嗎?
「便……便是個奴才,也容不得你說殺便殺,讓旁人瞧了去,還不得道我們侯府沒規矩麼?」暄大夫人恨聲說道,知道如今再抓著五姑娘要謀殺嫡母這事已經說不通了。讓她們鑽了這空子,都是她們太狡猾的緣故!「如此還不是累得侯府名聲受損了,這依家規,還是得罰!」
「是該罰!」知微嘴角噙著笑,在暄大夫人戒備的神色下接口道:「卻不是打罵奴才這一樁,哪家府上沒有打罵過奴才之事?偏咱們侯府這般大張旗鼓,因個奴才責罰姑娘,落在旁人眼裡反倒不好吧!不過,五姑娘私自出府,累得二嬸嬸憂心如焚,唯恐遭遇不測,累侯府侍衛四處找尋,這錯卻是縱容不得!二嬸嬸,依你看,是跪佛堂還是怎麼處罰?」
二太太一哂,似笑非笑的瞧著知微:「既不是太大的錯處,便如先前咱們說好的,待銀姨娘下葬後,罰跪佛堂思過吧。」
知微抿起唇角:「二嬸嬸慈悲。」
安佳怡長長的舒了口氣,忙道:「五妹妹,還不快謝過二太太?」
五姑娘瞥了安佳怡一眼,神色淡淡:「多謝二太太手下留情。」
二太太神色不變,揚起一抹慈祥的笑容:「五姑娘平安歸來,大家也都放心了。這天色已然不早,早些散了吧。」
她意味深長的看了眼知微,這才領著丫鬟婆子出了落櫻園。二太太一走,暄大夫人忙也跟著走了,呼啦啦一群人瞬間走的乾乾淨淨。
院子裡便只剩下安佳怡與七姑娘九姑娘幾人,知微微笑著對她們道:「時候不早了,你們也早些回去歇了吧。我還有點事跟七妹妹說,七妹妹今晚便宿在我這裡,一會我讓人去跟暄大嫂嫂說一聲。」
七姑娘咬著唇,感激道:「多謝嫂嫂。」
知微握一握她的手,方纔那樣的情況下七姑娘站在了她這一邊,現在她回護她,不是應該的嗎?
九姑娘點頭道:「也好,七姐姐住在嫂嫂這裡我也放心了。」
她看一眼五姑娘,又道:「嫂嫂,五姐姐,那我先回了,明兒還有的忙,你們也早些歇了吧。」
安佳怡也說了兩句,便與九姑娘一道走了。
知微喚了畫薔帶七姑娘下去休息,便轉身往五姑娘住的東廂走去,冷淡道:「你隨我來。」
五姑娘似無措的咬住下唇,看在原地瞧著知微單薄筆挺的背影發了會呆,被小蝶小心推了下才忙回過神來跟上知微。
此時已近三更,紗帳飄搖,燭火明亮,內室裡只知微與五姑娘單獨相對。
燭影跳動,將知微的側影映在床邊羅帷,隨著窗外漏進來的風,忽明忽暗的搖曳著。
她側著臉,並不看五姑娘。
五姑娘心下忐忑,她的眼眶仍是紅的,不時小心偷覷一眼知微的表情。這樣不言不語的知微著實令她感到不安,她倒寧願知微狠狠罵她一頓來解氣也好過現在這樣。
終於熬不住的五姑娘用沙啞的嗓音低低開口道:「嫂嫂,我錯了……」
「小蝶與曲嬤嬤已經將真相告訴你了吧。」能讓她震驚並且迅速清醒過來配合她,定是曲嬤嬤她們將實情告訴她了。
知微語調平板,沒有絲毫起伏,五姑娘卻聽得一陣心悸,她抬眼望著知微,伸手碰了碰知微的衣袖,見她並未撤手,忙一把拉住了,紅著眼委屈道:「嫂嫂早就知道,卻為什麼不告訴我呢?若你早早告訴,今兒也不會為你惹了這樣的禍事……」
知微終於抬眼看向她,見她眼淚無聲滾落,終是軟了神色,輕歎道:「銀姨娘怕你傷心,便不讓提前告訴你。如今你已知道銀姨娘的一片苦心,可還會將她心意置之不理嗎?」
五姑娘哽咽出聲:「娘……她實在太傻了,她以為這樣就能令那對母女有損嗎?嫂嫂你也看見了,不過是到莊子上思過一陣子,有侯爺和李思瑞,她們遲早還是會回來的……」
「銀姨娘用生命為我爭取了時間。」知微盯著她的眼睛,「她用生命,換你不用再繼續活在那對母女的掌控與陰影中。她知道自己會死,所以想方設法令自己的死變得有意義。她最大的心願莫過於希望你能得到幸福,她從不希望看到你用仇恨去回報她的付出,你要讓她失望嗎?」
五姑娘雙手掩面,嗚嗚哭的像個受盡委屈的小孩:「嫂嫂……娘死了……我以後再也沒有娘了,我該怎麼辦啊。」
知微眼眶微熱,莫名的緊窒攥住胸口。縱是心裡對五姑娘的行為不滿,可卻也太過苛刻了,她再堅強,也只是個十四五歲的失去母親的小姑娘。知微起身走到她面前,輕輕攬住她:「我也沒有娘……人死後就會變成天上的星星,她們不在我們身邊,卻依然在天上看著我們的。所以,你不要讓她失望……」
五姑娘抱著知微的腰,彷彿要將一輩子的眼淚都流光似的,久久不能止!
知微抬頭望著屋裡燭影晃動,輕輕撫摸著五姑娘柔順的長髮,「哭吧,就這一次……」
重新出現在人前的五姑娘彷彿變了個人似的,她沉默的安排了銀姨娘的身後事,入殮,下葬皆不假他人手,知微怕累壞了她,除了小蝶和曲嬤嬤,知微也讓姜嬤嬤領了婆子去幫手。
在這天氣愈發炎熱的時節,侯府的氣氛也隨著賀氏母女離府以及銀姨娘的入土為安而變得微妙起來。而近兩日,更讓府中眾人人心惶惶的則是口耳相傳的鬧鬼事件。
「你們聽說了嗎?咱們府裡鬧鬼啊。」幾個下人在假山後頭躲懶,鬼鬼祟祟的說了起來。
「我還瞧見了呢,前天晚上我在二太太屋裡值夜,半夜不知怎的覺得冷,迷迷糊糊醒了過來,睜開眼便看見窗外有個白影子,咻的一下就不見了。我還道自己眼花了,不想沒多久便聽見二太太在內室裡尖叫,口裡直道有鬼……可嚇死我了。」
「不止二太太見鬼了,聽說啊,昊大夫人那院裡也鬧鬼了,如今人還病倒在床上起不了身呢。今兒淵夫人去白塔寺送香油錢,昊大夫人還專門派了丫鬟給淵夫人傳信,讓她找個德高望重的大師來府裡做法事呢。」
「那二太太與昊大夫人都見鬼了?那鬼……到底是誰啊?」一個膽小的丫鬟嚇得直往旁人身後躲。
「還能是誰?銀姨娘唄,那晚二太太與昊大夫人都道不信鬼神,連淵夫人說死者為大也不放在心上。你想啊,那銀姨娘本就死的冤屈,又是那副慘狀,能不變成厲鬼回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