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風雪初停,竟是個難得的好天氣。知微早早起床,姜嬤嬤指揮畫薔和夏荷抓緊時間拾掇,給知微臉上左一層又一層的糊了個遍。
等知微打扮好時,已是辰時三刻,原以為客人不會這樣早來,誰知大家竟都不怕冷似的早早就到了。孔府門前熙熙攘攘,停了不少馬車,各府的夫人小姐們一下馬車,便有管事婆子和丫鬟們滿臉含笑地往府中暖閣中領。
秦夫人陪同慧儀長公主下了馬車,門口迎接客人的姜嬤嬤忙上前接了。姜嬤嬤也是見過世面的,請安行禮絲毫不亂。慧儀長公主讚了一聲,便和秦夫人說笑著往府中走。
沈滄眉與靈舒翁主走在她們身後,兩人雖是並肩而行,卻彼此並無交談,沈滄眉臉上掛著笑,眼角餘光瞥過去的光卻是幸災樂禍。靈舒翁主則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絲毫沒有身為準嫁娘該有的喜悅。
光祿寺卿金姑娘與其母親下車後,瞧見前面的沈滄眉,眼神一亮,低低地同母親講了兩句,而後追上了沈滄眉二人。金夫人則與另一名從車上下來的相熟的穆夫人打了個招呼,兩人走在一起,隨前邊領路丫鬟緩緩行走,一邊低聲細語的說這話。
穆夫人道:「可瞧見了,居然連慧儀長公主都親自前來了。長公主回京收到多少帖子,可你瞧,除了鎮國公府,長公主可還從未去過旁人府裡。」
金夫人低聲道:「可不是。這孔大姑娘也是個能幹的,剛回京時多少人等著看她笑話,可人家年紀雖小,但聰慧機靈,為人處事又是一等一的好,否則如何能入太后的眼?如今戲班子裡最叫好的包公傳奇,據聞便是她撰寫的呢。」
「當真?可見這孔大姑娘到底還是隨她娘,她娘那會兒可也是京城裡頭有名的才女呢。雖然造化弄人,吃了不少苦,好歹如今總算都熬過來了。你看,那不是十一殿下與淑陽公主嗎?他二人都來了,可見這大姑娘不僅得了太后的青眼,連皇后娘娘怕也是青睞有加的。想來這孔大人也能借大姑娘之力青雲直上呢。」
金夫人笑道:「要不說大姑娘能幹呢,別人家都是兒女借父母家族的光,這孔府卻是反了過來。瞧,平郡王府的馬車也到了,還有威國公府的夫人和姑娘們也來了。說起來,這允香縣主與威國公府的婚期已經定了吧,威國公府那位公子我倒是見過,與允香縣主很是相配呢,想必又是一樁好姻緣。」
「說起這姻緣,我家裡那皮猴兒年紀尚小,若有那適齡的,這孔大姑娘,我倒真想請冰人來說說。金夫人,我記得你府上二公子還未娶妻呢,你就沒動這心思?」穆夫人含笑問道。
金夫人輕聲笑道:「誰說我沒惦記?我倒是也惦記,可沒這個福分啊!你去打聽打聽,太后壽宴後,有多少人動了心思?但礙著長公主,誰敢妄動?好不容易聽說這大姑娘回了長公主,說是要照顧祖母與幼弟。我這心思才動,與我家老爺商量這事兒呢,我家老爺便連忙叫我打住,說這事兒想也別想了。」
「這是為何?」那位夫人詫異的詢問。
「如今宮裡頭,太后皇后與皇上三人,為了這孔大姑娘,鬧的不可開交。頭幾天宮裡傳出消息說太后頭風發作,你猜如何,竟是被皇上給氣的。原來皇上竟有意將孔大姑娘指給安樂侯府那世子爺,太后對大姑娘的喜愛可是有目共睹的,如何肯同意,母子二人便發生了爭執。皇上一怒之下就要下旨,皇后娘娘也跪求皇上三思,太后一氣之下病倒了。皇上到底還是顧念太后的身體,這事才暫時壓了下來。」
「竟有這等事?」穆夫人大驚失色,「怎,怎麼能將人好好的姑娘指給安樂侯府的世子?這位爺是個什麼樣兒的,全京城誰人不知?弟弟大喜之日居然公然領著小倌出席,那一日侯爺氣的差點請家法。就這麼個主兒,太后會答應才怪呢!」
「可這事兒啊,到底還是皇上說了算。你道太后為何不答應,原來皇后也瞧中了大姑娘,想娶了做皇家媳婦呢。」金夫人繼續爆料道。
穆夫人果然聽得兩眼發亮,急忙追問:「可是十一殿下?」
「皇后膝下可不就只有十一殿下?且不論出身家世,這二人一個志潔行芳,一個惡名昭著,你說要叫大姑娘選,便是傻子也知道選十一殿下不是?可我聽我家老爺說了,皇上這次竟是十分堅決,大姑娘這婚事,只怕要不妙!」
穆夫人蹙眉道:「十一殿下是何態度呢?」
「我家老爺說,正是十一殿下求了皇后呢。」
穆夫人啊了一聲,半晌才道:「再怎麼說,這十一殿下才是皇上的兒子啊。」
金夫人立刻反駁道:「皇上的兒子可不止十一殿下一人。」
穆夫人也不服氣:「非要這樣說,皇上的外甥也不止安樂侯府的世子一人啊。」
「你可是忘了,世子小時便被皇上接到宮裡,據聞可是與皇上同吃同住,功課等更是不假人手,由皇上親自教導的。不說皇上別的外甥,便是宮裡的皇子們,誰又有這等殊榮?這些年那位爺闖的禍還不夠多?參他的折子疊一疊只怕比人還高,可你見皇上何時責罰過他?」
穆夫人深覺有理,不由得唏噓歎道:「皇上若真的賜婚,這大姑娘日後處境堪憂啊!」
金夫人心有慼慼焉,「誰說不是呢!」
沈滄眉的腳步愈發沉重,她是習武之人,耳力自比旁人好不少,金、穆二位夫人的對話,原原本本落入她耳裡。她頓時便變了臉色,陽光似也在一瞬間失去了它的力度。她的瞳色發暗,深到底,漆黑茫然。
孔府最大的暖閣收拾的清雅別緻,地龍燃的很旺,暖閣四面擺放的紫銅鎏金大鼎裡輕煙淡揚,熏出獨特的水木清香,聞之令人心曠神怡。
徐氏與知微笑容滿面的站在暖閣外迎客,徐氏今兒穿了一件極為喜色的朱紅色繡芙蓉的褙子,收拾打扮中規中矩卻又不失貴氣。主角知微則身穿緋紅的織錦襖子,同色系繡幾支粉黃臘梅的束腰長裙,她本就膚白,如今被這緋紅的顏色一襯,更顯得肌膚賽雪般瑩白細膩。雖然跟徐氏交流不多,不過這待客之道,這幾日姜嬤嬤對她進行了一番惡補,此時笑容得體,禮數周到,端莊且又不失優雅,絲毫不顯呆板刻意,倒一點也不比徐氏遜色,連徐氏都忍不住側目瞧了她好幾眼。
孔詩喬也在一旁幫忙招呼客人,為使自己瞧上去像是大病初癒的樣子,她便素顏出席,與明艷動人的知微站在一處,黯淡蒼白的簡直沒法兒比。又見眾人對知微又是誇讚又是關切,竟是完全忽略了她,直恨的幾乎咬碎一口銀牙。
沒一會兒便見沈滄眉與金姑娘一道走了來,知微正招呼著允香縣主,見沈滄眉進來,允香縣主便笑道:「知道你們要好,去吧,等你不忙了再來陪我下一盤。」
知微忙笑著應了,快步迎向沈滄眉二人,金姑娘笑瞇瞇的恭賀了兩句,便有姑娘招呼她,她便先走開了。知微拉著沈滄眉的手,見她臉色蒼白,神色很是不好,忙與徐氏說了一聲,拉著她往人少的地方走了幾步,這才問道:「怎麼了?臉色難看成這樣,可是身子不舒服?」
她伸手想要碰碰沈滄眉的眉頭,卻被她彷彿條件反射般的一躲。知微一愣,探究的盯著沈滄眉的臉。
沈滄眉下意識避開知微的碰觸,眼裡卻有慌張一閃而過,她避開知微沉靜的眼眸,幾番咬牙,終是開口道:「知微,你今兒給我句實話成嗎?你是不是喜歡殿下?」
知微心裡一跳,蹙眉道,「誰又在背後瞎議論什麼了?我要真喜歡殿下,又怎會支持你去爭取呢?別亂猜了,我跟殿下之間清白得很。是不是又在瞎擔心了?有太后和皇后娘娘呢,她們肯定會為你做主的,到時候我見了你,可得請皇妃娘娘安了!」
知微原以為這番玩笑能令沈滄眉放下芥蒂開心起來,卻不料她的神色更為怪異,彷彿釋然,又似掙扎糾結,知微恨不能扒開她的腦子,瞧瞧她此時腦子裡糾結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沈滄眉卻忽的抓住她的手,像是終於下定了什麼決心,她抓得極緊,指甲似都要掐進知微的肌膚裡,臉上帶著激動的潮紅,她定定的盯著知微的眼睛,黑色眼睛燃著決絕的光,「知微,你去跟太后說,你跟殿下兩情相悅,求太后成全你們!」
知微聽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滄眉,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你真沒事兒?」
沈滄眉用力的看著她:「我知道我在說什麼,你聽我的,明兒便進宮去見太后。知微,我……我不會怪你!」
知微莫名其妙的瞧著沈滄眉,玩笑的彈了下她光潔卻冰涼的額頭,「胡說什麼呢!別說我跟殿下沒什麼,就算真有什麼,我也不想成為皇家婦,很辛苦的,我可應付不來。好了,別再說這個了,是不是還沒睡醒?要不去我院裡歇一會?等會我再過去找你。」
沈滄眉瞧著知微關切的笑臉,袖裡雙手緊緊地扭在一起,手背上顯出淡青的血管,骨節已然發白。
殿下是她的夢想,知微是她的朋友!
而現在她的朋友就要身陷囫圇,如果她要幫她,也許只能放棄自己從小便堅持的夢想。如若不然,她就只能眼睜睜的瞧著她嫁給李思淵那個可惡的混蛋!
沈滄眉忍不住打了個冷顫,若皇上真的賜婚,知微逼不得已嫁給李思淵,她這輩子還能有什麼盼頭?沈滄眉愣愣的瞧著被拉走的知微,她笑的那樣好看,又得體又優雅,旁人都嫌棄她粗魯,只有知微敞開心扉接納她,她親手給她做吃食,為了她跟李思淵打架,耐心教她為人處事……
知微對她這樣好,她又怎麼能眼睜睜的看她跳進火坑不聞不問?
沈滄眉深深呼吸,心裡頭的恍惚動搖終是被踢了出去。知微為她做了許多,她為她放棄夢想,有何不可?
只是飛快轉身時,有一點晶瑩自眼角凝出來,悄然滑落,隱沒在墨色的鬢角。
要割捨真的很痛,痛到無以復加!
知微當然不知道沈滄眉為了她打算放棄什麼,她被棲桐拉住,含笑道:「我這是第二回來你們府裡,孔府冬天的景致還不錯,方才進來時瞧見你們園子裡臘梅開的很好,陪我瞧瞧去吧。」
徐氏在一旁自也聽得清楚,連忙道:「這暖閣是有些悶,知微你便陪公主去園子裡賞賞花。外頭天冷,披風可得好好披著。」
說罷,從丫鬟手裡接過知微的披風,親手替她披上,又整理了下衣襟,才慈愛的笑道:「好好招待公主。」
知微點點頭,本想招呼沈滄眉一道去,一轉頭,暖閣裡卻已經不見了她的身影,想著她或許去了春熙院,便也沒有多想,領著棲桐出了暖閣。
一路上棲桐卻一反暖閣中的開朗,沉著臉,嘴角緊抿,也不說話,似是想著什麼煩惱的事兒。知微也不好探聽**,便陪著沉默,很快到了後花園。
棲桐揮手令跟隨的丫鬟在園外守著,拉著知微踩著積雪走進梅園裡。
知微正要開口介紹這梅園裡都有些什麼品種,卻被棲桐拉著一路疾行,直往園子深處鑽。知微見她神色嚴峻,幾次想叫她慢點話到嘴邊又吞了下去。
「棲桐,拜託你慢點……哎喲。」知微終於忍不住出聲,卻還是踉蹌著摔了個觔斗,差點連累棲桐也摔倒,幸而是雪地,這一摔也沒摔的多疼,棲桐沉默的將她拉起來,繼續前進。
直到知微都快喘不上氣了,棲桐才停下來,知微一抬眼,便見一個身長玉立的少年轉過身來。少年面龐白淨,俊眉俊眼,行止端方穩重,素淨的披風下是一身竹青色細緞直衣,腰間一枚青玉珮,便再無別的佩飾,然天家富貴氣息卻仍是掩蓋不住。
不是雲錦亭,又是哪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