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沈滄眉,知微躺回美人榻上。
夏荷在對賬,目光緊盯著賬本,一手將小巧黑潤的算盤珠子撥的劈啪作響,姜嬤嬤提了春蕾夏荷在她身邊後,她才知道,這兩人都是老太太院裡的,夏荷的娘正是老太太身邊的李嬤嬤。知微剛知道這事兒時還驚了一下,若非姜嬤嬤提起,她還真不知道夏荷跟李嬤嬤是這樣一層關係,知微當時著臉想,這二人平日裡不顯山不露水,她看不出來也不怨她眼拙吧!
是以知微得知夏荷會理賬後,便一股腦兒將把她折騰的夠嗆的賬冊賬本交給了夏荷,而夏荷也沒辜負她的厚望,穩穩當當的接了下來。
知微毫無愧意的瞧了眼忙的不可開交的夏荷,又看看安靜坐在旁邊做繡活的畫薔,覺得這樣清閒的小日子過得也很不錯!
畫薔正好抬起頭來,想看看知微這邊需不需伺候,就見知微雙目微合,嘴角噙笑,唇角梨渦隱然。墨黑的長髮似綢緞般輕柔順滑,鬆鬆地綰起腦後,一枚珠釵斜斜固定著,整個人仿似懶洋洋提不起勁兒一般,卻有著說不出的韶秀清絕,宛如無瑕美玉。
畫薔當然知道自家主子長得極美,可姑娘進府時,容顏雖好,卻瘦巴巴的彷彿還未長開。而府裡事情一件接一件,好不容易碧水院消停了,有了這半日閒,她一抬眼,竟看的發起呆來。
知微自沒留意已經為她美色所傾倒的畫薔,她的思緒其實還停在沈滄眉發落凌姨娘這件事上,琢磨自己是不是也能借鑒一二,把徐氏也送到那淨心庵裡去!
只一想,便覺得不可行!凌姨娘只是個姨娘,沒後台沒權勢,她所有的,都是秦姨給的。徐氏要後台有後台,要權勢有權勢,孔紹卿也是因著她才有了今天。就算她犯下極大的錯,有徐槐柏在,她也不會有事,所以要徹底扳倒徐氏,徐槐柏還是最關鍵的。
太后發作太醫藉以敲打徐氏父女後,徐槐柏已久不來府裡,似乎也消停了。但知微知道,這都只是暫時的,秦姨說過他並非是豁達君子……
想到太后,知微自然便想到如今迫在眉睫的太后生日,到底要送什麼才能既顯得有誠意,又與眾不同呢?繡畫是已經送過了,太后雖然讚了兩句,到底也沒有特別喜歡的樣子。或是親手給太后繡條額帕?新服鞋子現做卻是不成了,別說時間不夠,便是太后的尺寸她也不知道!
其實,她的繡活兒雖不錯,卻是及不上娘親十分之一的,且宮裡怎樣的繡娘沒有?太后壽辰,只怕收的最多的便是繡品吧。知微覺得,她就算把一條額帕繡的再巧奪天工,太后瞧多了,只怕也與尋常物事沒區別!
那麼,只能從新奇方面著手了!知微默默地想著,回想自己僅只一次的進宮經歷,半點細節也沒放過。微合的眼驀地張開,眼裡精光熾盛,唇畔笑意更濃,心裡頭已是有了主意!
「畫薔,拿紙筆來!」雖然只幾日時間準備,不過現在看來,已足夠了!
畫薔脆脆應了聲,放下手上的繡活便去準備,與打了簾子進來的姜嬤嬤險些撞上,便聽姜嬤嬤訓斥:「你這小蹄子跑什麼跑,規矩都吃到狗肚子裡去了?姑娘寬厚倒也罷了,若讓旁人瞧見你這跑跑跳跳的,還不得說咱們孔府沒規矩?連累了姑娘名聲,看我不打你一頓板子!」
畫薔害怕的縮了下肩,自從姜嬤嬤變身後,調教大姑娘的同時,她們這幾個貼身伺候的,果然也沒得跑。因而她現在一見著姜嬤嬤,總是大氣都不敢出!
知微笑著幫畫薔求情:「嬤嬤,不過是在屋裡,也不打緊的。」
畫薔感激的偷瞧知微一眼,知微趁姜嬤嬤不注意,衝她頑皮的眨眨眼,忽的又極快的做了個鬼臉。畫薔差點沒忍住笑出聲來,也不知大姑娘這是在安慰她還是在害她!
姜嬤嬤又訓了兩句,才放過畫薔,朝已然規規矩矩坐好了的知微走來,語氣略不贊同:「姑娘寬待下人是好事,只是身邊伺候的人,還是要端莊嚴謹些才行。這樣走出去,旁人只瞧姑娘身邊伺候的丫鬟,也會高看姑娘兩分的。」
知微自然連連點頭應是,「勞嬤嬤費心調教了,我知道嬤嬤都是為了我好,日後我會嚴厲管束她們的。」
姜嬤嬤這才滿意的點了點頭,道:「老奴尋了個人牙子,她在京城裡頭也有些名頭,好些大戶人家的丫鬟都從她手裡買的。老奴看過了,她帶來的幾個小丫頭也都老實勤快,顯是已經被她調教過的。眼下就在前院等著,姑娘要不要親自去挑?」
知微含笑道:「不用了,我信得過嬤嬤的眼光。」
前兩天,姜嬤嬤跟她商量過,說現在她身邊伺候的這幾個,年齡都不小了,不得不為以後打算。畫薔已經十四,她長相清秀,倒是可以留在身邊。知微先還不懂姜嬤嬤的意思,發現身旁的畫薔面色一白,仔細一琢磨才算明白過來。嬤嬤是在隱晦的告訴她,畫薔留在身邊,日後作為陪嫁丫鬟,在她不方便諸如月事或懷孕時,代替她服侍未來的夫君。春蕾容貌普通些,沒有做通房的危險,而夏荷是李嬤嬤的女兒,李嬤嬤又是老太太跟前最得用的,她娘肯定已經給她謀好了前程,不會讓她跟過去做姨娘的。文杏又是個不太能信任的,這樣算下來,她身邊的人,確實不夠用!
現在徐氏稱病,府裡管事的是知微,給自己買人也放心些。若等徐氏給她買人來,多半又是不能用的,是以姜嬤嬤才這麼急著找人牙子。
姜嬤嬤挑了四個小丫頭,拿著她們的賣身契領了人進來見知微。
四個小丫頭排成一排,長的都清清秀秀,低眉垂眼,瞧著確也老實本分,規規矩矩的屈膝行禮,眼睛也不隨便亂瞟。那牙婆子倒也確實調教過了,知微很滿意,從左到右挨個看過去。
姜嬤嬤見她滿意,便笑道:「姑娘給她們賜名吧!」
知微便問:「你們都叫什麼名字?各自幾歲?因何被賣?」
「回姑娘話,奴婢名叫二丫,七歲。我家地少人多,爹娘眼見養不活,為了底下的弟弟妹妹,我……我是自願被賣的。」左邊的小丫頭率先開口道。
知微見她面上鎮定,手卻緊緊捏著衣角,顯然心裡還是緊張的。七歲,在她從前那個世界,七歲還是個除了吃喝玩屁都不懂的年紀。
餘下三個也做了自我介紹,分別叫阿春,小紅和梅花,最大的阿春八歲,最小的小紅五歲,二丫,小紅和梅花都是京城人士,也都是因為家境困窘賣身為奴,阿春則是跟隨父母來京城投靠親戚的,誰知路上她父母得了疾病相繼死了,她一個人小丫頭埋了父母後靠乞討來到京城,卻根本找不到親戚在哪兒,於是也把自個兒賣了。
知微想了想,起名兒這活兒她不熟練。萬一起的不好聽,走出去別人也要嫌她沒文化吧?
又想了想,她從二丫開始道:「你叫如漁,你叫如晏,你叫如,你叫如。」
沉魚落雁,閉月羞花。雖然現在還看不出小姑娘們將來會長成什麼樣子,不過女孩子皆愛美,這就當是她這個做主子的,送給她們的美好祝福吧!
「以後你們好好跟著姜嬤嬤與畫薔她們學做事。」知微笑的溫和親近:「跟著我,你們也別太害怕,只要你們好好當差,不做那賣主求榮的事,姑娘我自不會虧待你們。」
她自然還是唱紅臉,白臉什麼的,當然還是由負責調教的姜嬤嬤來唱!
當晚,畫薔伺候知微睡下後,卻並未離開,神色仿似彷徨的小心覷著知微,有話想說卻又不敢言的樣子。
知微擁被坐起身:「說吧!」
畫薔一咬牙,撲通一聲直挺挺的跪在知微面前,倒把知微嚇了一跳,第一個念頭便是:「……你做什麼對不起我的事了?」
畫薔搖頭,伏地磕頭,聲音又悶又慌的傳出來:「奴婢想求姑娘一件事,奴婢……奴婢不想做通房,也不想做姨娘。奴婢只想一輩子伺候姑娘,再不作他想,求姑娘成全!」
這事在畫薔心裡已經憋了兩天了,若是別的主子,畫薔也許打死也不敢開這個口,可是她服侍知微這些日子,不說十分瞭解知微,一二分也是有的。姑娘瞧著說一不二,是果決心狠之人,對身邊的人卻是極好的,不說她,便是對文杏,在可能的情況下,仍是諸多照拂,至今也沒讓夫人抓到把柄收拾她們。是以,她才敢賭上這一次。
畫薔雖然年紀不大,可卻也是個通透的。做通房連個名分都沒有,每次只在主母身子不便時服侍姑爺,即便姑娘抬舉她做姨娘,可做姨娘就好了麼?孔府姨娘還算少的,可哪一個又活的有多好,早些年那些沒活下來的或被發賣出去的,哪一個是真正犯了錯的?蓮姨娘不就是夫人身邊伺候的?結果呢,老爺不寵不說,還反而連與夫人之間的主僕情誼也沒有了。照她看,還不如安安分分做個奴婢來得好。反正姑娘也不是別的主子那樣,脾氣來了便要打要殺的,且姑娘長得好,脾氣好,又聰明,日後定能嫁個好人家。她盡心盡力伺候姑娘,姑娘定然會念她的好。等姑娘出嫁時,她便是陪嫁大丫鬟,是姑娘最倚重信賴的,不比做了姑爺的妾傷了主僕情誼好麼?
知微萬沒想到畫薔所求竟是這樣一件事,一時有些呆,又有些哭笑不得。她就說這丫頭這兩天好像有些恍惚,原是心裡藏著這樣一件事!怕是那天姜嬤嬤說起,她便一直糾結著吧!
知微清了清嗓,道:「起來說話吧!」
畫薔不動,卻有些急了,連忙又磕了個頭:「求姑娘成全奴婢!」
知微無奈,笑道:「你不願意,我當然不會勉強。本來我也沒打算要拿你做通房做姨娘,你今年十四,等兩年……」
知微頓了頓,一過年底,她便也十四了,那時候婚事就要緊鑼密鼓的說起來了,定好親,十五歲一及笄,就要成為他人婦……知微放在被面上的手不自覺用力,十五歲,在她從前的世界還只是個初中生,還未成年。在這裡卻已經可以嫁人了,要孝敬公婆,伺候夫君,撫育小孩……
知微越想越寒,遂有些惡狠狠地從齒縫裡擠出話來:「等過兩年,我出嫁時,帶你離開孔府,你的賣身契母親自然便要交給我。到時候,我總會為你好好籌謀的。」
畫薔一聽,自是高興,然聽著知微彷彿咬牙切齒的語氣,心裡直打鼓,只當知微覺得她是不識抬舉故而生氣了,畫薔嚇得臉都白了,結結巴巴道:「姑娘莫氣奴婢,奴婢胡言亂語惹姑娘生氣,奴婢該死……」
「你胡說什麼,我怎麼就生氣了?」知微見她又要磕頭,彷彿是嚇到了,不免有些奇怪,「你快起來說話吧,否則我才是真的要生氣了?」
畫薔不敢不起來,戰戰兢兢站在床邊,手足無措的模樣:「姑娘真的不生奴婢的氣麼?並非奴婢不識抬舉,只是……只是,奴婢只想一輩子服侍姑娘,但如果……如果姑娘要奴婢服侍姑爺,奴婢也不敢不從……」
「畫薔,麻煩你不要自說自話好嗎?」知微扶額:「哪裡來的姑爺?我什麼時候又說過要你服侍姑爺了?我將才不是說了麼,只要你不願意,我便定然不會勉強你!而且,你是我身邊第一得力的,我怎捨得你去做什麼通房姨娘,到時候,姑娘我會睜大眼睛好好為你尋門好親,做正正經經的正室太太。我身邊的人,怎可以委身做妾!」
畫薔瞠目結舌,直愣愣盯著知微,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姑,姑娘……」
「好了,不早了。」知微笑道:「出去睡吧。」
畫薔愣愣的應一聲,僵硬的轉過身,同手同腳往外走。
知微忍著笑,認真叮囑道:「你就算高興的睡不著,也不准翻來覆去吵了姑娘我睡覺。」
畫薔忙又慌慌張張回過身來:「奴婢不吵姑娘……」
有了春蕾夏荷後,值夜就是她們三人輪著來,今晚正好輪到畫薔值夜。
知微瞧著失態的畫薔,只覺得好笑,然而笑完後,她倒在床上,忽又覺得心酸。她剛來到這個世界時,時常埋怨自己命不好,沒得吃沒得穿,將將會走就要學著怎麼謀生活,吃過苦,受過累,也曾賣身做過奴婢。這個世界,女人也分三六九等,妻、妾、妓、婢、尼。
若可以,誰願意為人奴婢?
她不過說一聲將來會好好給畫薔籌謀,不管什麼人家,總要許她正妻之位,畫薔便高興的連南都找不著了。這對於她來說也許不過是舉手之勞的事情,對於畫薔而言,卻是一輩子難以企及的夢想!
女子的艱難,可想而知!
這一夜,同一個屋裡的知微和畫薔,都難以入眠!
同樣難以入眠的,還有碧水院裡的徐氏母女。
「娘,會不會是你想太多了?楊嬤嬤不是說那個賤人沒可疑之處麼?」孔詩喬絞著帕子不耐的說道。
一旁伺候徐氏喝藥的楊嬤嬤聞言道:「老奴確實讓人查過,蘭心院的前頭幾日的確接到過她娘家的來信,外頭去查的人也證實,因為她是庶女,於家中關係確不大好。不過姑娘,小心駛得萬年船哪,夫人的擔憂也不是沒有道理!」
「你不是說那個丫頭照舊去謝記取香囊嗎?我去祖母那裡,也沒瞧出她有什麼反常的,仍是時時戴著香囊。若她真起了疑心,怎麼可能還戴著?」孔詩喬打了個呵欠,瞧向羅漢床上的徐氏。這幾日,她身上的紅斑總算全都退了,再不似之前那般駭人了,「娘,你的病既已好了,什麼時候再把管事權要回來?她害你這樣慘,你到底還要讓那個賤人得意多久啊?」
「你著什麼急?」徐氏喝完藥,從青花纏枝盤裡拈了顆蜜餞去嘴裡的藥味,「過幾天便是太后壽誕,那丫頭說不定還不知道呢,她不是管著事麼,這進宮需要的衣裳頭面,她若是置辦的不好,出了錯,我才好名正言順的將權力一舉奪過來。楊嬤嬤,那些她打罰過的,你都提點著些。她再謹慎,也不會半點錯處都不漏。老爺就要面臨考核,這段時間不好動手,但也要找些事給她添添堵。」
楊嬤嬤應了是,取了美人錘坐在腳踏邊給徐氏敲腿,「老爺今兒又去了北院,還是在那白姨娘屋裡。」
徐氏氣道:「那些小賤人,非要卯著勁兒跟我作對!」
孔詩喬扁扁嘴:「娘,這有什麼好氣的。那起子賤人最好打發不過了,以前你的魄力手腕都到哪兒去了?春熙院那賤人來了後,你就變得總是瞻前顧後的了。咱們打殺個把賤人,以前祖母都不管的,現在還需怕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