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夫人蒼白的面容染了一抹哀傷,徐徐道:「當年你娘懷著你,已經八個多月。清婉身體很好,我那時生了眉兒,身子一直很差,連床榻都起不得,她便常常頂著大肚來府裡探我。」秦夫人說著,忽然沖知微笑了笑,很是溫馨動容,「你當時在你娘肚子裡,可愛鬧騰了,我還常常隔著你娘的肚皮和你說話呢,我們都猜這麼愛鬧騰的定是個小子,我和公主……哦,是喜樂公主,我們還給你準備了許多小衣裳小鞋子,還同你娘玩笑說要定下娃娃親。我還記得,我們最後一次聚在一起,是得知公主要去和親,大家心情都不好,清婉與公主感情亦很深,因不捨還陪公主喝了幾杯酒。當時已經入了冬,時常下雪,我便囑咐清婉好生在家安胎,天冷路滑不要再來看我,我們約好等公主離宮之時一同去送她。卻不料兩日後,孔府便傳來你娘病逝的消息,而那日也正是公主出發的日子。我接到消息勉強趕到孔府,你娘竟都已經下葬了,公主也得知了這個噩耗,竟在和親途中跑了回來,險些被先皇降罪,我們當時誰也沒有見過你娘的屍首。」
「你們難道不覺得可疑麼?」知微詫異的問道,那麼活生生一個人,忽然間就病逝了,連屍首都沒瞧見。
「我們當然覺得很可疑,我們三人中,清婉的身體素來是很好的,怎麼會一點預兆都沒有便病逝了。可當時柳府上下也都在,若說這不是事實,為何你外祖父外祖母又那般悲痛欲絕?我們喊了孔紹卿來問話,他卻說便是那一晚與公主喝了酒,回府途中下了大雪,馬車被困了很長時間,你娘便是因此受了寒,當天夜裡人便燒的糊塗了,不到天亮,人就走了。因思及你的外祖父外祖母,怕他們觸景傷情,這才急急的下葬了。他的言辭聽似很合理,我們當時也都只顧著傷心了,便誰也沒往深處去想。誰知沒多久,孔紹卿那薄情寡義的便娶了徐氏,以往因著清婉才有來往的兩家人,至此後便再沒往來過了。」
秦夫人輕歎一聲,拈了手帕按一按紅紅的眼角,「那日在鋪子裡瞧見你,我便覺得眼熟,很想親近於你,卻不想你竟是清婉的孩子。那一日我甚至差點錯殺了你,若非瞧見你娘繡的那方手帕,只怕……知微,我當時很憤怒,清婉都已經去了,按孔府的說法,是帶著孩子一塊兒去的,因而我才會那樣生氣害你受了那皮肉之苦。回府後我總想起你因我才挨了那些打,心裡便一直過意不去。」秦夫人緊緊握住知微的手,眼裡淚光閃爍,歉意道,「知微,你要原諒秦姨的無心之過……」
「秦姨,我怎麼會怪你!」知微忙道,「我對你只有感激的,你看,也是我們有緣,才能讓我一回京城便遇見你呢。若不是受了那番苦,老太太又怎會爽快認下我,不定只給我一個外室庶女的身份便打發敷衍了我去,可因為秦姨你,我才能以正室柳清婉女兒的身份成為孔府的大姑娘,也讓娘親的牌位供奉在了孔府的祠堂裡呢!」
秦夫人欣慰的落下淚來,沈滄眉忙拿帕子將她臉上的淚拭去,「娘,大夫說你不可情緒大動的,知微如今沒事,過得可好了,還狠狠地教訓了徐氏母女呢,比起你的女兒來,實在厲害太多了,所以你只管安心便是。」
「那府裡終究只你自己一個,徐氏也不是好惹的,她仗著她的老子爹,曾在府裡大肆打殺過孔老太太安排給孔紹卿的妾室,老太太一怒之下,便索性不再管府裡事務。由此便可知,那徐氏是一個心狠手辣不好應對之人,是以我一直很擔心你會吃了虧。」秦夫人歎道。「早就想讓你來府裡走走,問問你在府中可過的好,偏又因這樣那樣的事情耽擱了,後來又聽說你從馬上摔下來受了傷……是了,身上的傷可都好利索了?」
「嗯,秦姨,你別擔心。你瞧我這樣」知微起身,動動胳膊抬抬腿,「好著呢。」
「脖子怎麼了?怎還繫了帕子?」秦夫人盯著知微繫在脖子上的帕子狐疑的問道。
「今兒起的早了些,大約是受了涼,喉嚨便有些不舒服。」知微不慌不忙的說道,重又將話題拉回娘親身上,「秦姨那日瞧見了我娘親尚未繡完的帕子,確如秦姨猜測,我娘並非是十三年前病逝的。」
「那當日的葬禮又是怎麼回事,你娘親莫非也是知曉得?」秦夫人皺眉,連忙追問道。
「這件事,我想娘親她永遠也不會知道,更不能想像,明明她還活著,外人卻只道她早已去世許久!」知微咬牙,眼裡掩不住忿忿之色,「這些日子我想了良多,老太太與孔……我父親言語中頗多隱瞞,且提起娘親時,老太太總是愧疚居多。雖我娘沒告訴過我我們母女為何會離開孔府離開京城,但她一直在等父親去接她,她總是跟我說,父親說了,等京裡的事情平定下來,便會來接我們回府。所以我便猜測,娘親當日離府,怕是被父親騙出去的。」
秦夫人蒼白的臉上,一雙黑眼睛猶如寒潭深淵,「你雖只是猜測,卻也合情合理!那孔紹卿慣會花言巧語,定是他不知如何哄了你娘,讓你娘心甘情願離開孔府離開京城。你娘也是傻的,竟真信了,白白在外頭吃了這麼多年苦頭……」
秦夫人的嗓音漸漸哽咽起來,「她又是個死心眼兒的,孔紹卿讓她等,她定然便默默地等著……她真傻,真是太傻了!」
知微眼睛也紅了起來,死死咬住嘴唇才沒有哭出來,忍著心酸安慰泣不成聲的秦夫人,「我娘性情單純又溫順,定然是父親如何說,她便如何做的。她只是沒想到,一離開京城後,就再也不能回來了。她病危之時,寫了信給父親,臨終之前告訴我,我能依靠的,只有祖母與父親對我們母女倆的愧疚……」
「看來當年之事,有許多的疑點啊。」沈滄眉擔心娘親情緒太過激動,忙插嘴道,「首先便是知微的父親為何要騙柳姨離開京城?」
知微的目光撞上秦夫人被怒交加的目光,彼此眼中都有了答案,「他定是為了要娶徐氏進府。」
沈滄眉又道:「孔府宣稱柳姨病逝後,過了多久娶了那徐氏進府?」
「不過十餘天的樣子。」秦夫人蹙眉思索了下:「對,從對外宣陳清婉病逝到他娶了徐氏,前後不過十餘天。當日他迎娶徐氏,大學士府裡排場極為鋪張,僅那些個嫁妝便是上百台,吹吹打打鬧了整整一天。當年柳伯父覺得孔紹卿為人並不十分磊落,故而阻止清婉下嫁於他,偏清婉犯了強,非他不嫁。柳伯父一氣之下便不管她了,因而清婉的出嫁十分冷清,恐怕京城裡許多人竟不知道徐氏其實是繼室。」
沈滄眉皺著眉頭,疑惑道:「知微的父親迫不及待娶了徐氏,他與徐氏早就認得吧?知微那日說,孔詩喬只比你小了八個月,她說自己是未足月生,難道其實是在撒謊?她的確是足月出生,而知微的父親急著娶徐氏,便是因為她當時已經懷了孔詩喬?所以知微的父親才騙了柳姨出府,可為何要騙柳姨呢?他大可光明正大的娶了徐氏回來,妾室委屈了她,還可以做平妻啊!」
秦夫人冷笑一聲,「徐雲倩心高氣傲,徐大學士又深受皇上器重,她怎肯做孔紹卿的平妻?又如何肯同意與清婉共侍一夫?她也真是好本事,竟能讓孔紹卿那混賬東西真的放棄了身懷八月的清婉,想來徐大學士也出了不少力氣,徐雲倩才得償所願嫁給了孔紹卿。」
「秦姨所說,與我猜測的一致。」知微緩緩道,目光沉著凝定:「其實還有一件事,娘親離開京城後,途中曾遇到過賊匪,娘親說,那些賊匪似乎並不是衝著搶掠錢財而來,他們一出現便痛下殺手,父親雇的武教頭與轎夫小廝全被賊人殺掉了,他們也並不急著收拾錢財細軟,直逼轎裡的娘親而去。娘親險些動了胎氣,幸而被路過的江湖俠士所救。當日父親安排娘親離開,本是訂好了路線以及落腳之處的,卻只是交代了娘親身邊的人,故而娘親並不知道父親的安排,無奈之下,那俠士便將娘親護送到安全之地,也就是後來我們生活的那個小山村裡。娘與我說起這件事時,我便留了心,總覺得那些賊匪出現的極為蹊蹺。我大些後便打聽了娘親出事的地方,那竟是在官道之上,且離驛站十分近!」
秦夫人聽到此處,已是氣的發起抖來,哆嗦著嘴唇斬釘截鐵道:「這是有預謀的針對清婉的謀殺!」
知微凝重的點一點頭:「我也這樣認為,有人不希望我娘親活著去到父親安排的地方!」
「徐雲倩!」秦夫人目眥欲裂,咬牙切齒道出徐氏的名字來!
「我先時懷疑的也是她,可又覺得不太對。若真是她做的,對於要接我回來之事,她定然是反對到底的!可她卻又妥協了,雖則也給了我下馬威,當然其實也不排除她想著把我弄回來再慢慢整治的意思……還有那一回鬧市裡那要殺我的馬車伕,我試探過,她彷彿是真的不知道此事。」知微將當日前往柳府遇刺之事簡潔的講了下,沈滄眉是有所耳聞的,故而神情倒也淡定,秦夫人卻是第一次聽說,眉心緊緊皺起來,眼底醞釀著暴風雨般的狂怒神色。
知微反握著秦夫人的手,知曉秦夫人是真的很為她擔憂著想,心裡十分感激,輕輕道:「秦姨,我有個很怪的感覺,我總覺得想殺我娘的與想殺我的,是同一個人!」
「徐、槐、柏!」秦夫人一字一字的從齒縫裡迸出一個人名來!
「徐大學士?」知微平靜的問道,似乎對於秦夫人的猜測早有預料一般!
「途中使人截殺清婉,定是為了永絕後患,畢竟清婉已經懷孕八月,若是一舉得男,他定也擔心孔紹卿會因此心軟。不想清婉幸運,被人救了下來,並沒有去孔紹卿安排的地方,不知道那些匪徒是如何向他回的話,也許騙了他說已經解決了,也許他遍尋不著清婉,又想著過去了那麼多年,便放棄了。不想你卻忽然回到京城來,並同老太太聯手分了徐氏手裡的掌事權,又有孔詩喬在旁哭訴求他做主,如此一來,他豈會坐視不理?他高居廟堂,要殺死你易如反掌,卻不料被你逃過了一劫。我想,定然是他沒錯!」
沈滄眉瞧著自己娘親蒼白的面上陰雲密佈,不由歎道:「可是娘,我們沒有證據證明是那徐槐柏做的啊?不管是當年的柳姨還是現下的知微,他都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來,知微說那馬車伕還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他選了這麼一個人,定是想著事情結束後再殺了那馬車伕滅口的,不想卻被知微先殺了。」
她們三人越是分析,便越是覺得那徐槐柏最是可疑。想殺柳清婉是為了給女兒除去絆腳石,想殺知微則是為了給女兒和外孫女出口氣。
知微想起上次那木偶娃娃,那所謂道行高深的道長,不正是徐槐柏帶進府裡的麼,上次她還當著他的面紮了孔詩喬一針,她一回頭便瞧見那徐槐柏眼裡的心疼以及瞧向她時瞳孔猛然一縮如針尖般的銳利。
「知微,如此一來,你更得萬事當心,那徐槐柏並不是個豁達君子。」秦夫人鬆開緊咬住的貝齒,化為無力地一歎,「秦姨很想幫你,可如今國公府的情況你也是知道,與徐槐柏斗也不過是以卵擊石。眉兒的爹又是個耿直的武夫,根本不懂官場上勾心鬥角那一套,凡事也得**心著……」
「秦姨,我明白的!」知微忙道:「你自個兒身子便不好,還要操心國公府的事情,我的事你便別操心了,雖徐槐柏要殺我是很輕易之事,可他如今聲望擺在那裡,斷不敢明目張膽對我不利的。我……我原想著,若有能讓徐槐柏失了君心的法子,或許就能從根兒上除了徐家這個心頭大患。然而官場之上的事情我欲打聽卻又沒有門路,且讓人知道了怕也於我的名聲不妥,故而……」
「想讓我幫你打聽一二?」秦夫人細細聽著知微的話,面上陰沉漸消,微笑了一笑。
知微不好意思的笑道:「知微確是這樣想的,只是也不知道這路子行得通否?但我又不願意一味的挨打,所以總是要做些什麼的。」
「你的想法很好。」秦夫人肯定道,「只是,你須要知道,徐槐柏混跡官場這麼多年,朝中許多官員都是他的門生,他面上又善做好人,拉攏了朝中泰半大臣。樹大根深,想要將之拔除絕非易事。」
「我知道這很難,可除了扳倒徐槐柏,我想不出還有別的法子能令我不再一味挨打!所以就算再難,我也要試上一試!」知微堅定的說道。
秦夫人點頭,「你說得有理,只那徐槐柏如今便如老狐狸一般,想要拿他錯處只怕也很難。倒也不急,慢慢謀劃著吧。」
知微道:「心急反而容易壞事,我知道的。」
秦夫人贊許的瞧著知微,「你是個沉得住氣的孩子,這很好!聽說太后要召你入宮問話,你可緊張?」
一說到這個,知微果然緊張了起來,急忙問道:「秦姨,太后會不會很嚴厲?她有沒有什麼忌諱?我言行舉止需要注意些什麼才不會惹太后不快?」
沈滄眉頭一次見知微這樣著急,以往的她可都是臨危不懼的,不想卻這樣怕太后,忍不住笑出聲來,「知微,我還真以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不想你還是有害怕的呢!」
「太后可是這天底下最尊貴的,我怎麼可能不怕呢,萬一不當心惹得太后不開心,太后一怒之下砍了我腦袋可怎麼辦?」
「我不是同你說過麼,太后是最慈祥的了,你真的不用害怕啊!」
「眉兒說的不錯。想你娘親從前是喜樂公主的侍讀,常常出入皇宮的,太后對你娘親也甚是喜愛,見了你也只有喜歡的,況你又這般聰明。知微,若能得太后的青眼,相當於又多了一重保險,你須知道,當今皇上十分看重孝道!」秦夫人提點道。
知微心領神會,認真道,「秦姨,我記住了!」
秦夫人慈愛的摸一摸她的臉龐,笑了笑,轉而對沈滄眉道:「說了這許久的話,你們可都還餓著肚子呢。眉兒,你去廚房催一催,做些知微愛吃的菜送過來。」
沈滄眉笑嘻嘻的應了,問了知微喜歡的菜色,便聽話的往廚房走去。
「秦姨,你有什麼話想跟我說麼?」隨便喊個丫頭去廚房問問也就行了,何需沈滄眉親自跑那一趟?秦夫人支走沈滄眉,獨留下知微來,她心裡便莫名有些忐忑起來!
秦夫人輕歎一聲,「你看出來了吧?」
「什麼?」
「我故意將府裡掌事權分出去,以及今兒由得那些人在我屋裡放肆,你定然瞧出我的用意了是不是?」秦夫人點明說道。
知微一怔,道:「我只是這般猜測,不想竟是真的麼?」
知微聽老太太說起秦夫人,只說她有著雷霆手段,將漸漸沒落的國公府管理的井井有條。而今兒個她一進來便見那群妾室不安好心的來探病,秦夫人卻歪躺在榻上,彷彿十分虛弱,由得他們高聲說笑,惹得沈滄眉大怒,她便有些疑心。如今聽秦夫人這樣一說,才知原來她果然是故意的。
「我這身子如今愈發不好了,又沒能給老爺生個兒子來繼承這國公府,那凌姨娘,原是我遠房親戚的女兒,喊我一聲姐姐,我當日見她可憐,便收了她入府,不想卻是個不安分的。眉兒素日被我和她爹慣得狠了,府裡事務從未教過她,總是由著她愛怎樣便怎樣,可這番我從鬼門關走了一回下來,府裡那些個姨娘有時竟連眉兒都不放在眼裡了,才驚覺這樣是不行的。看看你,看看眉兒,若是易地而處,眉兒只怕……我才不得不狠下心來約束她,她再不喜歡這些個爭鬥,卻也狠心要她歷練,便是擔心萬一有朝一日我去了,她不管是在國公府裡還是嫁去了別人家裡,都要有自保的能力才行。」秦夫人娓娓而道,殷殷拜託:「知微,你要多照顧些她!」
知微忙保證道:「秦姨,我會的。」
秦夫人欣慰的笑了笑:「有你在眉兒身邊,我很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