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至發等幾名大地主四下張望一番,見衙役們忙著清理廢墟,便神秘兮兮地塞給顧炎武一個未封口的信封,滿臉堆笑道:「老公祖初來通州,很多舊事未必清楚。/如今通州百廢待興,正是用錢之際,些須銀兩不成敬意,算是我等捐助給衙門的,還請老公祖酌情使用。今後只要老公祖稍稍看顧,什麼都有啦!」
顧炎武透過信封口向裡一看,見是厚厚一疊京師錢莊的千兩銀票,加起來至少有上萬兩!
這就是明目張膽地行賄了。初次見面,幾個地主就拋出如此大手筆,可見其中私弊之深。
若換了性如烈火的黃宗羲,早氣得破口大罵,把銀票扔到對方臉上了。但顧炎武為人性格沉穩,心想這雖是行賄無疑,但對方口稱捐助衙門,真要攀扯起來,他一口咬定不是行賄,倒也能抵賴一時。再說個中門道還沒摸清,也不好猝然發動,搞不好還會壞了大事。
因此顧炎武故意裝出一副貪財卻不肯表露出來的表情,假意推辭道:「幾位這是作甚,本官清如水明如鏡…」
王至發一見顧炎武那欲拒還迎的模樣,心中已經安穩了七八分,忙強行把信封塞進顧炎武的袖筒,一疊聲道:「老公祖勿要推辭,些須小物算得了什麼呢!」
顧炎武便半推半就地把信封揣了起來,將幾人拉到僻靜處小聲道:「本官初來乍到,自然要萬事仰仗各位父老。但有些事體,幾位一定要讓本官心中有數,這樣上面察問起來,本官也好掌握火候。否則兩眼一抹黑,當今聖上可是眼裡不揉沙子的主兒,一旦問起,本官不知如何作答,幾位的銀子可就白捐了。」
這番話聽起來很像是已經站到了幾個地主一邊,這類話王至發過去也多次聽過,因此並不生疑,便把其中的門道對顧炎武一五一十地說了。
原來這皇莊就是直接歸皇室所有、由皇室經營的莊田。皇莊在永樂、天順年間已有之,從正德年間開始急劇膨脹。這是因為正德皇帝朱厚照生性喜好玩樂,自然需要大把花錢來滿足自己的私慾。但當時的官員集團已經很強大,以內閣為首的官員把持國庫,拒絕向皇帝提供更多的銀兩。
在這種情況下,朱厚照便「廣開財路」,任用劉瑾等宦官,一方面繞過戶部收取鹽稅、礦稅、市舶稅,另一方面,則想方設法把原屬官田的牧馬草場地、奪還勳戚的莊田、侵佔的民田、未就藩的親王辭還田地等土地,全部改為皇莊。朱厚照即位的第一個月,就新增皇莊七處,短短數年時間,已經增加到三百多處。
到了嘉靖、萬曆年間,皇莊已經遍及全國各地,尤以北直隸的順天、保定、河間、真定、順德、大名、廣平、永平等八府最多。並且不光有皇帝莊田,還有皇太后莊田及皇太子莊田。皇帝委派太監管理皇莊,以管莊太監為首,下設官校、莊頭、莊客等數十人,不向官府納糧,所有田產除了留下少數維持莊客的生存以外,其餘大部都歸皇帝。
當然皇帝也不可能親自到皇莊收糧食,所以實際上皇莊是管莊太監支配。這裡面自然少不了盤剝剋扣、中飽私囊之事,因此皇莊越多,國家的賦稅受影響就越大,太監貪污的錢糧就越多。
如果單是如此,皇莊對整個大明帝國的經濟影響還算有限,因為每處皇莊佔地不過數十、上百頃,全加在一起也不過十幾萬頃,相對于歸戶部管的七百萬頃、歸五軍都督府管的四百萬頃田地來說,還是九牛一毛。
但隨著明代官僚、太監系統日益**,有些奸詐的地主發明了一個絕妙的逃避田賦的法子:投獻。
所謂投獻,就是把原屬於自己的田地,掛在其他人的名下。具體有兩種做法,一種是掛在縉紳,即有功名或做過官的人名下,因為按照這個時代的規矩,縉紳是不需要納糧的。把田產掛到縉紳名下,本來該繳納田賦的土地,就規避了賦稅,只需要給縉紳一點好處即可。
但是縉紳名下田地掛得太多未免扎眼,於是又有人使出了更絕的招數:把土地投獻給皇帝,也就是掛在皇莊名下。皇莊到底有多少土地,是沒法查、也沒人敢查的,這樣就可以放心大膽地偷稅了,只要和管莊太監搞好關係即可。而掛在皇莊下的土地,管莊太監當然不會向皇帝匯報,所以誰也弄不清到底有多少投獻田。長年累月之下,不知道有多少本該繳納的賦稅流入了太監和偷稅者個人的腰包裡。
本來這個法子可謂天衣無縫,可是朱由檢登基之後,以雷霆手段廢除太監製度,所有管莊太監被召回京師後,統統奪職為民。由於急需處理的大事太多,也缺乏足夠的人手,朱由檢暫時沒顧得上處理皇莊問題,便下旨讓各處皇莊莊頭暫時代行原來管莊太監的職權。
但是這種臨時狀態當然不會維持太久,朱由檢早就對皇莊有了重要的籌劃。他先從順天府開始,一方面讓秘書處派人至各處皇莊核實土地,另一方面,則從當地官府印證,已經對皇莊「帳地嚴重不符」的情況有了初步瞭解。
這次王至發等地主來找顧炎武通融,正是因為朱由檢選定的幾處皇莊,恰好全是皇莊賬冊上沒有、但官府從未徵糧的「掛靠田」,實際上都是他們自己的田產。現在朱由檢要當真正的莊田無償佔有使用,他們當然不幹。
但是「投獻」這種伎倆本來就上不得檯面,王至發等人當然不敢公然抗旨,只得找到直接負責此事的新任通州同知顧炎武,讓他通融通融。
顧炎武這才弄清其中的關節,心中早已大怒,表面上卻故作為難道:「原來是這樣!可是聖旨已下,本官該如何迴旋?」
王至發忙賠笑道:「通州皇莊土地甚多,只要以真正的莊田置換我等那幾塊,便不算違抗聖旨。萬歲爺哪管得了這麼細的事,老公祖只是舉手之勞,就幫了我等的大忙了。」說著便將他們所有掛在皇莊的田產地圖呈給顧炎武,要他避開這些土地。
顧炎武假意答應,這幾人自然是千恩萬謝,又許給他諸多好處,這才唯唯而退。
待幾人走遠,顧炎武冷笑一聲,抬腿直奔皇帝行轅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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