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看到碼頭裡那密密麻麻、炮口向天的戰船,朱由檢就覺得這位登萊巡撫袁大人想必對朝鮮不大感冒。沒想到他雖識破了李貞妍朝鮮人的身份,卻沒有絲毫不悅,反笑吟吟地將她攙起來,悠然神往道:
「朝鮮是個好地方啊!其地三面環海,北面與我大明遼東隔鴨綠江、圖們江相望,南北長二千一百里,東西寬九百里,其內山川壯麗,物產豐饒,故有『三千里錦繡江山』之稱。洪武年間,其國國王李成桂請太祖賜名,太祖因其國在東方,先受朝日光輝,故賜名『朝鮮』,意為『朝日鮮明之國』。老夫若干年前曾出使朝鮮,至今還記得那綠油油的稻田、靜靜的漢江和馨香四溢的妙香山吶。」
朱由檢當然沒有去過朝鮮,可是被袁可立這幾句話就勾得心馳神往,真想去一睹這個時空的朝鮮美景。李貞妍聽袁可立如此誇讚自己的祖國,更是無比自豪,惴惴不安的心情也稍稍得以緩解。
稍停片刻,袁可立又對朱由檢捉弄地擠擠眼道:「尤其是朝鮮女子,無不溫柔嫻靜、任勞任怨,比起我大明女子亦不遑多讓,堪為佳偶。老夫不想細問你們二人有何故事,但既走到一起,尤公子還須好好珍惜才是。」
朱由檢和李貞妍都是臉上一紅,剛想解釋兩句,又不知如何開口,反倒更顯曖昧。
袁可立卻語氣轉冷,眼望東方沉聲道:「可惜朝鮮君臣不修德政,硬是將大好河山搞得烏煙瘴氣,國力衰微。萬曆年間,倭人大舉入寇,若不是朝廷數次派大軍相助,只怕朝鮮早已亡國了。可其執掌權柄者卻不思感念大恩,反與建虜暗通款曲,殊為可恨!這還不算,現在居然遽行廢立之事,簡直沒把大明放在眼裡!還敢涎著臉來找老夫求情,讓老夫求朝廷給予冊封,真不知道那綾陽君是怎麼想的!」
李貞妍見袁可立發怒,嚇得簌簌發抖,再次跪伏於地。袁可立說的這些實是無可辯駁,朱由檢也不知道該怎麼為李貞妍開脫了。
須臾袁可立又換了一副和藹的面孔,再次將李貞妍攙起道:「這位姑娘不必害怕,老夫說的是朝鮮的當政者,與尋常百姓毫無干係。」
李貞妍卻是有苦難言,因為她就算不是「當政者」,也是「當政者」的親屬。見袁可立對朝鮮局勢是這種態度,李貞妍已經近乎絕望了。
此時已到掌燈時分,二人剛想告辭,袁可立卻堅決不肯放他們走,定要留在衙門中款待一番。朱由檢也想藉機會為李貞妍說幾句好話,便痛快地答應下來。
自有衙役去客棧送信,袁可立便在府衙後院露天設宴,招待朱由檢與李貞妍。其時已是初秋天氣,巡撫衙門又坐落在小山之上,帶著鹹味的海風徐徐吹來,可謂是「天階夜色涼如水」,讓人感到渾身暢快。李貞妍卻是心事重重,只是默默地吃飯,任袁可立與朱由檢二人高談闊論。
朱由檢當然也不敢直接討論朝鮮局勢,那也未免太突兀了。既然此來是替盧象升送信,當然話題就先從盧象升展開。
聽了朱由檢詳細地介紹洛陽之戰的經過後,袁可立在對自己的高徒讚不絕口的同時,也不無憂慮地道:「尤公子所言不錯,建斗此人勇則勇矣,卻有些缺乏謀略和大局觀。像他說的與老奴決戰云云,完全是口出狂言。《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建斗只知己而不知彼,何敢妄論勝負。」
「看來巡撫大人對建虜瞭解頗深。」朱由檢趁機將話題往這個方向上引。
袁可立捋著花白的鬍鬚微笑道:「朝中諸臣皆只將注意力放在寧遠、錦州,但那只是正面戰場。依老夫之見,就憑官軍現在的實力,在正面戰場是不可能戰勝建虜的,因而只能採取守勢。但登萊與遼東半島隔海相望,還有個皮島在建虜肘腋之地,這兩處不妨稱之為側面戰場。建虜凶頑,與其正面爭鋒討不得便宜;但側面戰場上,尚大有可為!」
見朱由檢聽得認真,袁可立便為他解釋道:「皮島亦稱東江,乃是鴨綠江口的一座小島,向西北八十里即是遼東半島,東面則與朝鮮的鐵山隔海相望。鐵山百姓漢人佔七,朝鮮人僅佔三,因屢被建虜燒殺搶掠,抗虜之心極為強烈。
「天啟元年,毛文龍率領不足二百之眾突襲鎮江,後被建虜大軍驅趕,不得已涉海到皮島落腳。卻發現此處進可攻退可守,又可到鐵山招募漢人參軍,便著力經營。如今皮島已有數萬之眾,不時襲擾建虜後方,屢有斬獲。毛文龍也因戰功擢升為東江鎮總兵,掛『征虜前將軍』印,歸老夫節制。」
朱由檢邊聽邊想:這毛文龍在歷史上也是大大有名,但令其有名的還並非是戰功,而是他被後來的薊遼督師袁崇煥「擅殺」。前世的史學界對袁崇煥該不該殺毛文龍,一直有很大的爭論。認為不該殺的,極力強調皮島對後金的戰略牽制作用;認為該殺的,則說毛文龍擁兵自重,不思進取,且軍紀十分敗壞。
想到此處,朱由檢便試探著問道:「依巡撫大人之見,朝廷應將破虜的重點放在毛總兵這一路?」
袁可立聽罷輕輕搖頭道:「毛文龍此人,老夫深知之。其人性情狂傲,志大才疏,自佔據皮島之後益發居功自傲,不停向朝廷索要糧餉,所報戰績也多有浮誇之處。
「因此以老夫之見,毛文龍可用,但不可大用。老夫之所以要節制東江,也正是以糧餉約束於他。若毛文龍不聽號令,甚至圖謀不軌,老夫只需截斷海運,皮島不戰自亡矣。」
朱由檢聽了頓感大失所望,他原以為毛文龍是像盧象升那樣的將領,可以力挽狂瀾。聽袁可立這麼一說,卻明顯是個鼠目寸光的軍閥,袁崇煥殺不殺他,對遼東危局恐怕都沒什麼影響!
沉吟半晌,他才疑惑地問道:「可是方才巡撫大人不是還說,側面戰場大有可為麼?」
袁可立卻神秘地一笑道:「這個卻是另有其事。事關重大,請恕老夫不能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