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厚厚的城牆,將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區分開來。城牆外是乾裂的大地和蕭瑟的鄉村,此時皆隱沒在無邊的黑暗之中;而城牆內,則是繁花似錦,燈紅酒綠,一派紙迷金醉的都市風情。
華燈初上,順著熙熙攘攘的人流徜徉在西安的街頭,朱由檢不禁產生了一種錯覺:這裡並非是貧瘠落後、民變頻生的陝西,而是像極了繁華的京師。
見朱由檢看得入神,李自誠笑著為他解說道:「西安古稱長安,自周文王率部眾由岐山遷至此處,至今已有兩千多年的歷史。此地北臨渭河,南依秦嶺,八百里秦川,形勝冠絕天下,自古王氣森然。以周為始,先後又有秦、西漢、新莽、赤眉、更始、東漢獻帝、西晉愍帝、前趙、前秦、後秦、西魏、北周、隋、唐、齊黃巢在此建都,凡十六朝,上下千餘年。
「尤其是唐代極盛時,長安分為宮、城、郭三層,人口超過百萬,方圓不下百里,遠勝今日。可惜之後日漸衰落,還曾被後梁朱溫拆毀。如今雖也歌舞昇平,到底不復昔日規模了!」
朱由檢聽罷沉吟不語,暗想這西安地處內陸,在古代農耕文明占統治地位之時,自然是佔盡地利。可現在已經是十七世紀,西方的地理大發現已經基本結束,整個世界已經連在一起。
在這個屬於海洋的時代,西安的衰落當然不可避免。其實整個大明帝國又何嘗不是正在從輝煌跌入谷底,這西安也只不過是其中一個縮影而已。
儘管如此,城中的豪商富戶卻是渾然不覺。剛剛入夜,繁華的棋盤大街就更加熱鬧起來,尤其是各家酒樓和妓館,更是門庭若市,車水馬龍。
朱由檢此行的目的地天外天,即是棋盤大街上最大的酒樓。
遠遠望去,這座四層建築鶴立雞群,燈火通明。噪雜的碰杯聲、勸酒聲、歌姬的琴聲歌聲與客人肆無忌憚的大笑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一股強大的聲浪,一波又一波地輻射出去,直達高高的夜空。
進得樓來,就更是一番熱烈的景象。所有客位均是爆滿,座上杯觥交錯,幾十名跑堂的夥計在各桌中間穿梭如飛,不時地高唱菜名:「清蒸鰣魚、紅燒海參、烤鹿肉、燕窩人參湯各一品勒…」
朱由檢手下的解勝等幾名團勇,此前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哪見過這種場面。一時間幾人頓覺如至仙境,到處皆是美不勝收,看得連眼睛都直了。
朱由檢卻將眉頭微微一皺,低聲嘀咕了一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些用來大吃二喝的銀子,哪怕十成裡能拿出一成,百姓的日子都會好過很多!」
李自誠卻苦笑著悄聲道:「別說一成,就是一兩銀子,人家也未必肯痛快拿出來呢!王爺,此刻郡主還未到場,咱們黃海商幫已經預訂了四樓的雅間,去休息片刻如何?」
朱由檢點了點頭,幾人便由小二引著,直奔四樓而來。
剛上到四樓,迎面即撞上來一人,看年紀也不過十七八歲,舉止甚為輕浮,兩隻眼也掛著黑黑的眼圈,想是酒色過度所致。他急匆匆地對李自誠道:「二哥,你怎麼才來,老爺子都等急了!還不快去翠玉軒!」
李自誠忙對朱由檢道:「尤公子,這是小人的胞弟李自誡。自誡,這位就是黃海商幫的幫主尤儉尤公子,還不見禮!」
李自誡卻並未正眼打量朱由檢,只是從鼻孔中哼了一聲,不冷不熱地道:「我還要去與晉中商幫、榆林商幫的人打個招呼,你自去見老爺子吧!」
李自誡遠去以後,李自誠尷尬地笑道:「胞弟是家父的幼子,自小被寵壞了。家父也極想見王爺一面,不知王爺意下如何?」
朱由檢忙道:「自是要拜謁尊翁,只不要洩露身份即可。」
於是二人便先來到一間名為「翠玉軒」的雅間,這裡卻是陝西商幫的包廂。朱由檢邁步進屋,見坐在主座上的是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叟,鬚髮皆白,神情肅穆,不苟言笑。
見李自誠進來,老叟登時作色道:「自誠,這些日你在忙些什麼,幫裡的事務都耽誤了多少!別以為你年齡長自誡幾歲,便可以為所欲為了。你們兄弟二人都是庶出,誰來繼承陝西商幫,為父還沒想好呢!」
李自誠忙賠笑道:「父親大人,我來為你介紹。這位便是黃海商幫的幫主尤儉尤公子;尤公子,這是家父。」
老叟這才略帶傲慢地轉向朱由檢,口中卻是極為客氣:「原來是尤公子,失敬失敬!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老朽李鶴年這廂有禮了!」
朱由檢忙躬身回禮,幾人寒暄幾句,李鶴年便強邀他入席。說了沒兩句,他便將手下揮退,盯著朱由檢的眼睛道:「老朽年事已高,陝西商幫的事情,本已托付給自誠打理。可聽說他最近又與尤公子合夥成立了黃海商幫,老朽深恐犬子力有不逮,耽誤尤公子的生意啊!」
朱由檢自然聽出了李鶴年的弦外之音,微微一笑道:「李幫主過謙了,公子是商界奇才,對尤某幫主極大。當然李公子始終是陝西商幫的人,我們只不過是合作的關係。咱們在商言商,黃海商幫自成立至今,古玩店和藏區特產都經營得有聲有色,李公子也拿了不少分成,對陝西商幫應該是有益無害啊。」
「那是自然。」李鶴年忙堆笑道,「尤公子目光敏銳,一語中的,如此老朽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但黃海商幫乃後起之秀,有句話叫『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現在西安的各大商幫都對犬子頗有怨言,還以為是老朽唆使的…」
「這倒是我的疏忽了。」朱由檢笑道,「一會兒見到各商幫的幫主,尤某自會解說,以後就沒人誤會陝西商幫了。」
李鶴年見朱由檢談笑自若,似乎沒把那幾大商幫放在心上,不由得心生不滿,卻是不露聲色地道:「尤公子來西安不久,可能還不太瞭解那幾家商幫的實力。這幾家若是聯起手來,恐怕我們陝西商幫這樣的百年老幫也頂不住。尤公子還是不要把關係弄得太僵了,否則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好像我也沒做什麼吧!」朱由檢還是不以為然地笑道。
「尤公子不必明知故問。」李鶴年沉聲道,「老朽不妨明言,如今各大商幫都在抬米價,可黃海商幫卻是反其道而行之,一方面大量收購,一方面卻又施捨給老百姓。
「你這裡施捨得多了,他們的米卻賣給誰去?因此晉中商幫、榆林商幫和虎嘯商幫已經私下訂立盟約,想要把黃海商幫拼垮呢!若不是看在老朽的幾分薄面上,只怕這幾家已經要大打出手了!」
「原來是這件事。」朱由檢也收斂笑容,認真地道,「商人逐利天經地義,但若趁大災之時哄抬米價,則未免喪盡天良。尤某也不是免費施捨,而是以工代賑,更何況並未涉及到涇陽以外的縣。他們若是這也不讓,那可有點管得太寬了。」
這話說得可有點重,李鶴年臉上登時掛不住了,咳嗽一聲道:「尤公子抱負遠大,老朽佩服。不過老朽實在老了,膽小怕事,萬一若是犬子行事不周,連累了陝西商幫,老朽無法跟祖宗交待。因此老朽想跟尤公子商量,讓自誠退出黃海商幫,尤公子意下如何?」
朱由檢心裡咯登一下,暗想這李自誠可是自己的左膀右臂,要真撤出去了,自己這一攤子又有誰能頂得起來?
正為難之際,李自誠卻賠笑道:「兒子自覺行事謹慎,在西安商界又混了這麼多年,幾分薄面應該還是有的。一會兒我給幾位幫主賠個不是,再勸說他們將米價稍稍降一些。兒子記得父親早就教導過:商道即是人道,經商即是做人,不可只為賺錢不擇手段…」
「你給我住口!」李鶴年突然拍案大怒道,「為父給你說了半天,你全當耳旁風!既如此,你也不要在陝西商幫呆著了,我也沒有你這個兒子!」
李自誠嚇得趕緊跪倒道:「父親息怒!」
朱由檢聽了半天,心中已明白了**分。這李鶴年其實還算有些良心,而其他幾家商幫卻打算哄抬米價,牟取暴利。
而在陝西商幫中,李自誠的地位也有些微妙。李鶴年顯然是更喜歡幼子李自誡,別看李自誠幹了這麼多年的少幫主,將來繼任幫主的卻很有可能是李自誡。
這種局面當然是朱由檢不願意看到的。他已經暗下決心,要把李鶴年的陝西商幫徹底變成黃海商幫的同盟。而要做到這一點,首先就得打擊另外幾家商幫的囂張氣焰,從而打消李鶴年的顧慮。
想到此處,朱由檢忙打圓場道:「李幫主這又何必,此事咱們從長計議。」
李鶴年這才重重地哼了一聲道:「起來吧!」
李自誠如蒙大赦,一溜煙退出雅間。
朱由檢望著面沉似水的李鶴年,正琢磨著用什麼法子打開局面,卻突然聽外面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李自誠隨即興沖沖地進來稟道:「郡主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