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八日這一天,連日陰沉著的天難得地放了晴。雖然氣溫仍是極低,路邊的積雪已經凍成了冰坨子,根本無法融化,但陽光照在身上,總還是暖洋洋的,讓人頓覺心中舒暢不少。
只是年關將近,對於不少貧苦百姓來說,日子就不好捱了。如果沒有欠賬,那還好一些,不管手頭再怎麼緊,總得張羅些年貨,買幾掛鞭炮,包頓餃子,再扯幾尺布,給孩子縫件新衣裳。孩子高興了,這個年也就算過了。
若之前不得已向富戶借了錢,那可就慘了。這時候的行情,借錢都是驢打滾、利滾利,若年初借了十兩銀子,到年底,差不多就得還三十兩。窮苦人家本就生財無道,又從哪去找這麼多銀子?因此一到年底,很多根本還不起債的窮人就開始東躲西藏,生怕讓債主堵到家裡。
這時候,過年就真的比「過關」還難。債主上門,找不到男人,就拿婦孺出氣。趕上脾氣好的,只是臭罵一頓;若是脾氣不好的,則免不了摔鍋砸碗,甚至動手打人。要是趕上這家的女人還有點姿色,甚至有可能被調戲一番。
直到年根底下,躲債的男人才敢摸著黑偷偷回家。此時家裡往往是一片狼藉,連粒米都不剩。老婆孩子也哭作一團,男人束手無策,只能默默垂淚。而那些放高利貸的債主,則是大排筵宴,歌舞昇平。如此情景,真可謂是「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
而朱由檢在這幾天裡,對此的體會就更深了。城中的貧民,好歹還有個棲身之所;而城外的大批饑民,就連個像樣的窩棚都沒有。雖然孫傳庭購置了幾百件棉衣,但饑民太多,十個人也分不到一件,只得優先給年幼的孩子和體弱的老人發放。
饒是如此,一到入夜,饑民們還是只能擠做一團,用體溫互相取暖。守城的兵丁雖然沒有上峰的命令,不敢放饑民進城,但到了夜間,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大批饑民在高大的城牆邊躺倒,好歹利用一面牆,擋一擋徹骨的寒風。
朱由檢雖不敢再冒險出信王府,孫傳庭卻每天向他匯報情況。這幾日,朱由檢又讓孫傳庭提了一萬多兩銀子,糧食暫時是不缺了。但在倉促之間,御寒的棉服卻無法買到那麼多。因此每天凍死的人數都在增加,臘月二十六日,一夜竟凍死七十多人。
朱由檢聽得心如刀絞,大滴的淚珠不斷地滴落,將他身前的桌子都打濕了一片。
孫傳庭急得起了滿嘴燎泡,嘶啞著嗓子問道:「殿下,您的奏章都呈上去好幾天了,怎麼朝廷還沒有動靜?就算是不允,也應該給個話吧!」
朱由檢搖了搖頭。這些天,以魏忠賢為首的閹黨忙著清剿東林黨;東林黨人則忙著自保,或辭官回鄉,或與楊漣等人劃清界限,或乾脆轉身一百八十度,投靠魏忠賢。而大明帝國的皇帝天啟,仍一如既往地鑽研著木匠活。城外的幾萬饑民,根本不在他們的考慮範圍之內。
好在朱由檢絞盡腦汁,昨天終於想出了一個臨時的辦法。他讓孫傳庭買了大量的布匹,再把木棍釘入凍得**的土地中,搭起數十頂簡易的大帳篷。帳篷之內,再用木柴和枯草鋪成大通鋪。
這種臨時的帳篷雖然比軍用帳篷的性能差得太遠,四處漏風,又很不結實,但畢竟聊勝於無。
昨夜,數千災民就被安排在大帳篷中過夜,果然一個凍死的也沒有。只有其中一個帳篷,因夜間舉火不慎引燃,燒得只剩一片灰燼,有幾個逃跑不及的老人被燒死。好在其他帳篷離得較遠,沒有釀成更大的災難。
朱由檢聽了孫傳庭的匯報,心中稍覺寬慰地道:「看來此法還是管用的,只是從此要嚴防火災,夜間嚴禁舉火。先生,你再去多買些布匹,把帳篷弄得厚一些,讓災民們好歹過個暖和的年!」
這幾日他一直夜不能寐,今天算是得到點好消息,終於放鬆了一些。孫傳庭走後,他趕緊返回紅萼樓,美美地睡了一覺。醒來時,已是紅日西垂。
岳父周奎家的晚宴就安排在今天。朱由檢對這次赴宴也頗為重視,畢竟是女婿第一次登老丈人的門,可得好好表現表現。
為此,信王府出動了五輛馬車,專拉送至逍遙伯府的禮物。除了一萬兩銀子以外,朱由檢還挑了一些古玩玉器,一併送給周奎。他們夫妻二人分別坐上八抬大轎,林佑坤和管寧則騎馬隨行。一行人浩浩蕩蕩,從北城的信王府出發,圍著京師繞了大半個圈子,這才抵達了位於正陽門內的逍遙伯府。
離府門還有老大一段距離,朱由檢就聽得前面爆竹聲聲,人喊馬嘶,好不熱鬧。再往前走了幾步,周奎即親自接出府外,敲鑼打鼓地把朱由檢和蕊兒的大轎迎進了府門。朱由檢坐在轎中,感覺自己倒似個新娘子一般,不由得啞然失笑。
大轎落地,朱由檢和蕊兒剛邁步出轎,滿滿一院子人立即呼啦啦跪倒一大片,口中齊聲高呼:「信王殿下千歲千千歲!王妃娘娘千歲千千歲!」
朱由檢從打前世起,就最煩這一套。一個傻x領導來視察,一幫傻x舉著鮮花傻x兮兮地喊:「歡迎歡迎,熱烈歡迎!」這可是天下最傻x的事之一了。
見禮之後,眾人一齊進入寬敞的前廳,蕊兒則被讓至後宅。此時前廳內已經擺下三桌酒席,居中的一桌,自然讓朱由檢坐了主位,周奎在下垂首相陪,其餘能入座的,也都是身份顯貴的高官。官階稍低一些的,則只能坐在其他兩席。
入座之後,周奎先向朱由檢介紹今天的來賓。他身為新任錦衣衛指揮副使,暫代田爾耕執掌錦衣衛,新府第落成,下屬們自然要前來捧場。像許顯純、崔應元、孫雲鶴、楊寰等名列閹黨「五彪」之輩,悉數到場,不過孫雲鶴和楊寰官品較低,只能做到其他桌上。
朱由檢掃了一眼同桌的許顯純和崔應元,只見這兩人身軀都比較肥胖,再加上一直笑容可掬,倒似兩尊彌勒佛嵌進了椅子中。如果只看外表,無論如何,也無法將這兩人與傳說中的殺人惡魔聯繫起來。但此二人一個是錦衣衛都指揮僉事,一個是錦衣衛指揮,都是在錦衣衛中執掌實權的人物,楊漣等「東林六君子」,應該就是在他們直接負責的詔獄中受審。
朱由檢依稀記起,在歷史上,這「六君子」最後一個也沒活著走出詔獄。除了顧大章不堪受刑,投繯自縊以外,其他五位全被殘酷地害死在獄中。而直接負責對「六君子」審訊的,好像就是這位許顯純。此時見他談笑風生,朱由檢倒如吃了個蒼蠅,感到無比的噁心。
周奎介紹完官階較高的許顯純等人,又指著一位年約五旬、面容清瘦、頭髮和鬍鬚已經開始花白的老者介紹道:「這一位是禮部主事徐光啟徐大人。」
徐光啟?朱由檢一愣,心想這一位在歷史上也是大大有名,算是中國歷史上非常少見的學術型官員,對數學、天文、農學、軍事都有很深的研究。他忙欠身離座,對徐光啟笑道:「原來是徐大人,久仰久仰!」
朱由檢的這一舉動,讓滿桌的人都感到十分意外。剛才介紹到許顯純等人時,他也不過是點點頭、用鼻子哼一聲,顯得有些漫不經心,讓許顯純心中暗覺不爽。而徐光啟僅僅是個小小的六品主事,又是剛從七品河南道御史陞遷而來,此前根本不在京師。朱由檢為何「久仰」徐光啟,眾人實在難以捉摸。
徐光啟也是大吃一驚,忙避席跪倒道:「微臣賤名,何能擾殿下之聽?」
朱由檢繞過酒席走上前去,雙手將徐光啟攙起道:「徐大人的大名誰人不知,今日一見,真是三生有幸!您翻譯的《幾何原本》,真是曠世之巨著!像平行線、三角形、直角、銳角、鈍角、對角、相似等術語,均可千年不朽!」
朱由檢倒不是存心恭維,幾百年後,每個初中生可以說都是徐光啟的弟子,這些術語也天天被使用。而「幾何」一詞,也正是徐光啟在此譯著中首先使用的。帝王雖稱「萬歲」,但死後也不過是在棺槨之中慢慢腐朽。但徐光啟卻澤及百世,他對未來的影響,遠比同一個時代的任何一個人都要大,真真正正做到了死而不朽。
但朱由檢對徐光啟的這番讚美,卻讓同席的其他人不以為然。在這個時代,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這裡面的書可不是指《幾何原本》這樣的「雜書」,而是專指四書五經這樣的聖人之書。尤其徐光啟還是翻譯海外的著作,更讓在座的人鄙夷,無不以為皆是些奇技淫巧罷了。
此時朱由檢才注意到,徐光啟旁邊竟還坐著一位金髮碧眼的洋人,忙問道:「這位是?」
哪知那洋人當即起身深施一禮,又在胸前劃了個十字,用一口流利的漢語道:「草民湯若望,見過信王殿下,願主賜福給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