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衣男子臨窗而立,低眉垂首,彷彿有心事萬重,眉間卻不見一絲憂鬱。
就像是被瑤池水洗滌過,雙眸清澈,沒有丁點兒雜質,能夠讓人一眼望到底,可卻摸不到任何情緒。
阿妾已平安醒來,他再沒什麼可擔憂的了,有瑾王照顧,必定事事妥當,哪怕他即刻就死去,也能放心了。
慕凝之由前堂疾步轉出,大老遠瞧見那抹紅色人影,腳下不由一頓,督主的身體才剛好了一點點,若再聽到這個壞透了的消息,豈不是雪上加霜?
遲疑良久,直到姬語橋的的目光望了過來,慕凝之方繼續邁開步伐,上前道:「督主,骸骨帶回來了,可是情形卻不太好。」
具體怎麼個不好,慕凝之不知該如何說。
姬語橋沒吭聲,直接出了門,示意他帶路。
明明是兩個人的骸骨,但前堂中,卻只有一具棺木,見姬語橋二人出來,候在近前的錦衣衛行禮之後,得到慕凝之的眼色,轉身將棺材蓋推開,然後退至一旁。
姬語橋神色不變,只腳步緩了緩,走到棺木旁邊,向裡望去。
棺材裡看不到骸骨,只有一堆碎骨渣,已分不清哪是七王爺,哪是樓溫婉。
生怕姬語橋悲傷過度,亦或是憤怒過度,導致身體情況惡化,慕凝之捏緊了拳頭,一顆心懸浮在嗓子眼,林逸煙和殷不棄僵立在一邊,大氣也不敢出。
誰知姬語橋竟牽起唇角,淡淡一笑,「如此也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分不開。」
慕凝之不確定他是真沒事,還是表面故作鎮定,小心翼翼喚了一聲:「督主?」
姬語橋輕搖頭,示意他們不用擔心,「這樣的結果,比我預想中要好得多,依照他一貫的行為方式,我以為……定會被挫骨揚灰。」
見他想得開,三人齊齊鬆了口氣。
慕凝之心有餘悸道:「多虧有綠眉毛幫忙,否則……不堪設想。」
姬語橋嗯了一聲,點點頭道:「瑾王有心了。」
他沒有看錯人,普天之下,唯有瑾王才能護著她。
阿妾這次之所以重創,全因瑾王洞悉他的心思,想給他和阿妾足夠的空間相處……
而他一次一次連累她,當真是普天之下,最沒資格照顧她的人。
轉到棺木下方,姬語橋撩起衣擺,端正跪下,眾人見狀,也都跟著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
姬語橋起身吩咐道:「準備明日回盛京。」
林逸煙憂慮道:「這麼急?督主您的身體……」
姬語橋擺了擺手,「不礙事。」
慕凝之眼神微閃,心思電轉,「督主,咱們不妨多逗留一日,明天烏邪大師要過來的。」
殷不棄聽出了話中意思,跟著勸道:「是啊督主,讓烏邪大師給您瞧瞧,之後再趕路,咱們也好安心些。」
烏邪要來宜豐園,也就意味著,能聽到有關於她的消息,這世上唯一能打動他的,也就只有那個女子了,姬語橋猶豫了一下,鬆了口道:「那便後天吧。」
阿妾雖已醒來,可身上的傷著實不輕,明知瑾王會照顧好她,可是他,仍鬼迷了心竅一般……就想知道她過得好。
望著紅色身影消失在門外,林逸煙長長舒了一口氣,歎道:「督主遇上君非妾,不知算是幸運,還是不幸。」
慕凝之道:「都說黃連苦,殊不知,相思最苦。」
殷不棄一笑,「大抵是幸運罷,有了牽絆,心才算是活的。」
「那倒也是,否則我還真不知道,督主這一生除了受苦之外,還有什麼意義。」慕凝之話一出口,便覺無限心酸,喉間一哽。
殷不棄抬手合上棺材,瞥見裡頭一堆骨渣,眼神頓時變得凌厲,聲音低暗幽沉:「……最好日夜祈禱不要落在咱們東廠手裡,否則我有千百種方法叫他們後悔來人世間走一遭!」
慕凝之眸中浮現倦色,拉了張椅子坐下,冷笑道:「他們碎了七王爺夫婦的骸骨,咱也在最後還了一道,讓他們主人兒子的骸骨化為飛煙,算起來,是咱們贏了。」
林逸煙道:「這下微生默問那張虛偽的臉皮總該繃不住了。」
羅名香從外面進來,聽到他們的談話,忍不住道:「那種人居然也能生得下兒子,老天瞎了吧!」
慕凝之說話的時候,也不看著對方,顧自低頭揉了揉眉心,幽幽反問道:「老天一直瞎,怎麼你到現在才知道?」
「據淺公子說,那孩子天生畸形,不到十三歲便死了,可見壞事做多了,是有報應的。」林逸煙垂眸,嘲諷輕笑。
殷不棄感歎道:「連微生默問有兒子這麼隱秘的事兒都能查到,綠眉毛果真神通廣大。」
羅名香點頭,若有所思道:「沒想到綠眉毛真是瑾王的人……」
「瑾王先前按兵不動,只在咱們東廠遇事時出手相助,想是顧念血肉親情的緣故,這次君非妾重創,算是徹底觸了他的逆鱗。」
林逸煙踱到門口,負手望藍天,「不數不知道,細數嚇一跳,咱們這幫人,已經與那只猛虎鬥了許多年,不知何時,才能還百姓一個清白人間。」
「多了瑾王這個盟友,微生默問死期將近,好好等著吧,到時該討回來的,一個也別落下。」
紹劍山莊,清音閣。
葡萄架下綠蔭涼,三人圍坐在石桌邊,清染將事情經過敘述了一遍。
微生子期雙手托著腦袋,聽到最後,臉上的嬉笑一點點褪去,剛毅的輪廓皺成一朵菊花,「十五弟,七王爺就是咱們七叔咩?」
微生子玨抿了抿唇,「嗯。」
微生子期眼睛眨巴了幾下,又問道:「七叔就是姬語橋的父親咩?」
微生子玨:「嗯。」
「那姬語橋不就是我們的哥哥嗎?」微生子期掰著手指頭,慢慢地,將腦袋裡滾成團的亂麻一根一根理順。
微生子玨嘴唇動了動,本想說姬語橋比他大,但比微生子期要小,可是話到嘴邊,卻沒有了要說的心思,只堪堪擠出一字:「是。」
姬語橋的一生,已經夠破碎了,如今他父母的骸骨,竟也被毀……
喉間驀地湧起一股腥甜,微生子玨以拳抵在嘴邊,將那口血強嚥了下去。
對方深知姬語橋的身體情況,欲借此來狠狠打擊,然而姬語橋並未如他們所願。
反倒是微生子玨,心中難以平靜。
微生子期捏緊了拳頭,擰眉憤憤道:「姬語橋現在一定很傷心,八叔太過分了!他怎麼可以這樣對自己的親哥哥?!雖然我常常做錯事,可是、可是,十五弟和十七弟就不會這樣對我。」
微生子玨眼一瞇,眸光遽然冰冷,「八叔的確太過分。」那人的心已成魔,哪怕殺掉所有人,也要拿到他想要的東西。
「糟了糟了,十七弟跟八叔那麼好,哎呀……」微生子期想這茬,大驚失色,抓住微生子玨的衣袖,使勁拉扯,「十五弟,快想辦法,救救十七弟!」
微生子玨將目光投向清染,詢問進展。
天得咱下。清染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咱們要解凍,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
微生子期懵懂道:「什麼意思嘛,十七弟到底有救沒救?」
清染承諾道:「十四爺放心。」szpp。
「我一點兒都不放心……」微生子期嘴巴高高撅起,眼裡帶了點兒輕蔑的色彩,咕噥道:「你們不是去幫忙搶七叔七嬸的骸骨麼,結果,你們這麼多人,還是沒救得了七叔七嬸……」真沒用哇。
清染被噎:「……」十四爺啥意思啊?他們綠眉毛是人,又不是神,哪能做到事事圓滿!再者說,八爺黨真要那麼容易對付,元貞帝和東廠何至於這麼多年來都沒能將其剷除?
「他們盡力了。」微生子玨替悲催的綠眉毛們說了句公道話,揉了揉太陽穴,起身查看頭頂那一串串青翠欲滴的葡萄。
葡萄呀葡萄,還是葡萄最讓人省心。
微生子期憂心忡忡,「八叔那麼壞,十七弟常常跟他在一塊兒,要是被帶壞了可怎麼辦哇?」
「學壞也需要天賦的。」葡萄尚未成熟,微生子玨摘了一串個兒最大的,拈了一顆塞進嘴裡,眉頭越蹙越緊,「像君兒這樣,不用學,也是壞的,這就叫做壞得天賦異稟。而十七弟嘛,再怎麼學,也不及君兒分毫,所以十四哥完全沒有必要擔心。」
清染撲哧一聲笑了,「主子這比方打得好,精闢。」
微生子期撓頭想了想,仍覺放心不下,「等落落的爺爺過完生辰,咱們就回盛京吧,八叔做了那麼多壞事,我要揍他!」
「揍八叔……這種體力活兒,交給染公子他們去幹就成。」微生子玨悠然走過來,將葡萄放在石桌上,「十四哥,吃葡萄。」
微生子期瞅了瞅,搖頭道:「綠色的,還沒熟呢,肯定很酸。」
微生子玨吐出籽兒,「蘸點糖吃。」
微生子期氣咻咻瞪著他,不滿道:「十七弟與狼為伍,危險著呢,十五弟你、你還有心思吃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