嗅著四面襲來的幽幽冷香,想像著整個世界一片素裝,積雪壓斜了一枝枝臘梅,君非妾心情大好,仰面咯咯笑了起來。
「好想看看這幢小竹樓是什麼樣子的,好想看看你說的前面那條溪流和瀑布……」
最想看的,是他的模樣。
君非妾站在雪地裡,張開雙臂,緩緩轉著圈兒,「子隱,竹樓四周是不是栽滿了臘梅?」
「是。」
「哈哈哈,我聞到香味兒啦。」君非妾蹲下身,捧起一大捧雪,揉成一團,朝他砸去。
子隱玉立在那兒,也不閃躲,任由雪團砸在肩頭。
君非妾蹲在雪地裡,歪著腦袋道:「臘梅的幽香,也沒有你身上的香味兒好聞,子隱,你還沒告訴我,你身上那是什麼香呢?」
他尚未想好要怎麼回答,她便突發奇想道:「誒,是與生俱來的香味嗎?」
「嗯,算是與生俱來的罷。」子隱想了想道,聲音有點發澀。
那是與他生命綁在一起的味道,除非他死,否則永遠都擺脫不了。
「咦?那豈不是跟香香公主一樣!」君非妾驚奇咋舌,又問道:「能吸引蝴蝶嗎?」
想像著大群彩蝶圍在一個大男人身邊的情景,君非妾分外歡樂的笑了起來。忽然又想到,當他吹笛時,彩蝶環繞,翩翩起舞,那應該是一副極美極美的畫面罷。
「你當我是鮮花嗎。」子隱淡淡道。
一地銀光燦爛的照著她的側臉,那嫣紅的笑靨令素潔的世界陡然多彩,彷彿一枝艷麗桃花在春風裡舒張怒放。
那氣味伴隨他二十多年,早已習慣,一直都不曾覺得有什麼,直到現在,直到此刻,望著她歡快的笑臉,他的內心深處,忽然有些介意了。
如果,如果他能跟普通人一樣,那該多好……
「哈,人比花嬌!」
「你用詞不當!」
難得不用悶在屋裡,君非妾興致極好,打算堆一個雪人,便蹲在地上忙著滾起了雪球,寬大的衣擺拖在雪上,濕透了亦渾然不覺。
子隱見她一個人玩得挺起勁,也沒打算過去幫忙,靜靜的看了一會兒,便抽出腰間長笛,悠然吹奏。
他的目光,自始至終都落在她的身上。
這一生,似乎從來都沒有見過這般絢爛而俏麗的笑顏,他不敢眨眼,生怕一眨眼面前就只剩下無聲的冰雪。
君非妾的雙手凍得通紅,有一下沒一下的拍著面前的雪球,她低垂著頭,聽著那悠揚笛聲,嘴角漾著溫柔笑意。
雖然笛聲中總有那麼一絲淡淡的惆悵悲涼,可仍然是她這輩子聽過的,最好聽的音樂。
閉上眼,彷彿乘風而起,飛越寂靜的雪溪,飛越遙遠的雪山,飛越寂寂森林,飛過花團錦簇的碧野……
費了許久功夫,總算將雪人堆成功,最後撿了幾塊石子,嵌在雪人臉上當五官。
「子隱,我堆的雪人可愛嗎?」
「可愛。」
「是它可愛,還是我可愛?」君非妾與那雪人並立,一手搭在雪人頭頂,一手叉在腰間,揚起下巴問。
「……」子隱瞧著她,忍不住笑了。
「說嘛,究竟是它可愛,還是我比較可愛?」君非妾佯裝不滿的撅起嘴,跺跺腳,催促他趕緊回答。
子隱笑道:「萬一我答錯了,會有什麼後果?」
君非妾眉頭一挑,有些霸道的道:「只要你說我比較可愛,就不會錯啦。」
子隱無奈輕歎,「好吧,你比較可愛。」
真的,她是他見過的,最可愛的女孩子——
眼睛看不見的時候,聽覺會變得十分靈敏。君非妾揉了好些雪球堆在地上,撿起一個,用力拋上天空,然後聞聲辨位,在落地之前,將雪球踢得粉碎。
時間過得飛快,從受傷那夜,時至今天,已經一月有餘。君非妾內力雄渾,恢復起來,要比普通人快許多倍。
再過不久,就能跟以前一樣健康了。
然而這個時候,君非妾的心理卻有些矛盾,她既想時間過得快些,早日看見子隱的模樣;又想時間過得慢一點,繼續享受依賴他的感覺。
只可惜時間無情,永遠都不會為誰停留。
望著她在雪地裡奔跑,僅憑聽覺就能準確擊碎每一個雪球,子隱默默凝立在那裡,衣袂飛揚,若有所思。
君非妾捧起凍得通紅的雙手,放在嘴邊呵了口暖氣,而後收入袖中。她靜靜地站在距離他十步之遙的地方,幾次三番欲言又止,千言萬語最終化作一句低喚,「子隱……」
有好多問題想要問他,比如,他究竟是什麼人?比如,他為何要獨居於深山之中?比如,他是否以後都會住在這裡?可是,他卻從來也不肯給她答案。有關於他的一切,她都無從知曉。
他們都已相處了那麼久,難道在他的心裡,她還不算是他的朋友嗎?
明明依賴著他生活了很長時間,可她仍然會覺得,與他之間的距離,從來都是遙不可及。
他一定是個有著許多秘密的人。
而她在他心中的份量,終究還不夠分享他的秘密。r1jc。
子隱輕輕應了一聲,「嗯?」
見她呆在原地沒說話,便走過去,「是不是玩累了?」
聽到熟悉的聲音,嗅到溫暖的氣息,君非妾心中的失落,頓時一掃而空。
或許是她太過敏感了吧,子隱只是不愛說話而已。她不是也沒有將自己的許多事情告訴他麼?
「不累。」君非妾搖搖頭,感歎道:「可惜你都不陪我玩。」
「我,不會玩。」
「誒,這世上還有不會玩的人?」君非妾想了想,偏著腦袋,仰面朝著他的方向,「你是不是、從小到大都是一個人?」
「嗯。」
君非妾撇嘴,「難怪你那麼悶。」
子隱瞧著她的樣子,不禁莞爾,「這些日子,是不是悶壞了?」
君非妾搖頭,嘻笑道:「若是別人,肯定會悶壞,偏偏我是個悶不壞的人。」
「是嘛?」
「你看我這般神采奕奕就知道啦。」君非妾張開雙臂,活潑的轉了個圈。
子隱垂眸,目光盯著她拖曳在地的濕漉漉的衣擺,「阿妾,玩也玩夠了,咱們還是回屋吧。」
君非妾一聽,忙道:「誰說我玩夠啦!遠遠不夠。」
子隱看著她的側臉,問:「那你還想玩什麼?」
「你不是說,這裡四周都是山嗎?我想去山頂上。」
「去山頂上做什麼?」
君非妾的理由冠冕堂皇,「透透氣。」
她眼睛看不見,如果要爬山的話,他自然會一直牽著她手。
這才是她的目的。
「透氣?」
君非妾摸索著抓住他的手,「帶我去好不好?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子隱低頭,望著他們相握在一起的手,沉默片刻,終是點頭同意,「好。」
在她回歸屬於她自己的生活之前,再由著她一次罷。
一夜大雪,到今天早上才停,竟已經齊腳踝深了,子隱牽著她的手,每一步都走得緩慢。君非妾也不著急,跟隨著他的腳步,嘴角始終帶著淺淺笑容。
不知走了多久,大約已到山腳下,子隱停下腳步,詢問她的意見,「上山的路陡峭崎嶇,你的眼睛不方便,不如我施展輕功帶你上去罷?」
君非妾乖順點頭,他的手掌便落在她的腰間,將她攬入懷中。
提氣踏空,翩然飛起,寒風迎面撲來,君非妾雙臂環抱他的腰身,將腦袋深深埋在他的胸前。
「到啦。」子隱穩穩落地,將她放下,叮囑道:「身在山巔,不要亂跑亂跳。」
君非妾戀戀不捨的從他懷裡鑽出來,心中暗暗嘀咕:居然這麼快就到了,估計是個小山坡……
山頂風大,吹得崖邊枯樹狂舞,雪屑亂濺。
君非妾抬手捂著被凍痛的雙耳,用腦袋磕了磕他的肩道:「子隱,我可不可以摸摸你的臉?」
寒風吹拂,鼻息之間,儘是她發間淡淡清香,子隱心下怦然,側頭看著她,「嗯?」
君非妾微微仰頭,容顏溫柔如雪蓮,「我想摸摸你的輪廓,想像一下你的樣子。」
纏在眼睛上的棉布條過幾天就可以拆掉,若不出意外,她的眼睛應該會順利復明。可不知為何,她有種預感,即便拆掉眼睛上的棉布條,她依然看不見他。
「可以嗎?」
子隱呆呆地望著她,呼吸窒堵,心疼痛而劇烈地抽跳著。
等了半晌,終於等到他低低的聲音,「好。」
一陣狂風襲來,君非妾單薄的身軀禁受不住似的,晃了晃,子隱下意識的伸手握住了她的肩,「阿妾,你沒事吧?」
「沒事。」她只是腳陷在雪堆裡,沒有站穩而已。
君非妾扶著他的手臂,慢慢摸索著,撫上他的臉龐,眉毛、眼睛、鼻子、嘴唇……
子隱稍微弓著腰,任由她冰涼的手指在面部滑動,心跳劇烈,無法控制。
「可有想像出我的樣子?」不知是否是山巔風大的原因,子隱的聲音略有些沙啞。
雪地滑膩,君非妾踮著腳尖,站不太穩,於是,乾脆就勢依偎著他。君非妾心滿意足的勾起唇,道:「你知不知道,你的模樣,很難想像得出來。」
有些人,即便是近在咫尺,也令人覺得遠在天邊。
兩人各懷心事,言語不多的,在山頂待了許久。下山時,仍然是子隱抱著她,一路施展輕功。到山腳下,他便牽著她的手,兩人在雪中漫行。
天空飄起了雪花,碎碎揚揚。
君非妾一陣恍惚,驀地腳下一滑。
「啊!」
「小心。」子隱長臂一展,扣住她的腰。見她眉頭緊鎖,便問:「怎麼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君非妾抬起手,摀住腦袋,露出痛苦面容,哼唧道:「頭疼,昏昏沉沉的,子隱,我是不是又生病了?」
「應當是受寒了,回屋暖暖。」看她這副模樣,恐怕無法行走,子隱攏緊她身上風,將她打橫抱起。
君非妾勾住他的脖子,伏在他胸前,笑容狡黠。
她才沒那麼嬌弱呢,她只是,貪戀他的懷抱而已。
就像許多年前,她也喜歡這般的窩在哥哥懷裡——
刑室裡暗,慘黃的光線映照著滿室刑具,地上滲著的血水,以及不知名的漿液,泛著森森的光。
葉錦然披著紫色披風,懶懶的窩在太師椅上,半醒半睡,直到耳邊半晌沒了動靜,才睜開眼,瞅了一眼吊在刑架上的人,「喲呵,連凌遲都不怕……」側頭望著站在旁邊的,眉眼妖嬈的紅衣男子,揶揄道:「不棄呀,看樣子,是你的手段還不夠高明啊。」
刑架上吊著的那人,兩條腿只剩下白骨,肉均已被削下,一片片發白的,疊在白瓷盆裡。
那盆肉,是在人的腿上削成片的,用刷子蘸上鹽水,一遍一遍的刷,刷得肉色雪白,不再流血,再用慢動作,一片片連著筋撕下。
殷不棄擦拭著手中鋒銳的小巧匕首,眼也不抬道:「我說,你非要在這裡睡午覺麼?」
「聽著你一刀刀剮下去的聲音,我才睡得安穩呀。」深紫的披風,襯得葉錦然那張白淨的臉極清秀,笑起來的時候,嘴邊還有一顆小梨渦若隱若現。
殷不棄抬起頭來,隨手拿了根竹籤,從瓷盆中挑起一塊肉片,遞到葉錦然嘴邊,「要吃麼?醃好了的,還是要炸成金黃酥脆的?」
吊在刑架上的那人,兩條腿只剩下白森的骨頭,根處鮮嫩的肉芽上,血水滴答滴答落下。他還沒死,眼睛直直的盯著葉錦然和殷不棄。兩個變態!東廠的人全他娘的是變態!
葉錦然一把推開他的手,厭惡蹙眉道:「骯髒得要命,我才不吃!留給你園子裡的那些惡犬享用吧。」
噁心死了,若是吃下去,會髒了胃。他只是喜歡看著殷不棄從那些可惡之徒身上削肉下來而已。
「剛弄下來,很新鮮的,尤其是這一片,不肥不瘦……」殷不棄聲音蠱惑,媚眼如絲。
「喂,你們兩個還可以再無聊一點嗎?」慕凝之不知何時到來,站在刑室門口道。
殷不棄把肉片丟回瓷盆,將齊至腳踝的長髮捋到肩後,雙臂環抱於胸前,認真的回望著慕凝之道:「可以。」
慕凝之撇撇嘴,將目光投向葉錦然,「你出來,有任務。」
兩人一前一後,踩得園子裡的積雪咯吱咯吱響。葉錦然打了個哈欠,揉揉眼,問道:「這次又是什麼任務?」
走到九曲迴廊中,慕凝之停下腳步,轉身望著他,緩緩道:「暗中看著君非妾,直到瑾王將她帶走。」
葉錦然漫不經心道:「喔,我讓常山盯著去。」
「不,督主指明要你親自去。」怕他不信,慕凝之從袖中掏出字條,遞給他。
葉錦然看著字條上自己的名字,仍然覺得難以置信,「這種事情還要我親自出馬?!」
「可見君非妾在督主心中的份量不輕。」慕凝之歎息,望著園子角落裡,被雪壓彎的翠竹,愣愣出神。
「話說回來,林海荒原那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像瑾王那種毛都沒長齊的小伙子,能進得去麼?就算他迷迷瞪瞪闖進去,還能活著出來麼?」
幾百年來,只聽說過帝神易經和督主二人,能夠出入林海荒原,尋常人若是走了進去,絕對無法活著出來。要他在那守著,等微生子玨,天知道要等到哪天哪月!
「督主的傳書就在你手上,麻煩你先看完再說好吧?!」慕凝之回過神來,瞪他一眼道:「我覺得瑾王的毛比你長得齊多了。」
葉錦然低頭仔細看完,越發感到驚奇和不解,「把君非妾帶到我們三天前剛建好的竹樓裡去?!督主特意讓我們建一幢竹樓,就是為了安置君非妾?!還要我親自在暗中保護?!為什麼?」
他們三天前建好的竹樓,在大千湖附近,如此一來,就不用去林海荒原裡等微生子玨了。原來督主大人早有打算。
「督主居然會對一個女子如此上心?誒,為什麼?」
「不是讓你暗中看著君非妾麼,你去了不就知道了?」
「不過,為何一定是瑾王呢?連君笑樓都不行?」
「督主做事,自有他的道理。」慕凝之望著滿園雪色,頓了頓,繼續道:「為了尋找君非妾,瑾王不惜動用隱藏了多年的實力……或許,這便是督主將君非妾交給他的原因。」——
微生子期推著半人高的雪球,在庭院裡滾來滾去,一個人玩得不亦樂乎。瞥見從屋裡走出來的微生子玨,歡樂地一蹦一跳,衝他招手道:「十五弟,你身體好點了嗎?快來快來,咱們一起滾雪球吧?」
清瘦的身軀裹在純白的披風裡,微生子玨臉色微微的蒼白,精神也懶懶的,笑起來的時候,卻更添了幾分風流慵懶氣質。
「十四哥,我有點事情要辦,恐怕得出門幾天,我不在家的時候,可要乖乖聽清霜的話。」
微生子期咦了一聲,趴在巨大的雪球上,睜大眼睛望著他,一眨一眨的,無辜極了。
「十五弟你要去哪?為什麼不帶我一起去?是不是嫌我礙事?」
微生子玨啞然失笑道:「怎麼會……」
「那我也要去。」微生子期踏著一地雪水,朝他奔去。
大不妾人。清淺忙逮住機會勸道:「不如這樣,我們三個跑一趟,主子您留下。」
三百六十五根玄骨針,深深釘入他全身的骨頭裡,即便後來一一取出,仍然免不了留下些後遺症。每逢雨雪天氣,微生子玨就得忍受著,附在骨頭上的密密集集的疼痛。
這幾日的大雪,停停落落,幾天下來,他整個人明顯的消瘦了。
微生子期看了看清淺,又盯著微生子玨上下一番打量,蹙眉道:「十五弟,你的身體還沒好是不是?」
「我沒事。」微生子玨沉默半晌,想到十四哥的武功並不比他們幾個差,遇事自保有餘,便道:「反正我們只是去林海荒原附近瞧瞧,並不一定要進去,既然十四哥要去,那就一道去罷。」
清淺歎道:「主子,你這是何苦,林海荒原那種地方,君二小姐怎麼可能……」若她進了林海荒原,恐怕早就死了,到現在定是屍骨無存,就算他們去了,也只是白跑一趟罷了。
「就算君二小姐真的負傷掉進大千湖中被人救走,也有可能被人帶去了豐州或利州,絕對不可能在林海荒原,主子你想多了吧?」
「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就當是出城散散心。」微生子玨淺笑道:「清淺你苦著一張臉做什麼?」
清淺悲歎道:「主子你太不安於室了。」——
風雪漸亂,清淺與清染披著斗篷,兩騎一左一右,護著馬車出了城。
微生子期窩在馬車裡,呼呼大睡;微生子玨則正襟危坐,閉目養神。
遠處有馬蹄聲傳來,待到近處,清淺盯著迎面而來的人,喚道:「長扇。」
看清他們幾人,長扇翻身而下,瞧了瞧馬車,疑惑道:「主子出城了?」
「如何?」隔著車門傳出微生子玨的聲音。
長扇忙道:「有君姑娘的下落了。」
馬車門被推開,微生子玨探出半個身子,急切道:「在哪?」
「就在大千湖附近的林子裡,有一幢竹樓,君姑娘就在那竹樓裡,山路較繞,我帶路。」知道微生子玨急著找君非妾,長扇略作交代後便不再多說什麼,翻上馬背,跑在前面帶路。
山裡不比城內,積雪太深,路途崎嶇難行,微生兄弟二人棄車騎馬。
「說也奇怪,這林子我們早就來找過,那時,林子裡根本什麼都沒有,而現在,不知何時冒出一幢小樓。」長扇忍不住道。
清雪道:「是不是你們沒仔細找?」
「胡說,我們就差沒有掘地三尺……」
「……」
漫天幕地的蒼白之中,她就那麼伏倒在雪裡,一動不動,死了一般的靜。
「君兒!」指掌猛地收緊,微生子玨以最快的速度,朝她奔過去,雙膝撐在雪地裡,將她攬入懷。
她渾身冰涼,沒有半點溫度,頭髮裡、脖頸之間,全都是雪,她究竟倒在雪地裡多久了?微生子玨心中抽痛,慌亂地想拂去她身上的雪,身上衣裳卻被她一把揪住。
「君兒?」
「子隱,是你嗎?你回來了嗎?」她的聲音沙啞顫抖,仰起頭來。
微生子玨捧起她的臉,望著纏在她眼睛上的厚厚棉布條,聲音有些發慌,「你的眼睛怎麼了?你的眼睛怎麼了?」
揪住他衣裳的手無力的鬆了開,君非妾唇角漾著一絲苦澀,喃喃道:「不是子隱,不是……他不會再回來了……」
三天三夜,她等了整整三天三夜。
他拋棄了她,像扔垃圾一樣扔掉了她,毫無預兆的就丟掉。
他說他不會丟下她,他承諾過的……原來全都是騙人的。
君非妾呀,你發什麼傻,清醒一點兒吧。子隱又不是你的誰,丟了你棄了你,又能怎樣?緊緊握著拳頭,指甲掐進了肉裡,掌心傷痕纍纍,卻連絲毫疼痛都感受不到。
可是,可是……他怎麼可以這樣?就算要離開,就算不願照顧她了,大可以坦白說出來,為什麼要偷偷走掉,一聲不吭?可是有什麼難言苦衷?即便如此,就不能跟她說一聲嗎?只要他開口,她可以立馬離開,絕無半句怨言!可他,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說,一切發生得毫無預兆!
真的,只是將她當做一件垃圾,想什麼時候扔,就什麼時候扔,完全不用顧及她的感受麼?!
他明明知道的,明知她有多害怕被他扔下,卻還要這麼做,實在是太狠了!
他是故意的嗎?一定是的,一定是故意的!子隱,你究竟有什麼苦衷?
她臉色白得嚇人,唇色盡褪,披頭散髮的,像是午夜遊蕩的孤魂。微生子玨將她摁入胸前,緊緊摟住,箍住她的手臂一分分的發顫,難以抑制。
「是我,我是子玨,微生子玨。」
君非妾任他摟著,動也不動,良久,語氣忽然變得極為平靜,「微生子玨,怎麼是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微生子玨的喉結上上下下滾了幾滾,半晌,才抽了一口氣,道:「君兒,我帶你回家。」
「微生子玨,你怎麼會在這裡?」她有些執拗的,又問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我在找你,一直在找你……這裡是盛京城外的山林。」微生子玨抬起手,小心翼翼的摩挲著她的臉,「是鏡裡朱顏傷了你?除了眼睛,還有沒有傷到哪裡?」
「都好得差不多了。」君非妾靠在他的肩頭,低低地笑了起來,「你我非親非故,為何要找我?看來,老天是不想讓我死了。」
非親非故嗎?傻瓜……微生子玨抬頭望著她身後的那幢竹樓,若有所思。
「你在等人嗎?是什麼人?」
君非妾淡淡一笑,反問道:「除了我之外,你可還曾在這裡見到過其他人?」
長扇早已探查過,此處除她之外,再無人跡。
「那麼救你的人呢?他叫……子隱?」微生子玨眉頭擰成一團,她在等那個名叫子隱的人?可是為何要待在冰天雪地裡?
微生子玨理了理她亂在肩頭的長髮,憂心忡忡道:「君兒,究竟發生什麼事情了?」
遠處,微生子期與清雪拉拉扯扯。
「那就是十五弟的媳婦兒?她不冷麼,為什麼要睡在雪地裡?討厭,為什麼不讓我過去?我要看十五弟的媳婦兒……」
「十四爺,別急嘛,來日方長……此時他們剛剛重逢,好歹讓他們單獨相處一會兒,談談情說說愛是不是?」
君非妾坐在雪地裡,面對著他,臉上保持著淺淺的卻有幾分古怪的笑意,聲音平靜的不像話,「微生子玨,你有沒有被人拋棄過?」
「嗯?」
「前一刻疼你入骨,下一刻就將你拋棄,沒有絲毫眷戀。」子隱是子隱,只是一個偶然相遇之人,他不是哥哥,不會永遠陪在她身邊,不會永遠。
子隱,聽名字,應該是個男人,她跟那個男人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微生子玨定定看著她。
「沒什麼了,不過是做了個長長的夢,再多的不捨和留戀,也終究是有醒來的時候。」君非妾低歎一聲,伸出手,潔白的雪花飄落在指尖。
指尖的雪花,美極了,卻怎麼都留不住。
留不住。
心頭密密麻麻的怨懟,撕扯著她的神經,壓抑得她幾乎就要溢血而亡。幸好,整個世界裡都是冰雪,足以冷卻所有的疼痛。
子隱將她丟棄,這是事實。
微生子玨沉默著,眉目緊蹙的盯著她。
她很堅強,堅強得,令人覺得可怕,更令人心疼。任何承諾、任何安慰的話,於她來說,似乎都是多餘的。
「若是難過,不妨哭出來。」微生子玨握住她的肩臂,發狠似的道:「不要壓抑自己!在我面前,你就不能軟弱一些嗎?!」
君非妾偏笑,「為何要哭?再過幾天,我的眼睛就能看見了,豈能因此功虧一簣。」
等她眼睛復明,就再不需要依靠任何人。等她眼睛復明,才可以找到她想找到的人。她還有很多事情,要去搞個清楚明白。她還有惦記著她的家人,在等待著她回家。
此時此刻,就算她哭瞎了,又有何用?
「微生子玨,你是來接我回家的嗎?」君非妾緩緩的站起身,扯掉積滿雪的披風,用盡力氣的扔了出去。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回家……」
微生子玨跟著站起來,卻瞧見她嬌軀一晃,直直朝前面栽倒下去,起了一半的身體一縱一滾,在她身體落地之前,墊在她的身下。
「主子!」
「十五弟!」
清淺、微生子期等人齊齊湧了過來。
「君兒、君兒……」風雪漸欲迷人眼,微生子玨解下身上的披風,將她牢牢裹住,橫臂抱起,一面走一面吩咐道:「馬上回盛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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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東廠時,雪下得正大,天空幽暗幽暗。
葉錦然風塵僕僕步入大堂,解下斗篷扔給屬下,抬頭,便看見林逸煙和慕凝之,兩人閒閒的坐在那兒烤火,中間還有一張空椅子,看樣子是給他留的。
「你們這是在等我?」葉錦然的聲音裡倦意十足,攜了一陣涼氣走過去,懶散的跌在空椅上。
偌大個東廠,除了錦衣衛就是太監,從來沒有任何女人,如今,督主與某位姑娘發生了點事兒,他們又豈能不上心?慕凝之笑笑,「我們比較關心那位君姑娘。」
「可憐的。」想到那女子,葉錦然搖搖頭,嘖嘖歎息。
「怎麼回事?」慕凝之微蹙了眉。
有關於君非妾的一些事情,他們都已調查清楚,她就是那日在街上,廢了蔡天澤的少年——方含君。
一月前的那天夜裡,她與西門三少被朱顏引下山,西門三少重傷倒在大千湖邊,而她則不見行蹤。想必是墜入湖中,被衝到城外。之後,則正巧被經過的督主救起,督主是要去林海荒原養傷的,於是,順道將她帶了進去。
孤男寡女,遠離世俗,朝夕相處了一月有餘,他們之間,不可能一點事情都沒有發生。
有太監送上來一大碗湯,熱氣騰騰的,葉錦然接過來猛灌了一大口,望著碗裡漂浮著的青菜豆腐,頓時苦了臉,瞪著那太監嚷嚷道:「為什麼裡面沒有肉?就連半塊都沒有!」
天天吃青菜,他又不是牛!怎麼說此番也是幫督主辦事去了,冒著刺骨風雪的,居然也不知道犒勞他一下?!
太監笑了笑道:「余大人說了,習武之人最好不要吃肉。」
林逸煙鳳眼一挑,萬種風情的道:「想吃肉,找不棄,他那兒多的很。」
殷不棄那裡的確有很多肉,且常年不斷,不過,都是人肉。葉錦然嘴角抽了抽,乖乖拿了個湯匙,一面喝一面道:「督主點了君姑娘的昏睡穴,命我將她從林海荒原裡帶出來,安置在前些日子吩咐我們新建的竹樓裡……」
頓了頓,繼續道:「原來她根本不知道督主要將她送走……君姑娘的眼睛看不見,也不知道此竹樓非彼竹樓。醒來之後找不到督主,她就一直待在屋裡等,大概是怕睡著的時候督主突然回來,於是,就那麼安安靜靜的坐在床上,等了整整三天三夜,不眠不休。」
「悶聲不響的坐在那兒,不哭不鬧,唉,你們是沒看到她那副模樣,真是讓人心疼!」
被遺棄是什麼樣的感覺?傷心,難過,悲憤,迷惘,失落,絕望?
雖然督主並不是她至親之人,但就這樣突然被遺棄,仍是件令人難以接受的事情。她居然可以那麼安靜的,苦等三天,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流。
而他,則藏在暗處,遠遠的望著她,既不敢靠得太近,又不敢走得太遠,她坐在那兒三天三夜,他就睜著眼睛,看了她三天三夜,生怕錯過了什麼。
林逸煙斜斜靠在那兒,調侃道:「喲,咱們的小葉子也會心疼女人?」
葉錦然不以為杵,只是緊盯著手中的半碗湯,忽然,手上用了力,用湯匙將一塊豆腐戳了個稀巴爛,喃喃道:「督主真狠心。」
慕凝之開口道:「然後呢,微生子玨就趕到了?」
葉錦然搖頭,深深歎息道:「等第三天的時候,她終於絕望了,崩潰了,跌跌撞撞跑下樓,在雪地裡狂奔,瘋了一般,大聲喊著督主的名字……你為什麼不要我?為什麼要丟下我?你不是說過,會一直陪在我身邊嗎?那些都是騙我的嗎?你只當我是一件垃圾,想什麼時候扔就什麼時候扔嗎?就算你有你的苦衷,你有你的不得已,也應該跟我說個清楚明白!除非你死了,或者我死了,否則總有一天我會找到你……」
「她大聲呼喊,撕心裂肺的,吐了好幾口血,終於力竭倒下。眼見她這一倒就是幾個時辰,我真擔心她會被凍死,差點就沒忍住現身了,幸好瑾王趕到。」
慕凝之與林逸煙你看我,我看你,皆沉默不言。
葉錦然嘟囔道:「督主也真是的,既然照顧了人家一個多月,應該是蠻喜歡她的……姑娘不是要用來哄的麼,他倒好,就這麼將人家遺棄……若我是那君姑娘,肯定會崩潰,唉,不知君姑娘心裡,是不是恨死了督主。」
不過,看她與微生子玨交談的時候,似乎極為平靜。
砰!
布在雙眼中的血絲猛地鮮明起來,葉錦然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忽地起身,將手中的湯碗狠狠砸了出去,「嚓!君姑娘失蹤了一個月,瑾王就派人找了一個月,他不是擺明了要跟督主搶女人麼!督主居然還將君姑娘拱手讓人,你們說,這算是什麼道理?!」
林逸煙好笑地瞧著他,「我說,你這般激動做什麼。」
「我能不激動嗎!」葉錦然咬牙切齒。
林逸煙補充道:「君非妾她,永遠都不會是督主的女人,如何能說瑾王跟督主搶女人?」再者說,瑾王若是放棄了尋找君非妾,就算督主想拱手相讓,他也沒有機會不是?
葉錦然像是想起了什麼,眼睫撲閃撲閃,欲言又止,冷靜下來之後,歎氣道:「瑾王帶走君姑娘的時候,她已經不省人事,不知道現在情況如何。督主也真是的,要送走她,為何不讓我們直接送去君府,反而非要等著瑾王來尋人?」
慕凝之一副的高深莫測,「這件事情恐怕還沒完。」
「嗯?」
「接下來,督主定有安排,你等著看便是。」
督主心,海底針。葉錦然捉摸不透。
「既然督主要送走君姑娘,為何不光明正大的送走,好歹也跟人家說一聲啊,君姑娘又不像是那種死纏爛打的人,為何非要這樣無聲無息的?太傷人了……」
「嘖嘖,果然是個毛還沒長齊的小伙子……」慕凝之望著他,搖頭晃腦道:「孤男寡女相處了一個多月,就算沒有什麼男女之情,也會產生別的感情,男人與女人之間的感情,從來就是個危險的東西……」
男女之間,不論什麼感情,反正距離愛情,都只有一步之遙。督主與君非妾之間,嘿嘿,難說了。
葉錦然聽得一頭霧水,不耐道:「慕老大你到底想說什麼?!」
林逸煙道:「慕老大想說的是,督主這麼做,是想斬斷他與君非妾之間的……所有。」
就算日後君非妾的眼睛復明之後,有心想要去找他,能夠找到的,也就是那幢,他特意讓他們在大千湖附近的林子裡新建的竹樓。
葉錦然愣了愣,幡然醒悟,「督主傷了她的心,讓她失望、絕望,就是為了讓她不再記掛著他?」
「不過,督主似乎弄巧成拙了。」穆凝之道:「恐怕,從此後,君非妾再也無法忘掉他了。」
「督主似乎把女人當成小孩了……」
「呃,好丟人……」
「沒辦法,誰叫咱們東廠裡,都是一群老光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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